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三十四章 君自故乡来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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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到八点,警察局门口就已经聚集了上千名华人,他们有的举着木牌请求警方严惩凶手尽快破案,有的拉着横幅要求还死者以公道。这是约翰逊警长入职以来,经历的最为声势浩大的一次华人示威,他感到惶恐,现有的警力根本无法维持现场的秩序。

毕竟是老江湖,面对这么大的阵势,约翰逊警长还是故作轻松,强颜欢笑,走到站在最前面的黄真旗的面前。约翰逊警长露出整齐的牙齿,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着急,冲黄真旗微微一笑:“这么多的华人,简直就像闹哄哄的蝗虫,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黄真旗说:“他们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提醒约翰逊警长,案子已经过去一星期了,为什么还没有进展?”

约翰逊警长说:“警方正在调查,等有结果肯定会通知家属。”

黄真旗说:“你应该按照美国的流程尽快结案。”

约翰逊警长说:“死者并非美国公民,他们甚至连居住证都没有。”

这句话让黄真旗如鲠在喉,她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后面的对话。

约翰逊警长说:“我说的是事实,但这并不是说,警方拖着案子不办理,要给我们充足的时间。另外我也想提醒你,我可是市长大人亲自任命的警长,在旧金山还没有人敢威胁我,包括洪义堂也拿我没办法。你以为背后有陈远山撑腰,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吗?我是一名警长,你对我说话应该客气一点。”

约翰逊警长幸灾乐祸的眼神,包含着歧视的信息,像刀子般扎在黄真旗心上。这痛彻骨髓的感觉让黄真旗清醒。这种感觉在来旧金山的轮船上有过,在金矿主加内特那里有过,现在又在约翰逊警长这里感觉到。

每当看到这样的眼神,黄真旗就会涌起一阵悲凉。国家不强大,老百姓就没有尊严,就会受到歧视。尤其是到了国外,就像悬崖上的小草,不努力在岩石缝隙中扎下根,就会被风雨吹打,生命随时凋零。黄真旗想到林阿招横尸街头,凶手至今下落不明,心中又是一阵悲凉。

黄真旗指着约翰逊警长肩膀上的警徽说:“你知道它代表着什么?”

约翰逊警长傲慢地说:“我当然知道,从加入警队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不用你来告诉我。”

黄真旗说:“你和加内特榨取的每一分钱上都沾着华人的鲜血,你们这些人干的都是断子绝孙的事,早晚会得到报应的。”

约翰逊警长笑着说:“你说的这些话对我无效,我可是个无神论者。另外请你明白,大量中国人的涌入,给当地造成严重的治安问题,旧金山每年发生的案件当中,华人案件占有很大比例。有被杀的,也有杀人的,处理起来没有那么简单。”

黄真旗说道:“我无法相信你说的话,你这个刽子手。”

约翰逊警长说:“白人劳工一天的工资是三美金,华工压到一美金,一下子就把劳动力市场冲垮了,扰乱了正常的规则和秩序。白人劳工会轻易饶了华工吗?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进行报复,旧金山的排华情绪非常严重,从联邦政府到省市地方政府已经达成某种默契,只要是跟政府有关联的项目华工不能介入。你们的日子会越来越不好过,死一个人算什么,如果政府颁布排华法案,在美国的华人就将面临一场灾难,到时候死的人比现在还要多。”

黄真旗指着身后浩浩荡荡的示威的华人说:“如果每个人打你一拳,你会怎么样?”

约翰逊警长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他感觉到自己的惊慌被黄真旗看出来了,急忙遮遮掩掩:“那我可受不了,我肯定被打成肉饼,这可不是好玩的事情。”

黄真旗说:“我们之间的欠账太多了,第一次矿难时你就是加内特的帮凶,拖着案子不处理。第二次你又与他狼狈为奸,陷害我无辜入狱。这一次你还想故伎重演吗?我一直想问你,我到底哪里得罪过你,你为什么处处与我为敌,处处想置我于死地?”

