现在，我已经没有刚看到画时的那种紧张感了。

她说，这是他们族人的墓。埋葬了整个家族。

旧时，程氏一族为蘅广的名门贵族，世居旧雪城，受人尊重敬仰。但一场天灾毁了这座城池。天火烧毁了房屋，烧毁了祭坛，烧死了几乎所有人。最后，昔日庞大的家族，就只活下来灵卜一脉。被视为不详的他们，终于失去了王族的庇护，只得离开旧城，从此在世间隐姓埋名地流浪。好好的家族历经磨难，随即支离破碎，终于再也寻不到了。

……这真是个让人难过的故事。

但是我从她和灵慧的脸上完全看不到悲伤，一个面无表情，一个全不在意，她们讲的仿佛就是旁人的故事。我遇到的许多人，包括我自己——一个职业杀手，对家族的往事与现状无一不在意于心……

像她们这般的人，越是把一切看得淡漠，就越是可怕……

可我忽然对她的家族有了几分兴趣。她对家族的描述只有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无非是说一个名门贵族由兴起到衰落的故事。但从这墓室和这座城来看，似乎有许多让人无法理解的地方…他们可能不是一般的贵族，那他们究竟是做什么的？

不行。我不能想这些…这种念头对我有害无益。

而程灵栻也没有想要继续讲述的意思了。她只是看向墓道的更深处。这巨幅壁画是一个转角，在另一边，在墓道的深处，或者说尽头，会有什么呢？

“目的地？”

这一声颤抖的女声，才让我突然想起尉迟澜的存在。她在这些壁画的故事下，竟有些不显眼了。澜仿佛不曾听到我与程灵栻的交流，只是怔怔地看向墓道的尽头。

那里有隐隐约约的灯光。果然是有人——但愿是人吧——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苍颜了吧？所以，我的任务，终于可以结束了？我的心跳在加快，但却感觉头脑一片混乱，说不上是什么兴奋。明明是快要完结一桩任务，我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若一定要说什么，此时我的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我好像在担心。起码至今的很多疑惑，非但没有被解释清楚，反而成了一个个新的谜团。

“走吧。”程灵栻看了我们一眼，“前方的确是此行终点了。”我点头示意，却看到原本痴痴的尉迟澜已慌忙向前走去，我没有看到她的表情，但是她步履匆匆，几次几乎踩中拖地的裙带，与平常步履轻盈的情状大不相同…

“哎？”程灵慧见状，连忙跟了过去。程灵栻伸了一下手，却也没再阻止，只是语气平淡地对我说了一句话。

“她这一生，终于归于死亡，也算是无憾了。”

我不明白为何程灵栻要这样说。可能是，她作为一只魅，等到心愿完成之时，执念尽了，生与死也都没有什么区别吧。

别人的故事，我也没有权利评论值与不值。

这一段路相对先前并不很长，但是气氛却比之前还要冷，也再无人说话了。只是众人杂乱的脚步声，碎石在脚下的摩擦声，我的心跳声，尉迟澜急切的呼吸声……

再没有壁画了。我的脑中只闪过一个想法，因为人都死了，所以，再也没有什么可记载了。纵使是我见过无数死人，想到这个结果也是毛骨悚然。灭了一族的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

“果然是没有任何机关和守卫。”程灵慧大概是看到追不上尉迟澜，于是终于减慢了脚步，并回头看向程灵栻，细长的眉毛拧成了一个团，“为什么阿姐这么确定，这路的尽头，就有两位姐姐要找的人吗？”

“是我们要找的人。”程灵栻快走几步，顺势把灵慧揽到身边，“此处…经他修改，如今及其隐蔽，若是没有找到两位小姐，根本无法进入。”

？

若没有“找到”我们，根本无法进入。

我现在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从程灵慧遇到我们，到领我们带此处，大概就不是一个巧合吧。想了想我的心理活动，尉迟澜的执念，还有她在途中的怪异表现，时不时显露出的排斥表情…各种突发情况下，程灵栻有条不紊的应对方法……

她把每一步都算的很准，这也可能是，她计划好的？“灵卜”的能力，已经到了这样的境地吗？

“便是这里了。”路终于到了尽头，这是一处没有密合的大石门。石门上方，未与天顶密合的缝隙透出了淡淡烛光，那是我们在远处看到的，证明这里有人的痕迹。

程灵栻停下，看着呆立在石门前的尉迟澜，不缓不急地说道：

“小姐与在下想知道的答案，就在里面。先要感谢小姐，让在下重回此处。接下来会怎样，小姐想必也是清楚的。”

会怎样？我不明白……可尉迟澜点了点头。

没等我去理解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石门竟然自己打开了……尉迟澜衣上的花纹像是流光溢彩一般，环绕着她弱不禁风的身子，淌了一流冷冷的光。伴随着石门缓开时沉重的声音，这些光由及盛迅速衰亡，随后在门彻底打开时，终于消失不见。

我有些紧张，我对自己的任务应该更在意一些，所以我会见到什么呢？那张画上的奇怪样子吗？我们费劲周折，终于找到的、这般隐藏自己的，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看向房间里面，这里居然很宽敞，但是烛光非常幽暗，看不清我们要找的人在何处。我甚至有一种奇怪的念头，这真的有人吗？会不会已经死去了？

“苍颜。”

但我看到尉迟澜面对着房间的一角，颤抖地向后撤了一步。

紧接着，不知灵慧从哪里弄到了一根火把，举着走了过来。在火把的火光中，我终于看到了房间的一角真的有一个人，他看到我们，便站了起来——

看清他模样的那一刻，我心中无限感慨。这人和两幅画中的都不太一样了，他应该年至壮年，身材魁梧，仔细看面部也有几分英气，想起他的身世，年轻时身着戎装也应该是神采奕奕。但现在模样十分邋遢了，头发凌乱，胡须许久不曾打理，衣衫满是泥泞……

