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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注定不平静。

继早上见到蓝兰和莫小言之后,下午我见穿着病号服的文瑜,苍白孱弱,被束缚带固定在轮椅上。至于我为什么知道那人是他,当然是是秦岿帮他注射镇静剂时告诉我的。

紧接着傍晚的时候,我被带到一顶空置的军帐里。说是空置是因为里边除了桌椅一套别无他物,桌面上摆着一支金笔,一沓信纸,一只信封。

我拉开椅子坐下,按照让我来的制服男描述,这是要写遗书的节奏。据说是四处的规矩,先写一封,活着回来么就亲手烧了,还有机会写下一封,没活着回来么有国家照顾。听制服男在说,我才惊觉自己也是这个国家组织的一员。

所以,要写。

可是,要写什么写给谁,这实在是个问题。

遗书比考试作文还难憋,我想。

又认认真真考虑过认识的人,没有一个适合收到这封东西的。熟人大都是术士,就算是死去也不是别离,不熟的我烫伤了摔断腿被花盆砸了又关他们何事,而且好端端收到遗书一般人是会困扰的吧。

于是,内容想不到,看得人也找不到,外边下一个人开始催促,我就把空白遗书装进胡乱写了自己名字的信封,出帐篷扔进制服男端着的箱子里。然后进了四处鹰组负责人莫昉所在的军帐里,运气好的话还有一点尾巴。

长桌右边的人统一穿上作战服,于昭乐、林贤还有领着刃的沈子期都在里边,长桌左边的人是绣夜燕袭月徽记秦衣和各式白瓷面具,狐狸面具赫然在列。

莫司收起他颓废懒散的大叔气息,一身作战服的他闲倚在会议桌沿也带着豹的凌厉。莫大叔在看神殿的测绘图。我瞄了一眼那些错综复杂的线条公式和术语,只在边角捕捉到一个夜燕袭月的徽记,是六科的杰作。

“那个,不需要讲解?”离图最近戴鹳鸟面具的秦衣者问。

“不用,差不多懂,你们的意思是,神殿的‘域’和‘世界域’并不相容,而四块陶板相当于界石的作用,只标记神殿的具体位置,用一般考古或者倒斗的方法绝对找不到。”

“大概是这样没错。”鹳鸟面具点点头。

“没错就行。”莫大叔坐回位子,打开文件的时候终于注意到和狐狸面具搭话的我,“哟,小哥。你的位子在昭乐旁边……”

“不麻烦您了,观城要去照看文家的客人,我们这边正好有位置。”狐狸面具拉住我,支走鹳鸟面具空出个位置让我坐下,对上鹰组的视线,“好了,您继续。”

“还没开始一起行动,就开始抢人了吗?这是青宗合作的诚意?”

于昭乐板着一张脸,镜片之后的眼睛有些说不清的毫芒,尖锐冰冷。旁边的林贤拉拉于昭乐的袖子,被他一把甩掉,跟着长期占领莫大叔手下第一术士之位的于昭乐拂袖而去,林贤一脸担心蠢蠢地追上去。

气氛一时僵住。

似乎是忽然发作,沈子期轻哼出声,嘴角似笑非笑地朝我勾起一个幅度,无视他舅舅莫司的权威施施然踱出军帐,带走刃一干人等。于是,对面的座位只剩下几个面生的作战服和兀自看文件的莫大叔。

“这就是你们合作的诚意?”身边戴花鹊面具的少年反问,清亮的嗓音很是熟悉,我失意地一捂脸,狄弈铭同学你干嘛挑衅大叔啊。

“我们的诚意一直都在,只是缺少发现他的眼睛……现在的孩子怎么都那么难搞。”莫大叔自言自语似的抓抓头发,手下差不多走走光后,颓废大叔又出现了,“秦巍少爷,按照我们商量的结果,现在开始研究人员及无关人员撤到福店疫区的第三封锁线后,地上部分只留少量的后勤后援人员,我们在午夜开始行动,负责各自的陶板。”

“可以。”狐狸面具点点头,“至于这孩子,就和我一起。”

“不行,”莫大叔毫不留情地驳了狐狸面具的面子,“您已经承认自己是神躯了,那个孩子就属于‘无关人员’,在国家的法律里他还没有成年,执行任务是大人的事。小哥,等一下就和你的同学一起走……”

