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临安面色惨白，发辫微散，那夜色泠泠里，仿佛沉寂了千年的鬼魅一般，红玉不过十六七的年纪，早已骇得面无人色，那声惊叫哑在嗓子里，却是半点发不出声来。

碧琳失声道：“许太医……你……你不是死了吗？”

许临安的面上露出凄厉诡谲的笑容，幽幽道：“微臣独自在幽冥地府煎熬，着实不甘，贞主子可要随微臣去看一看？”

贞妃冷笑一声，拔下那云髻上的素银扁方朝许临安掷去，那修长一只扁方，泛着银光，仿佛一只小蛇般划过许临安的肩头，又“叮”一声落在殿中平滑如镜的方砖上。贞妃已然道：“雕虫小技，还想骗过本宫？许临安，你的高堂儿女还在本宫手中，你躲了这样久，如今还不是落在了本宫手里——”

那夜原是万里无云的晴朗，却忽地惊雷一声，后殿的红木六棱交花门被人重重推开，却是已经成为圣母皇太后的康妃与即将登基的幼帝玄烨，那后头由李德全领着迤逦一列宫人，执着羊角风灯侍立在旁。

贞妃穿着三寸来高的桐木底宫鞋，一个趔趄，便撞在那殿中的棺木上。那棺木原是钉上的，被她一推，却赫然开了，满殿的明珠荧荧生辉，却见那棺椁之内漆黑一片，贞妃不由双膝一软，瘫坐在地。

康妃的目光甚是平静，只吩咐李德全道：“宣旨罢。”

李德全将手中物事一展，竟是明黄织帛的一卷圣旨，银龙丹凤，飞扬其上，殿中诸人皆已跪下，唯有贞妃长身玉立，目不斜视，直直凝视着康妃。李德全忙将那圣旨一展，高声道：“大行皇帝谕礼部：妃董鄂氏，赋性温良，恪共内职。当皇考上宾之日，感恩遇之素深，克尽哀痛，遂尔薨逝，芳烈难泯，典礼宜崇。特进名封，以昭淑德，追封为贞妃。”

那羊角风灯晦暗明灭，滟滟烛光里，贞妃的面容极尽苍白，那云髻上珠饰尽去，漆黑的长发委落在肩，一身缟素，愈发衬得她柔弱无助。

康妃终究是念佛的人，那心下颇有些不忍，道：“先皇走时开恩，许你选鸩酒、白绫与匕首其中一样，自行了断，你若不从……只怕死得更难堪。”

玄烨不过八岁，却已有着帝王的沉稳与果毅：“贞妃，常言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今日沦落至此，皆是你生平作恶太多的缘故。朕念在你是皇阿玛生前的嫔妃，又是端敬皇后的族妹，会在你大行之后，追封你为皇考贞妃。”

贞妃斜睨玄烨一眼，满是轻蔑与不屑，冷冷道：“我这一辈子，能死在两个人前头，已是了无遗憾。”她柔美的眼帘微微垂下，扳起手指笑了，那笑容犹是一如既往的和顺温婉，纤柔一双眼眸里却闪过了冰冷的凶色：“一个是曾经的皇贵妃、我的好姐姐董鄂凌霄，另一个，便是废后静妃——博尔济吉特青月。”她说罢，已是痴痴笑了出声，仿佛偌大一个长乐殿，唯有她独自一人，恣意而为。

玄烨不由大喝一声：“朕不许你污蔑静姑姑！”

贞妃忽然抬起头，狠狠瞪着玄烨：“你们父子俩，简直是一个德行！”

康妃见她言行无状，语出疯癫，扬手便掴了她一掌：“董鄂宛如，你简直不知好歹！”

贞妃消瘦的身子倾倒在地，她抬起头，唇边殷红的血迹衬得那一张素白面容愈发凄凉，那寂静无声里，只听得她哀婉的声音轻轻道：“皇上……他原就是这样，明明那样在意，却永远装作一副置之不理的模样。而他真正不在意的，却总是做足了表面功夫……”

她狭长红肿的眼里滚动着晶莹的泪，望向玄烨的脸：“静妃——我虽怨妒于她，却也当真佩服她。她一早便曾说过，诸位阿哥里，唯有三阿哥容貌秉性与皇上最为相似，堪当大任。静妃……博尔济吉特青月……真是可惜了她！”

玄烨到底年幼，那清明的眼眸里溢满了晶莹的泪水，念及青月，又触动了伤心情肠。康妃亦是别过头去，轻轻取了那肋下的帕子拭去泪水。

李德全将那花梨木的托盘呈至贞妃眼前，那匕首、鸩酒、白绫整齐列着。贞妃只是静默不语，李德全倒不以为意，依旧怀了几分恭敬道：“请贞妃娘娘自裁。”

那窗外阵阵惊雷滚过，银白的闪电将那灵堂照得直如白昼一般，亦将贞妃的脸色映得惨白如雪。她的眼中毫无畏惧，抬手将那花梨木的大盘打翻在地，鸩酒之色直如一杯上好的葡萄美酒，染湿了洁白的绫绸。

康妃不由高声斥道：“放肆！”

