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乡村，年关时节到了，大体就进入了同一种模式，团聚和吃饭，从南到北大体如此，

冷风萧瑟，吹起院子里的黄叶，李顺老家的这院子好久没人住了，黄河的那场决堤带来的家庭变故让这个昔日小家从生机勃勃变成萧条阴冷，新房子被洪水泡过之后如同废墟。家具在腐烂，衣服在霉烂，连粮食也早就生芽长出了一季的荒草。

李顺的母亲已经满头银发，这两年眼睛也很难看清楚东西了，她拄着拐杖，穿着又脏又旧的棉袄，胳膊和手一起哆嗦着，连嘴唇都在哆嗦着，在李顺的院子里艰难地迈着步子，从大门进入堂屋，看了几眼，然后在院子立住，含混不清的眼睛里流下了浑浊的泪水。

“今年能回来吗？”

生命如即将熄灭的油灯，虽然灯油所剩不多，但支撑她苦苦不能熄灭的是二儿子李顺和孙子康平至今没有回家。

大门外面的廊檐下，李顺的父亲坐在石台上，无声地眺望着远方，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可那干冷的冬风吹的他的眼睛都睁不开，人老了，总是精神不济，就这样，他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打盹是他一大特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能在任何一个场合下突然睡着。

哪怕是被大儿媳妇叫骂的时刻，他也能装作听不到，昏昏然睡去。

老伴却没有自己这么幸运，她会生气，会哭，会迈着摇摇晃晃的步子离家大儿子的家，“女人啊！就是这么事多！”老李头这样想。

大儿媳叫骂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

“吃这么多干什么？”

“怎么还活着，人家和你们一样大的都去见阎王爷了，什么都不能干，除了浪费粮食”

“又不是只生了这一个儿子，凭什么一直耐害我？恁的小儿子跑出去几年了？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有，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去了！”

大儿媳叉着腰，瞪起一双三角眼，唾沫横飞，她几乎天天闹，天天骂，大儿子也不能拿她怎么样，攥起拳头揍两下子吧？她跑回娘家住着不回家，地里的活儿要干，家里的老人孩子还得照顾，他弄不了啊！再说，也不能天天打架过日子吧？鸡飞狗跳的样子像啥啊？

李老太在二儿子的院子里走了一圈后，也走到大门口坐下，和老伴两人，一人一个石台子坐在大门两旁，“今年过年还不能回来啊？”她明知故问似的问老伴。

老伴抬起眼皮瞄了她一眼，又把眼皮垂下去了，那双眼皮，感觉有几十斤重，只要不抬起来，他就耳聪目明，他可以靠想象知道外面的时间。因为这里是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如今眼睛昏花了，他宁愿闭上眼睛去回味记忆里那清晰的记忆，也不愿意重复睁开眼时看到的模糊。

是谁说的：何为夫妻？其实不是山盟海誓，不是轰轰烈烈，也不是心有灵犀，而是——在你老了，身边有个人陪着，你想说话了，想喊人了，那个人能答应一下，能哼一声，甚至能抬起眼皮瞄你一眼，总之给你一个回应就行了！人到老年要求就是这么低。没有老伴陪伴的老人们，对孩子的依恋和盼望也是深沉的。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在孩子面前会让你觉得他是一个孩子，是处处依恋你、离不开你的孩子，他们怕得罪你，怕你不要他，怕你进入没有亲人的养老院。

太阳光越来越暖地照射大地，离家乡越来越近了。“”近乡情怯“”，李顺勒住黑马，望着熟悉的田野，熟悉的村庄。

“顺哥！你怎么了？”大庆也停下来，看着神色忧伤的李顺。

“是啊！爹，你走啊！我急得心怦怦直跳，我也见爷爷奶奶啊！”

“唉！”七尺的高大男子李顺一脸愁容，三年前他是英俊而结实的汉子，笑容总在脸上挂着，三年来，他不记得自己多久没笑过了，这次是彻底的回到老家了，亲亲邻居父母问起他的媳妇、孩子的娘王兰香，他该怎么回答？再也隐瞒不住了，实话实话会不会让爹娘气死啊！这是有辱家门的丑事啊！脸上痛苦的表情像个无奈的孩子，让人疼惜。

这些作为单身汉的大庆和作为孩子的康平都不能理解.

"哥，愁个啥呢！咱现在不是有钱了吗？其他的还重要吗？”大庆再迟钝也终于明白了李顺的想法了。

“有钱了，不错，有钱我不能到处炫耀，但是，媳妇没了是瞒也瞒不住的啦！”李顺环顾四周，最后把目光落在河里。那里有两只鸭子在水面上嬉戏。

“看！连家禽都有个伴儿呢！”

“谁说的？我就没有，有啥丢人的吗？”大庆反驳。

“可是我已经有过了，还有了儿子，结果她却跑了，村民们会怎么议论，人家会说我李顺不是东西，媳妇才跑了不再跟我了！”

“顺哥，你想多了，你们结婚快十年了，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平时处的怎么样，人家都清楚，这种女人，只能过好日子，一吃苦头就要跑，连孩子都不要！.......”

