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楚沅篇

荣尘带走我的那一天，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她了，我再也没有一个机会和她好好道一个歉，荣尘问我，你喜欢她吗？

说实在的，我没法回答这个答案。

我心里只是想着，我喜欢她又怎样，她又不知道，何况这话我已经没法再说出口了。

荣尘知道我心中别扭，又好笑地多问了一句，为什么当初不告诉她，你喜欢她呢？

他又问了一个我没法回答的问题。

我语塞了好久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于是，荣尘收敛了脸上的笑，对我说，你是一个懦夫。

好吧，我承认我是懦弱的，要是当初勇敢一点，何至于让她被别的男人抢走，我又不必玺夜差上一丝半点。

入了冬，我时常看着红梅发一天怔，在这一点上，荣尘非常怨我，他说，陛下你什么都好，就是总爱做梦。

确实是一个梦啊，我感觉关于那个女人的梦一直如影随形地跟着我，我什么也做不了，其实也不想做什么。

我每天夜晚阖眼准备睡觉的时候，眼睛都会有意无意地移到窗边，那边栽种了许多红梅树，这么多年以来，栽了枯，枯了再栽，这大概已经成为了我生命里的一部分。

就像人必须要睡觉，我也必须要看到那株红梅才能安心。

荣尘觉得我有些玩物丧志，他时常警告我，并且还问我，莫非你还在想那个女人吗，她已经死了，她死时，殷川尽灭，群魔乱舞。

我听了心里很异样，那个女人就像她活着的时候一样，动辄就是血流成河，尸山尸海，就连死了也不免让人咋舌。

她死去的那一年，我还在养病，后面的事情都是听荣尘说的。

他说，殷川遍地白骨和尸体，从古至今都没有过这样惨烈的亡国经历。

云祗派去荣尘征战，几乎是势在必得，不过我父皇深知鱼浮人有多狡诈，他这次特意派遣了十万的将士，他从来都没有动过这样的真格，他很看重这场战争，我亦是如此。

他出征的那一天，我在心里默默祈祷了一遍，我为谁祈祷，我自己也不知道。

可最终，我那一向神机妙算的父皇还是估算错了，但是他错了这件事，却一点都没有生气。

他说这是一件难得的好事啊！

谁知道鱼浮会突然乱成那样，原本鱼浮集聚兵力，在宫门下，准备攻入皇宫。

鱼浮过去的老臣沉苏知道这殷川谁才是最重心的人物，他集中兵力，对的是皇宫，也是那位夫人。

在他们的逼迫下，梅华夫人跳下了宫墙，结束了她风华绝代的一生，可是我觉得她应该是自己很想死了，否则以她的本事，她完全可以绝地反击，逃脱那一死。

一个想死的人，谁也拦不住她。

我最大的疑惑是，她为什么急于求死，那不是她做事的风格。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她一心想死的原因是什么。

她被背叛了，待在她身边的那个少年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以前我只是觉得他无比的鬼魅，谁会知道，他是鱼浮的太子，殷川最大的幕后黑手。

我父皇说得没有错，这鱼浮人确实是极端狡诈的，谁会想到以这样的方式来吞噬殷川，荣尘即使赢了最终也得不到什么了，因为殷川都被沉苏挖空了，我们云祗还能从中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那段时间荣尘很郁闷，但很快他就恢复了以往的神气。

玺夜消失了，抱着梅华夫人的遗体缓缓消失在雪地里，没有一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沉苏也死在了梅华夫人手里，在临死之前，最后一击，将他击毙。

沉家上下老小都死了，明氏皇朝也灭了，殷川没了，好像那个女人终于完成了自己毕生的心愿。

那一年，红梅开得正好。

荣尘这个老家伙不肯罢休，非得要趁热打铁一举攻下鱼浮。

我父皇多次向我提及，他做了一场不会醒的美梦。

历经三个年头，鱼浮终于成了云祗的囊中之物，父皇报了当初的仇，他将那些鱼浮人都变成了奴隶，那些都是受尽所有苦难的奴隶，他还告诉我，这就是历史。

我渐渐接受了这种残酷历史，就像我已经开始接受了那个女人的死一样。

荣尘归国的那一天，还带来了一些人，都是老熟人了，其中有个我没有见过的大夫，说要为我治好顽疾，然后他就用这个来换取他们一行人的安身立命。

其实，不用他们多说什么，我也会照顾他们，毕竟他们应该算是梅华夫人最后的希望了。

我看着他们，时常会想起和那个女人生活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我很怀念她，尽管我不太想承认。