贞妃扬起一张不施脂粉的素净脸颊，那样一张面容，柔弱无助似江南水岸边的一朵小小素馨，着实无法令人联想起这样的女子曾经做下那些恶果。

她纤柔的眼帘微微抬起，直视着玄烨：“本宫无罪，你们凭什么赐死本宫？”

有熟悉的清冷之声自内堂响起：“你若无罪，何故如此惶恐？”

贞妃原本跪坐在那地上，听得空堂幽声，不由回了首去，却见青月一袭白衣胜雪，一头青丝漆黑如墨，披在两肩，那面色凝白，全无半点血色，步伐轻盈直如凌波而起，轻轻走至那殿中。

康妃吓得花容失色，贞妃更是骇得面色煞白，失声道：“你……你究竟是人还是鬼？”

唯有玄烨年纪尚小，亦不惧鬼神，乍然见着青月，不由欢喜得一头扑进她的怀里，唤了一声：“静姑姑——”

青月爱怜地抚摸着他柔软发辫，道：“烨儿乖，姑姑没事。”

一道闪电划过那漆黑幽湛的夜空，贞妃惨淡一笑，柔美的眼里满是凄凉与绝望，她忽然支起身子，对着青月道：“我终究还是输给了你——”

红玉一阵惊呼，却见那雪亮的匕首直直扎进了贞妃的心窝里，麻衣如雪，顷刻间洇成了一抹殷红。贞妃纤细的手从那如意云纹的匕首上轻轻滑落，那清亮的眼眸渐渐黯淡下去，仿佛写满了不甘和落寞一般，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她的呼吸渐渐轻了下去，消失在那泠泠夜色和朦胧细雨里。

青月转身离去，只听得微不可察的一声轻叹。

那长乐殿里焚着上好的红箩炭，案上“洛水湘妃”开得极盛，氤氲得满室温暖入春。青月执了康妃的手，坐在那暖炕上，方道：“如今该唤你一声圣母皇太后了。”

康妃温和一笑，已是欲语泪先流，道：“妹妹瞒得我们这样苦……”

青月静静凝视着她，那面庞温柔清秀，鬓发乌黑柔软，不由莞尔一笑，想起自己中毒方愈的那一日，携了其木格去景仁宫看她。

那一日丹阳殿里，日光甚好，她笑着向康妃道：“瑾瑜，终于如你所愿。”

她清秀小巧的面庞亦是笑得如斯欢喜，只道：“妹妹能与皇上重修旧好，也算是我报答当年妹妹救命之恩。”

只是，纵使历经风雨波折，终究，还是负了瑾瑜一番心意。

二人静默不言间，玄烨已然唤了她一声，青月方敛了那泪意，细细打量了一眼玄烨，那清眉朗目，笑意温柔，眼角刻着与生俱来的几丝清浅纹路，眉宇间隐隐含着温柔之意，像极了当年的他。

她不由垂首，自言自语道：“大行皇帝已经下旨，着弘文院大学士图海护送静妃骨灰，直至科尔沁草原，我已是此生无憾了。”她狡黠一笑，灵动如小小白狐，倾尽韶华。

望着青月清寒别致如云中仙子之姿，玄烨不禁涌起万般不舍之情，只诚恳地望向青月道：“静姑姑，如今儿臣已是皇上了，姑姑有何心愿，儿臣一定替姑姑完成。”

“我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重回一次十四岁那年，俯瞰我最美好的年岁。只可惜，这个愿望终究是无法实现了。”

玄烨听得她话语里深深的落寞与哀伤，不禁心下担忧，唤道：“静姑姑——”

青月却莞然而笑，温柔地抚着玄烨的额头道：“烨儿不必担心，如今你是皇上了，姑姑求你为我下一道旨意。”

玄烨乌黑的眼眸里有着帝王的坚毅和清明，他重重点头道：“儿臣一定不负姑姑所托。”

“毁去我被废后在宗册玉碟里所有的记录，史书只可记载于此。”她清冷的声音只是坚定不移，道：“姑姑还要拜托你，明日，我要由午门离开——”

“静姑姑——”

玄烨失声唤道，那泪水已然溢出了眼眶。康妃亦是不舍，抽了帕子抵在颊边，轻轻搂过了玄烨的肩头。

青月浅笑着，眼里流出的温柔和泪水却如秋水般哀凉：“烨儿，你听姑姑说——”

“我不欲再留在紫禁城，烨儿，我要回到科尔沁草原去，那儿才是我的家。这里的红墙高瓦，已困住了我半生，我想要的，是一己自由之身。”

“姑姑最后求你一件事，不要降罪于萧临风，善待永寿宫诸人、叶慕宁与马佳图海二位大人，必定要保得他们一生平安。”

烨儿，你要做一个好皇帝，成吉思汗开辟的疆土毁于明末，你要将失去的土地一一收复，才能让明国后裔和一众朝臣对我大清的天下心服口服。”

她素白的衣袂如雪一半，轻轻掀起拂动，映衬着那清丽无瑕的面容，仿佛堕入人间的仙子，历久经年，却不曾沾染半点尘埃。

“姑姑走后，你一定要记得姑姑的话。”

红尘万丈，茫茫人海，此生归去的，竟还是自己的来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