约翰逊警长嘿嘿地笑:“加内特是国会议员、未来的州长。关键时刻我当然要帮他,至于你,我根本没兴趣。你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无端猜测,根本算不上什么证据,建议你以后少说这样的话,小心我收拾你。”

无论约翰逊如何嘴硬,面对成群结队示威的华人,他还是感到害怕。

约翰逊警长回到警局给加内特打电话:“老朋友,局面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糟糕,我有些应付不了。”

电话那头的加内特冷静地说:“别慌,老伙计,我已经和军方通过电话,半个小时后,增援的军队就赶到,你现在要做的是拖延时间。”

还没有到半个小时,一名警察跑过来对约翰逊警长说:“报告警长,增援的军队已经到位。”

约翰逊警长嘿嘿嘿地笑了几声:“真是好极了。”

约翰逊警长转而对黄真旗说:“你听见没有,维持治安的军队已经到了,这些人都经过专业的训练,身上带着枪,赶走你们这些华人还是不费事的,不就是多浪费几发子弹吗?”

刚才一边倒的局面瞬间发生了变化,这次轮到黄真旗心里发慌,她无法确定约翰逊警长说的是否属实。凭直觉,她觉得对方说的是真的。

果然不到几分钟,二百多名荷枪实弹的美国兵从四面八方拥来,将示威的华人全部包围,现场一片混乱。

约翰逊警长说:“我一声令下,这里的人非死即伤。”

黄真旗不服气地说:“有本事你让他们开枪,让警察局门前血流成河,你不开枪你就是狗熊。”

约翰逊警长对身边的一名警察说:“告诉那些士兵,谁敢反抗马上开枪,敢在警察局门口闹事,真是无法无天了。”

约翰逊警长与刚才判若两人,他俨然胜券在握,斜视着黄真旗,眼神里带着挑衅。

约翰逊警长说:“你以为鼓动这些人来示威,就能给我施加压力吗?你真是想错了。”

黄真旗胆子再大,脾气再不好,也不可能拿上千名华人的性命做赌注,她并不是怕约翰逊警长,而是不想让赶来助威的同胞惨遭杀戮。

黄真旗知道,约翰逊警长完全可以找一个袭警的理由,枪杀几名带头示威的华人,这种事他能干得出来。

黄真旗决定避开锋芒,不与约翰逊警长发生正面冲突,嘴上却毫不示弱:“那我们就走着瞧吧,有压迫的地方就会有反抗,这件事还没有结束,下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希望看到约翰逊警长还像今天这样微笑。”

黄真旗带着示威的华人离开,约翰逊警长这下彻底放松,他下意识地摸着胸口:“如果没有军队及时解围,今天的局面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黄真旗回到中国餐厅,何芳登门拜访,他刚从旧金山市长办公室回来。

何芳心灰意冷地说:“一个堂堂的领事,在几个美国小官员面前卑躬屈膝,心里觉得窝囊呀,要不是我脸皮厚,换个人早就羞死了。”

黄真旗安慰何芳:“何大人也没有必要妄自菲薄,您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最清楚,您已经尽力了,我替死去的林师哥谢谢您。”

何芳摆了摆手说:“对方说了,这件事要向上级请示,至于是什么结果,目前还不知道。不过你可以放心,这件事我一定管到底,毕竟……毕竟死的人是你的师哥。”

话说得有些露骨,何芳急忙解释:“我的意思是,我连自己的同胞都保护不了,还配做什么朝廷的官员,干脆回家卖红薯算了。”

黄真旗说:“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我在想,也许我们采取的方式不对,正面交涉恐怕不行,也许来点邪的会管用。”

“邪的?你有什么好主意?”何芳问。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既然我们对付不了蛇,那就去找能对付它的人。约翰逊警长不是故意拖延吗?那咱们就去找能给他施加压力的人,何大人听说过马丁吧?”