“哎呀！你们都别说了！快回家吧！爷爷奶奶肯定在盼望我们啦！”

李顺甩甩头，吸了一口，“对不起儿子！走咱回家！”

马蹄飞奔，转眼跨过了乡村土路，穿过了那片杨树林，又弯过了一条小路，三棵大槐树已经在眼前了。

“爹！到咱家了！以前觉得咱的院子可大了，现在看怎么这么小了啊？”康平直嚷嚷。

“哈哈！那是因为你长大了！”

“那是谁坐在咱家门口？两个人，是不是爷爷奶奶？”

说话间，两匹大黑马已经飞到了大门外的空地上。李顺跳下马，“真是爹娘啊！怎么就老得成这样了？”

爹低着头在打盹，马蹄声都没有吵醒他，娘眯起着昏花的眼睛，歪着头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一片。

“奶奶！奶奶！”康平扑倒奶奶的膝盖边上。“奶奶，我是平平啊！”

“平平，真的是你啊?我的孩子......”说着就无声地哽咽了，一口气仿佛堵在嗓子里久久出不来，眼睛直直地看着这个比三年前大了好几圈的孩子，“我的乖孙子，我的平平，你们终于回来了啊！”。

“是啊！娘！儿子回来了，再也不走了，儿子以后好好孝顺你！”

“奶奶，你的牙掉了好多啊！我走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啊！”康平也哭了，他抱住了奶奶。

奶奶的喉咙里只发出沉闷的“呼呼”声，她抬起手摸摸康平的头发，又摸摸康平的耳朵，还有肩膀，最后拉起康平的手，哭道，“孩子，你可知道？奶奶这把老骨头一直撑着不死，就是因为你啊！要不我早就死了啊！”

“娘！是儿子不好！你用你这拐杖打我两下好不？”李顺跪在母亲面前。

正在打盹的父亲突然从不知多么遥远的梦乡醒了过来，“打谁？可不能打！这是你娘！老大媳妇，你可不能打你娘！”

李顺一愣，他走到爹的面前，“爹！你说啥呢？我是二顺啊！我回来了啊！”

“二顺，二顺？赶紧拉住你大嫂，她要打你娘呢？”

“啥？你说大嫂敢打我娘？”李顺觉得心里被重锤狠狠地敲了一下，连头顶都是麻的。

“咋不敢呢！你大哥不在家，她就打你娘！”

李顺腾得站起身，“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我去踢死她！”

大庆忙拉住，“顺哥，你看！”

李顺回头一看，老父亲有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

李顺迟疑了，“难不成父亲说的是梦话？借她个胆子她也不敢动我娘一根手指头，除非她活腻歪了。我走时给她说了，伺候好我爹娘，我给她家盖新房子，她答应下的！”

“唉，那个女人我看也说不准！”大庆摇摇头，“不过别管这么多了，快该干啥干啥吧！”

“现在起，每时每刻让我的爹娘过得舒舒服服的，这就是我该干的！”

康平陪着奶奶哭了好大一会子，渐渐地，奶奶的气儿也顺了，眼泪也收住了，“奶奶，你放心，平平以后天天和你在一起，一块儿吃，一块儿睡，行不？”

奶奶笑得像个小女孩，“好好好!平平，你看，奶奶的头发是不是乱了？奶奶的衣服是不是脏了？奶奶这就去梳梳头，洗洗衣服，好不？”

“奶奶，你的头发一点也不乱，衣服也很干净，奶奶一直都是个爱干净的人啊！”说我，康平再一次用力抱了抱奶奶。

“好啊好啊！老天爷，你终于可怜我了，让我的孙子回来了！孩子，你看看你爷爷，他天天就是睡觉打盹，老头子越老越傻！你看你看，这时候还睡着呢！”

“奶奶，我把爷爷叫醒好不好？”康平问。

“你试试，你能叫醒他吗？”

康平走到爷爷身边，“爷爷！爷爷！你醒醒，你醒醒，你看看我是谁？”

爷爷的咕噜如同打雷，康平看看爷爷，爷爷三年前没有多大变化，皱纹还是那么多，胡子还是那么白。

“爷爷，爷爷！你醒醒啊！醒醒啊！”康平再次摇摇爷爷。他终于睁开了迷迷瞪瞪的双眼，笑着看看康平，“呵呵!我知道你来了，平平，你是做了大官了，坐着轿子回来的！”

康平愣住了，原来，爷爷真的糊涂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