在治病的过程中，我偶尔也会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窗户，看看远方，我心里发出了笑声——呵，梅华啊，你这人总是容易出意外，你竟然死在了我前面。

其实我以为，我会先她一步离开的。

可最终我们所有人里面就属我活得最长。

世事无常，我当初还料不到自己能当皇帝，还能统一天下呢。

这一年，我登基做了云祗的皇帝，原本我是最没有机会做皇帝的皇子，可是有一天，我找到了荣尘，就像当年和梅华夫人做交易一样，我们下了一盘棋，拾子落子之间，我似乎又看见了那个女人的身影。

——楚沅，你要和我在整个天下来一场大棋局吗？

我朝着虚无笑了一下，话虽如此说，但这个女人倒是好，她就只是说说而已，当年信誓旦旦说了那一大堆，结果到头来一句话都没有应验。

今日，荣尘同样问了我这个问题，我点了点头，还挤出了一点笑，当时我对他说了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

有荣尘拥护我，我便很顺利地登基了，坐上那个位置的时候，没人知道我心里有多空，我想象着，那个女人坐拥一国时，是不是也有着同样的寂寥，她寂寥时会做什么，看书，写字，还是自己和自己下棋。

自从登上皇位之后，我就有了一个新的任务，那便是开枝散叶，这是一个相当头痛的任务，主要是我还对那个女人念念不忘，看谁都不顺眼。

官吏们内侍们都被我折腾得够呛。

荣尘知道我为什么要发脾气，他一声不吭地为我挑选好妃子，他挑选的美人不例外都是和梅华夫人相似的面貌，可是，我很厌恶她们，你想啊，用那样一张脸，露出一副谄媚的模样，那该多恶心，我不喜欢她们，我觉得这么做是亵渎了那个女人。

我仍旧是时不时地发脾气，很多人都不能理解，包括荣尘也是，终于有一天在我臭骂了他一顿之后，他忍无可忍地质问我——你到底哪里不满意，你不便是喜欢这副模样吗，我都给你挑来了，你还哟如此埋怨我。

我心平气和地告诉他，你错了，谁说我喜欢这副模样了，那么丑，我又没眼瞎。

荣尘更加不理解了。

于是，我笑了笑告诉他，美人在骨不在皮，那个女人已经死在了我心里，没有一个人可以替代上她。

荣尘终究是颓然垂了眸。

是的，我宁愿要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美人，也不要曾经的梅华夫人，在我心底的最深处，我甚至觉得我配不上她。