何芳说:“当然听说过,没有他,加内特早就当上州长了,他是加内特最强劲的对手。”

黄真旗说:“我与这位马丁不熟,阿龙倒是与他称兄道弟。”

何芳眼前一亮:“这两个人怎么扯上了关系?”

黄真旗将叶龙与马丁的关系大概说了一下,何芳自言自语:“原来叶龙以前是洪秀全的人……”

黄真旗见问:“何大人在想什么?”

何芳掩饰:“我在想马丁未必会帮这个忙。”

黄真旗说:“马丁曾经作为随军记者到过中国,在太平军中待了三年,当时叶龙是太平军的将领,他们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何芳说道:“叶龙倒是可以去找马丁,他要是在国会上呼吁一下,作用可比我们大得多。人都是无利不起早,尤其是官场上的人……”

黄真旗说:“这也是我所担心的。”

何芳点说:“外交这种事,官方对官方太过形式,反倒是利用私人感情更容易达到目的。叶龙去找马丁,如果他们真有那份交情,马丁应该会帮忙。这件事对马丁也有利,他完全可以借此扩大个人影响力,为竞选州长拉选票。合法定居美国的华人是有选举权的,马丁当然知道这些,我觉得他会帮这个忙。”

黄真旗见何芳胸有成竹,心里轻松了许多,无论如何她都相信何芳的话,她在想着如何向叶龙开这个口。

思索了半天,黄真旗说:“事不宜迟,我马上去找阿龙。”

按照约定时间,黄真旗来到“昔日情人”咖啡馆,叶龙还没有到。黄真旗坐在靠窗的沙发上,端起一杯红茶喝了一口,她尽量让自己放松一些。

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第一次是和叶龙来的,今天又在这里约会叶龙,这也许就是命运的安排。

叶龙进来了,他四处张望了一下,一眼就看到了黄真旗。

叶龙将礼帽放在桌子的一角,然后拿出一个热狗放在黄真旗面前:“刚才路过常去的那家小店,想起你最爱吃他们家的热狗,我就给你买了一个,快趁热吃了。”

那个热狗散发出淡淡的香味和暖暖的温度,黄真旗捧在手里闻着香气,心里有说不出的温暖。记得刚到旧金山的时候,黄真旗和叶龙每次路过那家小店都要吃一个热狗,这种东西简单方便、价钱便宜。尤其是到了冬天,再配上一杯美式咖啡,那简直就是人间美味。

黄真旗眼眶有些湿润,她被叶龙这种不经意的关心感动了。叶龙就是这样,总能通过微小的细节关心别人,有时候细致得让人吃惊,有时候又粗犷得不拘小节。

黄真旗有种想拥抱叶龙的冲动,但性格当中的矜持,让她又不能完全放得开。

黄真旗说:“今天约你出来,是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叶龙本来是想把这种尴尬的气氛变得轻松,黄真旗却故意反着来,让这次见面变得像谈判,叶龙有些扫兴。

黄真旗说:“林师哥的案子至今没有进展,我们动用了各方面的关系,依然没有效果。我想请你去找马丁,看他能不能给约翰逊警长施加压力。当然……这要看你的意愿,毕竟……”

还没等黄真旗把话说完,叶龙便说:“毕竟什么?毕竟林阿招是我的大哥,我们一个头磕在地上,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愿意去。黄真旗,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不直接对我说,非要加上这些寒暄客套,显得那么见外。就算我们不是恋人的关系,至少还是朋友,你完全没必要这样对我,我感到非常不舒服。”

黄真旗说:“阿龙,我是来跟你说正事,不是和你吵架的。”

叶龙盯着黄真旗,像在看一个怪物:“既然你对我是这样的态度,那我直接告诉你,你找别人去吧,我办不到。”

叶龙在等待着黄真旗转变态度,只要黄真旗态度稍微转变一下,叶龙马上就会迎合。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见黄真旗回应,她站起来要走。

叶龙大声说:“黄真旗,你给我站住,你这是什么意思?”

