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李亨之后，除却和韦坚同去兖州时多相处了些许月，我几乎一两年才能见到他一次，还多是在晚宴、朝会之上，往往说不了几句话便要再次分开。如今，甚至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就要永别了么？

在其他人的眼里，都已经十多年的时光了，曾经的兄妹情再深也会被这时间和距离而拉远，然而，我和韦坚则不然。虽然，在离开韦府后，我一点点地离曾经的易元珠越来越远，远到回首看时自己都觉得朦胧不清，然而韦坚却仍然是那样鲜明，那样不可忽略的一个存在。

对于我来说，他是不一样的。不只是因为他是我的哥哥，还因为，也许他是这世间，给我的爱最多最深的那个人。

多年不见，我如何能旁观袖手。就如同韦罗裳告诉我的那样，如今还是保住自己最重要，保住自己才能抱保住韦家。她说，韦家的根有一半在我们这里。

而我很坚持着我告诉她的观点：不，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根是在哥哥那里。我们都只是一群女子，就算我们能自保，如果家族里的男丁全被处死了，又有谁来振兴韦家人？

虽然，云璇姐姐的丈夫已死，这么多年来她也一直闭门寡居，她没有什么办法来拯救某些差不多快注定的结局。而那时的我也几乎被恐惧冲昏了头脑，我天真地以为能拯救哥哥的机会在我这里，我是唯一的机会。我得努力，得尽我所有的努力。

然而，不过是事发后第二日，韦坚便被贬为缙云太守，皇甫惟明也被贬为播川太守。我不知此事是否会就这样告一段落，而我连去送行的机会都没有。

我在东宫中焦灼地徘徊，我等着我的丈夫回来。在这之前，我无法出这宫殿。我不能给他传信，也不能赠与他只言片语。而我已经算是了解的韦坚告诉我说，他实际上是一个脆弱的男子，他需要安慰，而他身边的妻妾们，能给他吗？

我暗自想向姜馥打听韦坚的情形。他的胃疾深重，这么些年来都没有改善，突然离开了锦衣玉食的长安，成为缙云太守，他的身体是否会吃不消。然而我无法打听。我不敢，并且我也知道，李亨不让。

不过，在韦坚离开长安后，我还是有一段时间暗自庆幸，只是被贬为一个缙云太守便结束了。不管如何，虽然他再度升迁的机会渺茫，然而至少还能保住性命，这便是我最高兴的了。

可是，事情却没有这样了结。半月后，还未到二月时，李亨突然在有一天冷淡地告诉了我：皇甫惟明死了。

什么？我的心砰地一跳。他继续说：李林甫派人在黔中杀了他。

为什么？不是已经贬离长安了吗？不是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吗？为什么还要……还要如此赶尽杀绝……我不安地望着他。而李亨的脸色也不好看，他回过头来，望着我微微地牵扯出一个微冷的笑：

你长日待在宫中，沉湎风花雪月，自然不知道。

我怔了怔。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话语……我在震惊之余心头火气也陡然滋生。他的沉湎风华雪月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安分做我的太子妃不可以，他却要我做日日插手丈夫政事的女子么？

然而他没有跟我吵，他只是从我身边离了开去。我原本想要跟他开口求他帮忙的话又咽了下去。而我也没有预料到，他和我的缘分也就此开始，迅速地走向尽头。

这是风声鹤唳的时候。

我夜夜睡不安稳。我想求他帮忙，救救韦坚。他们不是没有造反吗？李林甫又有多少证据？为什么，为什么他就如此眼睁睁地看着韦坚从他的身边离去，眼睁睁地看着支持他的人如此黯淡地死去，没有任何帮助和行动。这样，对他有利吗？

还是，他真的谋反了？

但是我不敢开口。他的心情不好，我知道，我想他也有他的理由。然而我还是想不通，并且我也怕，于是我也在心底酝酿着将要问他的问题。到底是问，还是不问，而我也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时候他会出现，深夜，他穿着高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的宫里。

我听到了门打开的声音。我立即警惕地听着那慢慢传来的脚步声，然后随着脚步声的接近，紧张地抱紧了身前的被褥。

我想喊人，但是我没有喊。我坐在那里惊恐地望着那远远醒来的人，木地板和他的高屐敲击出清脆的声音，不是刺客。那么会是谁？然后我小心地掀开了帐帘，接着看到了站在月光下一脸淡漠的李亨，他的脚步没有停，月光在他的脸上投下暗影。我望着他呆住了，会是他么？

你也还没有睡？他在我的身边坐下的时候如此问。我点头。他便在我的身边躺下，我让开了位子，让他睡的地方能宽一点儿。

我们一同安静地躺到床上，他背对着我，也没有说话，似乎就是要这样沉湎进梦乡。我也没有看出他是否有寻求安慰的痕迹，于是我只是问：张良娣不在么？怎么来到我这里？

你不喜欢吗？

当然不是。

他微微地沉默了一下，说：只是突然想和你睡而已。

他背对着我，语气中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我怔怔地望着他，也便这么相信了。后来的我想，也许是他也怕，怕那即将降临到他身上的厄运。而我是他身边除了永王李璘外的所有人中，陪他最久的人。在这样的时候，他不允许李璘进宫来找他，那么，他也就只能来找我了。

一切都看似风平浪静，然而，李林甫不停地构陷韦坚，那深渊来得缓慢，给了我过多喘息的时间。

六月的时候，韦坚被再贬为江夏员外别驾。李林甫再次上奏构陷说：韦坚与李适之关系非同一般，并把李适之也贬为宜春太守。

七月，韦坚被长流岭南临丰郡。如今已任匠作少匠的韦兰、鄠县令韦冰、兵部员外郎韦芝、以及韦坚长子河南府户曹谅一并被远贬。我也终于再也忍不住，毫无理智地在此刻问我的丈夫：那么殿下，你要怎么做呢？你能帮帮他吗？难道你的影响不如李林甫吗？他能把我们全家的命运，都操纵在手中，你就不能同样对待李林甫吗？