“莫叔,我也叫你一声叔,”我打断莫昉,“我记得莫小言还没十岁吧。你这是区别对待。”

“小言必须面对,不是她也别人会是别人,”莫昉合上眼,满脸疲惫地摁睛明穴,“那孩子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林苒给她行过及笄之礼,小言已经是大人了。”

“这样那可不巧,”带狐狸面具的秦巍拍拍我的肩,带着我起身离开,“虚川的神明从不为难孩子,伤害孩子的总是大人,放心,他跟在我身边绝对安全,那位流主大人绝对不会为难莫司长。”

“谁知道呢。”莫昉睁眼,无奈一笑,“那家伙小气得很……夜里的事别忘了。”

狐狸面具携我出军帐,身后秦衣者鱼贯而出。狄弈铭的花鹊面具在我们跟前出现。你还是这样惯着他我没意见,他对秦巍说,但你让我跟着杜珅去玄龟之门,你明明知道他只是神宫弄出来的赝品,会出事的。

秦巍捏紧我的手,记忆里并不相熟的人手心竟是微润,“你的事自己做主,青宗可以有逃兵,但不能有叛徒,想清楚就给我答案。”

“于昭乐就是因为杜珅的事情生气?”气氛很不好,但我还是开口了,“还有,素身的话,不是沐瑞么,为什么文瑜在这儿?”

“如果不是有价值,绿水不会护他这么久的。”狄弈铭冷笑,“侍奉那位至今,那位一向是算无遗策不是吗?至于那个沐瑞,是挡箭牌吧,跟我一样……”

“鸣镝你想清楚了。”秦巍稍稍用力,轻易把我拉走,“准备一下,等下我来找你。”

我的东西没多少就一个挎包,一只梦盏还有一只旧墨水瓶,想了想旧墨水瓶还不能带,不然中途挂了还得让人家陪着我,于是挎包里只有梦盏一样,和刃那边的特种兵军用装备包比弱爆了。好吧,算轻装起行,所以,社长不要扯着我好不好,你们真不能算行李!!

“阿布,跟我们走。”正牌社长很紧张。

“你们不是信誓旦旦说‘老师的遗志’什么的……”

“我们中最在意的孙翀刚刚也被家里召回去了,”安淳的娃娃脸上挂满细汗,“我家里也在催,这次真的不好了,除了陆小彤,社里都被收到召令,整个岛的快走空了!”

“那你的前辈呢?”

“不需要我了,我只是和前辈有点契合度,现在有更合适的。”安淳少年语焉不详,一个劲地推我,“快走快走!!”

“阿淳!”我叫他的名字,“我想留下来,你先走吧!”挣开社长阿淳的手,一出军帐就看到身着秦衣的秦家大少。他换了个绘鹿面具,安淳见他时表情有点怪,崇敬的距离感中透着熟稔的意味,终究没有再阻止我,

秦巍脚边浮现一扇暗门。暗门之下是骊人建造的神道,迷宫般四通八达分布在胥川的地下,只有古国的后裔知道入口,也只有他们能走,通过神道,流着古老血液的人能到达古骊国土上任何一个地方。

“任何一个地方,当然包括神殿。”秦巍理所当然地掀开暗门,对我伸出手,“把手给我,慢点下去别摔着,一直往前走,神道的尽头就是神殿,你先去,等我。”

说完,暗门合上,秦巍没有下来。

骊人的神道里只有我一人。

跟上次来时一样,潮湿的青石壁,每隔几步便有的一只灯台,古老的灯油化成的黄褐色黏腻,逼仄的地道,极度的沉寂,笼罩在耳边的空洞脚步声,似乎有了实体、犹如一团粘稠黑油的黑暗。只不过这一次我使劲揉眼睛也抹不去看到的光亮。

浓如泼墨的冥色里竟然有光。

循着光走,脚步声充斥在潮湿的青石缝间。远远地听见击石之声丁丁作响,盖过我的脚步声,从石缝传进我的骨缝里,震得我头脑发昏。有人在修建神道么,是古时候的骊人么?再近些,再近些,再近些就看到了,似乎有人如此耳语。

我将脚步踏得用力,耳边呼吸声粗重许多:跑起来,跑起来,大喊大叫!