黄真旗背对着叶龙:“既然你没有诚意,那我还废什么话。”

叶龙将黄真旗拉回沙发上,无奈地说:“你这种态度,是来求我办事的吗?”

黄真旗冷冷地说:“我找你,是因为你跟林师哥是兄弟,你为兄弟办事还要跟我讲条件吗?”

叶龙说:“不就是找马丁吗?我明天就去。”

“那我替林师哥谢谢你了。”黄真旗站起来要走。

叶龙抓住黄真旗的手:“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我,我们复合吧。只要你答应,我马上就和莱茵小姐分手,我说到做到。”

看着叶龙急切的眼神,黄真旗并没有动心,她甩开叶龙的手:“我们之间不可能了,如果你跟莱茵小姐分手,那是你自己的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没有必要告诉我。”

叶龙说:“我每天晚上都会想起你,想起我们在一起的美好的时光。真旗,我求求你,你对我好点行吗?我是真心实意地想和你破镜重圆。”

黄真旗头也不回地走出咖啡厅,消失在街头的人群中,叶龙气急败坏地坐在沙发上,有些不甘心。叶龙答应了黄真旗,但他绝对不会找马丁,那无异于暴露自己杀害林阿招的真相。但叶龙没有想到,就算他不去找马丁,以马丁对政治的敏感,也会利用这件事大做文章。

这一次旧金山发生的血案在国会山掀起轩然大波,政府首脑和国会高层吃惊不小,作为参议院民族事务委员会负责人,马丁决定借题发挥。马丁之前在国会参众两院的会议上常有惊人之举,他敢于公开指责政府在管理华人方面的重大疏漏和失职,他的每一句话都铿锵有力,都可能影响到某位政治人物的前途命运。而马丁的强势,来自于他代表着美国西部工业巨头们的声音,所以他敢说出这样的话:“美国政府对华人采取的是一种任其自我杀戮的下流政策。”

这句话所隐含的意思是:美国司法机构对于华人集中居住地在执法和管理上放任自流,且对华人缺乏相应的保护,这才使得华人屡遭不幸、血案连连。如果不及早进行治理,更恶劣的事件还会发生。

马丁引用《华盛顿邮报》里的一篇文章中的一句话比喻:“美国政府的华人政策,实际上和对待印第安人的政策是一样的。”

总统在私人府邸召见了马丁,双方在和谐融洽的氛围中达成一致意见。由国会民族事务委员会组成专人案件调查小组,同时责令司法部积极配合,争取尽快侦破最近发生的唐人街血案,给华人和美国民众一个满意的答复。

送走最后一拨客人,中国餐厅终于清静下来,麦婧累得腰酸背疼。黄真旗帮她捶背,麦婧一会儿让黄真旗捶腿,一会儿让她捶后背,黄真旗也不生气,像仆人一般为麦婧服务。

捶了一会儿,麦婧身上觉得轻松多了,黄真旗端来一杯茶,露出讨好的笑容,麦婧接过茶喝了。

林阿招的意外身亡,让麦婧一蹶不振,经过短暂的调整,她还是从悲伤中走了出来。每天一大早就来到中国餐厅,跟孙有根出去进货,这项工作以前是林阿招在做,林阿招去世之后就由麦婧接替。进货回来,麦婧亲自和伙计们搬运货物,常常累得满头大汗。

麦婧这是在用繁忙的工作驱赶烦恼,她工作越卖力,说明心里越苦。林阿招去世后,麦婧不再像以前那样说说笑笑了,话也不是很多,整天就是埋头苦干。黄真旗有些心疼,有些内疚,因此对麦婧更加关心。