也难怪吧。在这种地方。不知他怎么来到这里的，又在这里待了多久？而且，这和画上画的不一样，我不由在心中暗骂大哥，给的任务能不能靠谱一些？

他看到我们，眼神从懒散变得锐利起来。

我心中有无限的不爽，就因为这个家伙，我费尽周折，终于才找到了他，还要被人算到计划里去，怎么都觉得不得劲。

“许久不见，先生却在此处躲藏，真是让在下和舍妹一路好找。”

“咳…呵……”苍颜终于开了口，嘶哑的声音十分刺耳，仿佛是很久没有说过话一般，他的眼神滑过尉迟澜时一愣，却又立刻看向程灵栻，“程家的灵卜……真是许久不见了。……你还是和从前相同的样貌……你当真是不会老的人。”

他们认识？不老又是什么情况？……这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真的已经活了很久了吗？

我的头脑又一片空白了……感觉被隐瞒了许多事情，而且发现的谜团越来越多，我一无所知，却还要和这群人一起站在这里……

“我不明白……”一直沉默的尉迟澜终于开了口，“我不记得我从哪里见过你……可我不明白……看到你，我会感到痛了…心口的疼痛，在这一路走来越发的强烈…”

“果然是你吗，真的活转过来了吗…你的样子也没有变，还是从前的那样……阿…尉迟……澜……”苍颜终于看向了尉迟澜，他的嘴角微微颤抖着，想说什么话，却又没想好说什么，只能愣愣地看着她……

“呵…”程灵栻仍是面无表情，只是嘴角微微带了嘲讽，“她没有活转过来，不过是一个魅——先生大可不必瞪着在下，她是由执念自行凝聚的，和在下毫无关系。她没有记忆，不必自作多情担心她这些年过的痛苦，至于容颜——自然是她死去时的样貌。”

“……这便是，你当年对我说的命数？”苍颜伸手，想要触碰尉迟澜的一缕发丝，后者却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他的手滞在半空，又自嘲的一笑。“程姑娘，你是说，她没有记忆？——不记得我也好……”

“可我们历经周折找到此处，有一点原因，却是因为尉迟小姐想要找回记忆。”我什么都听不懂，实再忍不住，便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你们大概认识？那么程姑娘这一路，也算是利用了我们来寻你吧？”

“你是……”他打量着我，大概是不认得。

“段玲。”

“段？……哈。”苍颜苦笑了一下，“应了她的话，还真是有些渊源的……当时为了躲避程灵栻所说的命数，特意选择了这里，毕竟这种地方，一般人怎么进的来……”

难怪蘅广国的人一直对外宣称水牢，原来是一直没有找到他。

“哼……”程灵栻依旧是语气平淡，“这就是先生私自占用我世家古墓的原因？”

苍颜无语，只得一直苦笑。“这里的确是难走极了，数年来，我一直居住在这里……这座陵墓修的巧妙，我只能找到这里……只有这个房间有密道直接通向外面……”

“呵呵。”我第一次看到程灵栻冷笑，“她的这块月镜石……灵力果然不俗，居然能让先生找到这里…还乱加改造。便到此为止吧。”

苍颜没有接话，而我对他们对话的内容也并不能听懂。我的关注点全在“月镜石”这三个字身上。月镜石……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为什么，他也会有？他又用这月镜石做了什么？不是说，月镜石的使用会被诅咒，我从未听说过苍家出过什么事情……

“如段小姐所言，我们此番前来，确有要事。”程灵栻看着呆立在一旁的尉迟澜，像我伸了伸手，我知道她是想要那两张纸。她不紧不慢地接过两张纸，悠悠对苍颜说道，“不管先生如何想，这魅的记忆，却是一定要恢复的————”

“！不可！这——”

苍颜这一声吓了我一跳。我没想到，刚才还很淡定的苍颜居然无比激动。但这怎么行，我费尽心思来到这里，可就是为了完成任务。

“将这两卷纸送到你手上可是我此行的任务，尉迟澜想找回记忆也是她来这的目的。”

“不！你们不能——”他仿佛没听到我的话，惊慌失措地想要去抢程灵栻手中的那两张纸，而程灵栻则灵巧地向后一躲，继续说道：“先生，这是澜自己的选择。若是不信，大可以问她。在下很是感激她，若没有她身上的戾气与亡灵气息，还有对月镜石的感应，在下并无可能回到此处——”

最后，她展开两张纸，对着苍颜痛苦的脸，依然是平静着叙说着故事。

“能够感应的到——她当年为你做的事……她初执笔砚，初涉丹青——样样想的是你——虽不甚相似，却也都是拳拳心意。”

尉迟澜还是呆呆地站在一旁，看了看两张纸，又看了看苍颜，两行泪夺目而出，表情却还是一脸的迷茫。

“这是怎样的经历，脑海中的记忆已经丢失，但身体仍然记得。”

程灵栻单手结印，两张纸和无数不知名的斑斓颗粒漂浮在空中，他们向尉迟澜聚拢，竟发出了光芒——和尉迟澜的月白衣裙一样，有着耀眼的白光……

最后，那团发光的东西居然燃起了火，成了一个小火球。程灵栻单手一点，所有的光芒悉数消散，空气中只弥漫着一阵草药烧焦的异香。

一切又归于平静了吗？

然而一团光团自苍颜褴褛的衣袖中飘出。那是一块——淡蓝色的石头？

“哟。”程灵栻略一挑眉，讽刺地看着满脸煞白的苍颜，“现在，它就要回归正主了。还会投映出来，也算是解了这一路，辛苦陪伴的段小姐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