像冒烟的火车一般扎进那团冥色中的光里,丁丁击石声越来越响,崩裂轰鸣。我摔在古老蒙尘的青石砖上,眼冒金星,耳膜在鸣响,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耳蜗流出来。胡乱抹去,不想去看,一抬眼满天星辰兀然撞入眼底。

我想把这夏夜最璀璨的星河穹顶当成梦一般的东西,可梦盏没有反应,只好爬起来面对现实。脚下是一块青石砖砌成的低台,高出四周木方场一尺整。

脑子兀然涌出陌生的认知:神殿祭台高百三十三丈,上百六十九步见方,下千八百步见方,内里中空,堆置神殿各职寿材以为献祭。也就是说,方场之下便是神殿各职的归葬之所,而木方场其实是一块块棺材板拼成的。

有点愣住,抬脚跺跺方场,有点惊悚地听到低闷的回音。不会,是真的吧?这就是陆小彤说的‘乌泱泱几百人’? 还以为是殉葬坑横七竖八那种。

“那种可有碍观瞻,人挣扎一生不就是为死得体面么。”

身后,完全陌生的声音响起。

回头查看,除了自己的影子一无所有。天上的星似乎没那么明亮,影子边沿泛着一层模糊的灰,脏兮兮的,一块污迹那般。我动了动,纯黑色的影子移开了,剩下一团凝固的东西瘫在地上。蹲下去,我伸手戳了戳,碰不到实体。

“你是什么?”我一本正经地问它。

“影子。”灰蒙蒙的东西一本正经地回答,片刻后又补上一句,“在孤看来,你也只是团灰糊糊的影。孤猜你蹲下了。”

“没错。”我想了想,那个无形的人该是站着的,很笔直很规矩地站着,所以影子才一动不动,“你的自称很奇怪。”

“历代圣司的自称都是这个,”灰影子稍稍向前移了几分,声音也压低许多,像是说悄悄话的节奏,“孤也不喜欢,在先贤面前说说而已。不过小家伙,汝一直踩着的话,先贤会气闷的。”

“哦,哦,抱歉!”我手忙脚乱地挪地方。

“倒也不必如此慌张。”灰影动起来,一直穿过方场,“跟上,小家伙。孤带汝出去。”

就这样,我跟上影子,踩着钉在祭台外部的石阶下去。时刻注意脚下以防一下踏空摔得粉身碎骨,见到祭台下碑林的第一块石碑时早已大汗淋漓,是累的,也是吓的。

那碑记着:王世子卜筮,东方有雨,降于昏,应验。

“您贵庚?”我不自觉地捏紧衣角。

“百四十三岁。唔,大不如前了,神殿历代圣司最长寿者有八千岁零七十六岁的,毕竟元子每代都有,世子却不是,历代圣司之间往往不是叔侄关系,有时等上几千年也正常……”

“有点说远了。”影子不动,那人大概是停下了,“孤这边是个好时候呢,天朝的武仁末年,离那场战争还有三年,神国还有最后的余辉,神殿没有沉沦,石碑没被挖走,孤也还没死。汝那边呢,小家伙。”

嗓子忽然有些发干,我张张嘴巴,终还是挤出几个字,“除了石碑还在,其他都不一样。”

那边静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岁月洪河的两岸终于恢复正常,自己可以自行探索神殿的时候,一声轻笑毫无预兆地在周围荡开,弥散在死寂的尘埃中,那团影抖起来,他该是在捧腹忍笑,“别告诉我你姓部勒,噗呵呵,真是讽刺。”

“你才是讽刺,你全家都是讽刺。”很顺溜地说出口,圣司有什么样,了不起咩。

青砖上的影一滞,接着近前攀上我的,几乎融为一体,尽管没有人,我还是下意识地退一步,好在那团东西没再黏上来,只是压低了嗓音,青年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如果是你的话,说不定我可以接受……”

“什么?”我有点怔,从刚才开始就听不懂。

“孤是神殿第三百一十六代圣司,即是末代圣司,”那人忽然正经起来,语速快上几分,影子移动起来,感觉在赶时间,“天赋是司掌光阴。现在是神国纪年……算了,和汝说汝也理不清楚,简单来说就是,在午间孤被赐死前,汝给孤记住所有孤提过的事。”

盯着那团像隔着毛玻璃那般的影子,我真想踩几脚,再哭着告诉那位圣司我只是脑子有点短路来阻止某个老不死毁灭世界的路人甲而已,何苦搞那么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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