两人坐着说话,说着说着麦婧捂着嘴跑了,过了一会儿才从厕所回来,像是刚吐过。黄真旗没当回事,关切地问她是不是最近太累了,让她回去好好休息。麦婧也确实感到疲惫不堪,黄真旗搀扶着麦婧回到住所,刚躺下没多久,麦婧再次坐起来要吐,黄真旗拿来洗脸盆放在她的面前。

等麦婧吐完之后,黄真旗说:“看你的症状不像是肠胃的问题,倒像是怀孕了。”

说完这句话,黄真旗觉得有些冒失,毕竟麦婧和林阿招没有正式拜堂成亲,理论上麦婧还是待字闺中的姑娘家,这种玩笑开得有些过分。

黄真旗观察麦婧,见她并没有生气,只是微微一笑,什么都没有说。

黄真旗精通医道,她握着麦婧的手腕为其号脉,反复号了三次,黄真旗心里有数了。

她有些兴奋,却在极力地掩饰这种兴奋。麦婧怀孕了,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孩子应该是林阿招的,可是这种事又不能随便问,她有些犹豫。

纠结了几分钟,黄真旗还是鼓起勇气说:“麦婧,你可能怀孕了……”

黄真旗观察着麦婧的表情,见她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意外,就知道这个孩子是林阿招的,黄真旗这才放心。

麦婧苦笑着说:“你说的是真的?”

黄真旗点头:“脉象显示你肚子里有一个小生命。你怀上了林师哥的骨肉,我真的替你高兴,林师哥在天之灵总算得到安慰,小生命的到来,一定能给我们带来好运气。”

麦婧表现冷漠,她摇了摇头说:“我想打掉这个孩子。”

“为什么?”黄真旗问。

麦婧说:“这都是债,欠下的债早晚都要还的,从根上拔掉它,也就不会有后面的债了。”

无论如何黄真旗都不允许麦婧打掉孩子,仿佛孩子是她自己的一样,为了留下林阿招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脉,黄真旗想尽办法让麦婧留下这个孩子。

“孩子是你和林师哥爱情的结晶,他的存在,是你们爱情的见证,千万不要打掉他。”黄真旗说。

“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父亲,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注定会受到别人的歧视和羞辱,这对他不公平。”麦婧说。

黄真旗说:“我就是这孩子的干娘,他就是我的孩子,谁敢动他一根手指头,我就跟他玩命。”

麦婧说:“孩子是我的,我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别人无权干涉。”

黄真旗说:“你这么做对得起孩子的父亲吗?这个孩子是你们两个人的,不是你一个人私有的。”

麦婧说:“你为什么非逼我生下这个孩子?”

黄真旗说:“因为……我想留下林师哥的血脉。”

麦婧赌气地捶打肚子:“我现在就打死他……”

黄真旗想不通麦婧为什么坚持不要孩子,毕竟那是她身上的一块肉,难道真的就那么狠心吗?黄真旗又换了一个角度想,有了孩子,将来就不好改嫁了,也许麦婧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黄真旗说:“孩子生下来我养,将来你愿意改嫁就改嫁,不愿意嫁人,就继续待在中国餐厅,只要餐厅存在一天,我保证你有吃有喝。我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难道你仍然要打掉这个孩子?”

麦婧与黄真旗抱头痛哭,像是已经达成某种默契,孩子总算保住了。保住是保住了,黄真旗还是担心麦婧是敷衍自己,每天和麦婧吃在一起,住在一起,想尽一切办法看着她。

黄真旗刚要走,忽然盯着桌上那个茶盘,她看到一颗黑色的楠木佛珠。

黄真旗拿起那颗佛珠,仔细地看:“这颗佛珠怎么会在你这里?”

麦婧没有注意到黄真旗脸色大变,若无其事地说:“我本来打算扔了呢,你要是喜欢就拿去。”

黄真旗说:“快告诉我,你从哪里得到的这颗珠子?”