你不了解朝廷之事！你怎么会知道李林甫的影响力有多少！

他勃然大怒的声音压住了我的语声。我哀伤地望着他，看着他站起身来，而我仍然那么难以理解。我知道我的情绪也许太激动了，几近责备，然而，我是怀着那样的希望，希望他能找到机会，把一切挽回来。

哪怕只有一点点。

他望着我，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道：我和他无法相比。

他的语声中似乎也带了许多的痛苦与失意：

你不是我。你不知道这么些年来，父皇不是不知我和李林甫的暗中较量，他也不是不知道李林甫对我的打压。但是……就如同他对我没有那么多的感情。他明明知道李林甫对我的攻击，却也并不帮我。他防备着我，甚至比防李林甫更多。与其说我们是父子，还不如……说我们是对手。

他继续冷笑说：所以，你知道了吧？为什么……你哥哥会如此遭贬。

我绝望的眼泪落了下来。如此复杂又如此简单的理由。而他也凑到我耳边缓慢地告诉了我那个真相：对这样的父亲，我又为何要珍惜？所以，实际……李林甫没有错。我们真的有打算发动政变。只是，他很巧合地……发现了……我也无法救他了……

十月，明皇下诏令监察御史罗希奭逐杀韦坚。

李亨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是在我们同眠的夜。我们躺在同一张床上，却背对着背。然后他告诉了我这个消息。

他说得很轻。我听得很静。

他对我的反应也没有意外。实际，我们都已经料到了会有这一天。而我们对此没有任何办法。是李亨告诉我的，我们现在，连自保都难。

这个月夜很凉，我们却只盖了薄被，如今听了这话语，更凉。

我想起我们新婚的时候，有一夜，冬意来得急，我们来不及换上厚一些的被褥，又懒得呼唤宫人，于是他便在那夜里抱紧了我，以身体为我取暖。

现在，我能感觉到我们都在微微发抖的身躯。然而我不敢回身搂抱住他。哪怕我们已经做了十多年的夫妻。而此时此刻，我想，我也愿意。他应该是和我一同白头偕老的人。

也许他也是这么想的吧。只是一切都改变了。于是他问出了我过去从来没有想到过的问题：不要怪我无能。知道为什么是子全的好友杨慎矜出卖的子全么？听说是你的情郎向李林甫提议的人选。说是子全重感情，就算杨慎矜投靠了我们亦无法完全忘却，于是用杨慎矜接近子全，让子全防不胜防。

我浑身一颤，立即回过身。

情郎？谁？我问。

康明。他低低地笑了一下，然后也回过身来，望着我的眼睛问：怎么，你也被骗了？

我怔了怔。他……竟然是我的情郎么？于是我懂了那些贵妇们复杂的眼神。而我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流言。虽然，我的心底也有一些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而更复杂的是，他竟然又怀疑了我——他相信了这些谣言。

你听谁说的？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他说：还有……佺，以及……永和，他们都不是我的孩子，而是康明的。对吗？

我难以接受地闭了闭眼。我不晓得，为何他那么喜爱听信谗言。

他却苦笑着说：不用否认了，云珠。有人目击你们在彩霞亭相会，当时在场的孩子佖都承认了。孩子……总不会说谎了罢？

我压抑着内心的羞辱与悲痛，不抬头，也不反驳。然后，他轻叹了一声，我以为他又要讽刺我，然而他开口的话语却近似哀婉。他说：我曾经，也真的想只有你一个妻子，我们一起到老。我喜欢那样的生活，以及那样的感情。不过我知道……从你看着诗句落泪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爱我。

我的羞辱陡然消逝了不少，我抬起了眼来，却没有看他。我不懂得为何会是这结局。但是我知道，我能相信他。曾经的他，对我是那样努力。那样努力的好，贴心温柔到不可思议。

而你和康明的事……我也不怪你。曾经你因为嫁给我，而硬生生地和康明分开，来和我这个……你不爱的人在一起。你，必然也感到煎熬罢。他的手指轻轻地抚上了我的鬓角，指尖清冷，这指尖的轻拂，也几似叹息。

我相信康明不会建议李林甫这么做的。我了解他。

为什么？

他是不会滥杀无辜的。他的仇恨没有那么强，他也没有那么多的野心，他也……早已不是孩子了。

我再次朝着李玙背过身去，道：还有，我没有对你不忠。佺和永和都是你的孩子。我低了低睫说：真的。

不久传来的消息告诉我说：我的所有弟弟和韦坚之子韦谅都已死。因为姜馥在韦府久遭轻贱，于是李林甫允许她回到本宗，得以保命。同时，因韦坚案而遭牵连的人也不计其数，仓部员外郎郑章贬南丰丞，殿中侍御史郑钦说贬夜郎尉，监察御史豆卢友贬富水尉，监察御史杨惠贬巴东尉。又敕嗣薛王琄夷陵郡员外别驾长任，其母随男任；女婿新贬巴陵太守卢幼林长流合浦郡。

而继这消息而来的是李亨的离婚要求。那一个夜晚，当我还没有从这最新的消息中回过神来，他便在我面前静静地告诉我说：你不爱我，我也必须自保。

我们离婚对谁都是解脱。

我抬起头来望着他。接着听到他最终告诉我说：所以，我们离婚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