她尊贵无双，风华绝代，当世之人没有一个人配得上她。

每次想到这里，我都会安慰自己一句，好在她死了，要是被人得走了，我心里反倒很膈应。

我觉得我就快忘记她了。

可是有一天，我在诸多美人之中看见了一双眼睛，冰冷，深寒，幽邃，无温，我差点以为那个女人复活了，被她这一吓，我差点从龙椅上掉下来。

所有人都笑了，唯独她没有笑。

她只是很冷地盯着我，我心里越来越纳闷，我和她有什么仇有什么怨呢，以至于她要如此冷漠地看着我。

事后我才知道，她是一个瞎子，但是她会一手绝活，那就是在悬丝上起舞，那天，她跳了一支舞给我看，真的是在悬丝上跳完的，她的身形体态轻盈如蝴蝶，我下意识将她抱住。

她抬手给了我一个耳光，但是很快她就明白了自己打的是九五之尊，她慌乱得不像话，我看着她慌乱，看着她无措，我一点都不同情她，相反我还抱着看好戏的态度。

可结果好戏没有看成，她觉得自己难逃一死了，索性一下子赏给了我十个耳光，这样她死后还能跟阎王爷说，我生前打了皇帝十一个耳光。

真是岂有此理的女人。

我对她来了一点兴致，这兴致是我在旁人身上找不到的。

我笑着问她，你叫什么。

她说，她叫阿朵，是陆洲的妹妹。

她小心翼翼地问我，你应该认识我哥哥吧！

我没有说什么，我不想提及过去的事情，一旦我提及了，我心里就很难受。

但是我终究没有按耐住，我让苍葭去查询了她的身份。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提一下，那些人的去向，苍葭现在已经是我的暗卫门首领了，他这人随遇而安，也不向主，也不背主，自从失去了玺夜，他好像一下就变得了无生趣了，做点事情很水是真的，我对此很幽怨，你既然认了我做主子，你也不能这样对我不负责吧。

之后我和他大吵了一架，他决定离开我，去找玺夜。

我想他找不到还要回来的，果然三年以后我就见他衣衫褴褛地回来了，他这些年一路乞讨，一路寻人，可是他找遍了全天下都没有找到玺夜的人影，于是他也就死心塌地地回来做我的暗卫门首领。

在这件事后，他做事比以前不知道认真了多少倍不止，我心里渐渐地开心了起来，人有动力就是好的，谁管他是因为什么事情才有动力的。

我的老熟人屠尚之，自从沉苏和梅华夫人死之后，他已经完全失去了人生的目标了，每天就知道喝酒骂人，荣尘赶来说过他好久，他偏偏就是不听，没有办法，我们就只好随他去了，一年以后，荣尘来告诉我，他自尽而亡了，死的时候却没有一点狰狞，反而露出了一点安详的笑，我想，他大概是以为活着的时候不能追寻梅华夫人，那便死了之后再和她相会吧。

我给这个忠心耿耿的仆人施行了国葬，给他建庙宇供着他，希望他享尽天下人的尊敬，在我看来，那是他应得的。

至于东杨先生，他目前还在研究新的办法救他的妻子绾娘，我给他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毕竟他治好了我身上所有的疾病，他比他的爷爷更为优秀，有一次我无意提到这一点，他对我大发雷霆，他不想提及老鸩，因为他会感到遗憾。

其实，我比他更遗憾，老鸩是为我死的，到死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岂不凄凉。

我们心上不好受，但我们彼此都心照不宣，把他当成了一个不可以提及的禁忌，自那以后，我们才有了共同的话题。

他是我的医官之首，他为我尽忠尽责了一辈子，大概是天意吧，我们两个老鸩的孙子，竟然死在了同一天。

他的生死蛊为我延续了很久的生命，我的命就是他给的。

最后一个，便是那个叫阿朵的女子了，我决定让阿朵成为我的皇后，真是一个意外的决定，荣尘先是死活不肯，他说她有眼疾，不可以母仪天下，阿朵的双眼是被毒眼熏坏了，东杨先生挺身而出，为她治好了一双眼睛，这双眼倒比之前有了一点生气了，可总体看来，还是死气沉沉的。

我们大婚的那一天，她问我，到底喜欢她什么。

我如实回答了她，我说了眼睛两个字。

她便笑笑说自己明白了。

我觉得她一定是误会了我什么，否则不会在大婚之日不让我上床睡觉，自己娶的皇后，哭着也要哄好，我只好哄着她，告诉她，我没有拿你当替身，你是你，她是她。

她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她笑弯了眼。

我又发现，这个女人笑起来是很好看的，所以最近我就迷恋上了逗她笑的游戏。

在我死的时候，我发现我还是没有忘记梅华夫人，她是我生命里最浓重的一笔，我这辈子，从生到死，都不可能将她忘记。

不过，她在我心中占据的分量已经很小了，我有阿朵，阿朵还给我生了不少的子女，有了他们，我便没有时间再去胡思乱想了。

你说，我死后会见到梅华夫人吗？

嘻嘻，我不会愿意再见到她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