麦婧见黄真旗语气不对劲,走到桌前说:“那天给林阿招清洗身体,他手里掉出这颗珠子,我当时也没多想,就随手扔到了茶盘。这颗珠子难道是奇珍异宝?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就发财了。”

黄真旗说:“你是说林大哥临死前,手里攥着这颗珠子?”

麦婧说:“当时他的手紧紧地攥着,我用热毛巾敷了半天才慢慢打开,珠子就掉了出来。你快告诉我,这颗珠子到底是什么来历?”

黄真旗说:“还真以为是珍珠玛瑙呢,刚才是我走眼了,就是一颗普通的佛珠。”

麦婧说:“早就听说令尊是古玩商人,姐姐对古玩也精通,没想到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黄真旗说:“确实看错了,这颗佛珠你留着也没什么用,我拿走了。”

麦婧夺过佛珠,嬉皮笑脸地说:“你可别骗我,你说它不值钱,不值钱你为什么眼睛冒光,分明就是看到了一件宝物嘛。”

黄真旗越着急,麦婧越是不给,情急之下黄真旗擒住麦婧的手腕,抢走了佛珠。

麦婧本意是开玩笑,见黄真旗真急了,吓得大叫一声。

黄真旗拿着佛珠,头也不回地走了,麦婧呆呆地站在原地,她觉得黄真旗刚才的行为太反常了。

回到自己房间,黄真旗掏出那颗佛珠,借着灯光又仔细看了一遍,没错,正是她送给叶龙的佛珠,一串共八颗,黑色楠木,每颗佛珠上都刻着微型的药师佛坐像。

黄真旗搞不懂其中的一颗为什么到了林阿招手上,其实她已经有了答案,但她无法确信。

孙有根在门外敲门,说科比有事求见,黄真旗把佛珠放到抽屉里。

科比有些焦虑:“有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我要告诉你,是关于林阿招案件的。”

黄真旗有些兴奋:“快说,你有什么新的发现?”

科比说:“听洪义堂的一位兄弟说,半个月前在第三大街的街口看见过叶龙。当时是在深夜,叶龙和几个人赶着一辆马车,把车停好之后,抬着一件很重的东西放在地上。转天就发生了林阿招被枪杀的事情,案发地点不就在第三大街吗?”

黄真旗感到后背一阵发冷,心脏瞬间跳得厉害,她捂着胸口大口地喘气。

科比见状,扶住黄真旗:“你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

良久,黄真旗才缓过这口气:“我想见见洪义堂的那位兄弟。”

科比说:“为了避免发生误会,我特意把他带来了,人就在大厅。”

那个兄弟名叫阿贵,身材微胖,双眼炯炯有神。

黄真旗让阿贵把当天看到的复述一遍。

那天晚上十点多,阿贵路过第三大街,刚要拐弯,就见五六个穿西装的人,从马车上往下抬东西。他担心遇到坏人,就悄悄地躲了起来。为首的人身材高大,戴着礼帽,正在指挥着其他人抬东西。

黄真旗问:“你看清楚了吗?那件东西到底是什么?”

阿贵说:“从外形看应该是一个人,但根本看不清楚是谁。我也没看清为首的人的脸,但我敢确定他是叶龙,因为其中一个人叫他叶龙先生。”

黄真旗说:“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其他没想起来的细节?”

阿贵摇了摇头说:“我也很害怕,总有排华分子杀害华人,我看了一会儿就赶紧回家了。”

阿贵走后,黄真旗说:“科比,你怎么看这件事?”

科比说:“阿贵没有必要编造谎言,但是我无法相信,叶龙会跟这件事扯上关系,他跟林阿招可是好兄弟。”

黄真旗打开抽屉,取出那颗佛珠:“科比,这是林师哥死后从他身上发现的,他紧紧地攥在手里,这说明什么?”

科比说:“林阿招死前曾与叶龙接触过,很有可能是叶龙杀害了林阿招,我这么理解对吗?”

黄真旗说:“人证物证摆在面前,我又岂能不信?”

科比说:“现在就差当事人的证词了,这件事肯定要跟叶龙证实。”

黄真旗说:“如果是他杀害了林师哥,我一定亲手宰了他,我说到做到。”

科比说:“叶龙毕竟与你有很深的感情,你真的下得了手吗?”

黄真旗语气坚决地说:“一命偿一命,他杀了人就得偿命,无论他是谁。”

科比走后,黄真旗推开窗户,仰望着飘雪的夜空。她张大了嘴,等待雪片落入口中。很小的时候,父亲便告诉黄真旗,雪花是甜的,是用糖做的,她一直都没有机会亲口尝尝,新宁气候温润,很少下雪。今天她终于品尝到了旧金山的雪,确实有点甜。黄真旗再次仰着脸张开嘴,又吃了几片雪花,感到无比清凉。

如果叶龙是凶手,一定亲手杀了他。黄真旗担心自己做不到,她拿起刀,在胳膊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滴在地上,以此表明自己的决心。

又是一年的春节,居住在旧金山的华人聚集到唐人街过春节,他们购物、吃饭、会友,见面之后互相送上真挚的祝福。中国餐厅食客如云,直到夜幕降临,客人悉数散去,中国餐厅的员工们才算吃上了团圆饭。

黄真旗举起杯中酒高声说道:“账房的先生、灶台上的师傅、跑堂的伙计,大家辛苦了。咱们都是中国人,心连着心,打断骨头连着筋,到了异国他乡,就应该团结一心,只有这样才不会被别人欺负。这杯酒我不敬天不敬地,我敬给生养我们的父母双亲,我们漂泊在外,无法为他们尽孝,我们举杯,祝愿我们的父母身体健康,祝愿他们长命百岁,能等到我们衣锦还乡的那天。”

黄真旗发现每个人都沉默不语,黄真旗问伙计孙有根:“有根,这么高兴的日子,你说两句吧。”

孙有根腼腆地笑笑,摆了摆手。

黄真旗说:“你小子平时话最多,怎么今天一句话都没有?快点快点,讲几句。”

孙有根没说话先哭了:“东家,我想我娘了……”

麦婧也在低头垂泪,庄先生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

黄真旗说:“大喜的日子,你们怎么倒哭了?我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只要大家跟着我干,我保证咱们都能衣锦还乡。有根,我最看好你,过完年,我还打算给你涨工钱呢,你应该高兴才对。”

孙有根哽咽地说:“东家对我好,有根心里有数,可是我娘还在广东,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我非常担心她。”

一直沉默的庄先生说:“有根,你还年轻,好好干几年赚些钱,就把你娘接过来,到时候母子团聚该多好。”

黄真旗接过庄先生的话说:“对呀,你想孝顺母亲,就得多赚钱,咱们中国餐厅的生意越来越兴隆,有你大展拳脚的机会。”

这顿年夜饭因为孙有根的思乡,让所有人都感到压抑,所以很快就结束了。不善饮酒的黄真旗喝醉了,她跌跌撞撞地回到房中,听着窗外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想起远在家乡的母亲,也不知道老人家的春节如何度过。

黄真旗做了一个梦。夏日傍晚,院子里飞来褐色的麻雀,蹦蹦跳跳啄食。黄真旗扔下书本追逐麻雀,被父亲教训,母亲替黄真旗说话,父亲只好妥协。黄真旗在梦中笑着,幸福的光芒在院子里升起,父亲和母亲被金色的光笼罩着,变成两只金色的鲤鱼远远游去。黄真旗双手乱舞,想抓住什么却是两手空空。

黄真旗醒来的时候,发现枕头湿了,她穿好衣服站到窗前,看到外面一片萧索,地上散落着燃尽的爆竹纸屑,街上冷冷清清,少有行人。黄真旗感到一阵孤独,这种孤独感让她陷入巨大的悲伤之中,她无法用语言形容这种感觉,只是觉得内心的隐痛纠缠不清,拿不起也放不下。

到旧金山的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情,与金矿主加内特斗智斗勇,败多胜少。叶龙背叛了爱情,林阿招被人枪杀,麦婧怀上了林阿招的孩子,中国餐厅开业,一切都让人难以预测又伴随着伤痛和美好。

大年初一,黄真旗和麦婧带着香火纸钱祭奠林阿招,在林阿招墓前,黄真旗将前日听说的事告诉了麦婧。

黄真旗说:“我送给阿龙一串佛珠,在你房间看到的那颗,就是其中的一颗。”

麦婧不说话,眼泪却流了出来,她无法面对这个事实。

黄真旗说:“我想当面问阿龙,如果他真的参与此事,我就杀了他。”

麦婧摇着头:“龙哥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和林阿招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黄真旗说:“以我对阿龙的了解,他绝对不会残害林师哥,但不排除他被坏人利用。”

麦婧说:“姐姐指的是加内特?”

黄真旗说:“除了他还能有谁。”

麦婧说:“加内特能撤诉放你出狱,就说明他已经不拿你当敌人了,他没有道理再伤害林阿招。”

黄真旗说:“相信我的直觉,这件事一定与加内特有关。”

麦婧说:“以我们的实力,根本动不了加内特。”

黄真旗说:“就算是以卵击石,我也要试一试,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加内特比我怕死。”

黄真旗说:“你有孕在身,要照顾好自己,把孩子生下来,这是你和林师哥唯一的血脉。”

麦婧说:“你忽然说这个干什么?你答应我,千万不要去做傻事,无论是加内特还是龙哥,他们都有枪,你死了咱们的生意就完了。”

黄真旗说:“你把心放到肚子里,我才不会硬碰硬呢,时间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

后来回到房间,黄真旗关掉灯,睁开眼看着屋顶,脑子里天马行空地想着。

转天清晨,黄真旗约叶龙在思乡河见面,叶龙接到邀请后非常高兴,打扮得油头粉面的前来约会。

初春的寒风吹在结冰的河面上,上面散落的枯叶被风推着跑,枯黄的芦苇有一人多高,在寒风中随风摇摆。远处那些插着木牌的坟丘依然矗立在原地,十多年来没有变化。已经很久没有回到思乡河了,今天故地重游,黄真旗思绪万千。

黄真旗特意穿上初到旧金山时穿的绣着莲花的棉布旗袍,头上戴着厚厚的毛线帽子,手腕上戴着缠臂金,看着不远处尘烟飞扬的金矿,等待着叶龙的到来。

远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黄真旗转过身,见叶龙正朝着自己走过来,黄真旗迎了上去。

叶龙以为黄真旗询问马丁的事,上来就说:“我找了马丁几次,他都不在旧金山,这件事看来还得等等。”

黄真旗和叶龙面对面站着,叶龙见黄真旗的眼神与往常不太一样:“真旗,你应该相信我,我确实去找过马丁。”

黄真旗淡淡一笑:“阿龙,今天怎么没戴我送给你的佛珠?”

叶龙晃了晃右手说:“绳子断了,还丢了一颗,我正想再配一颗。”

黄真旗将那颗黑色楠木佛珠递给叶龙:“你看看,这是不是你丢的那颗?”

叶龙脸色大变:“这……珠子怎么会在你这里?”

黄真旗再次提醒:“你再好好看看,是不是你丢的那颗?”

叶龙拿过珠子看了一眼:“看着像,但绝对不是。”

黄真旗说:“每颗珠子上都刻着 药师佛坐像,我送你这串佛珠,是希望保佑你一切平安。天底下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珠子,这颗珠子就是你丢的。”

叶龙隐隐觉得黄真旗发现了他的秘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黄真旗厉声问:“阿龙,这颗珠子是从林师哥身上发现的,你的佛珠怎么会在师哥身上?”

叶龙结结巴巴地说:“真旗,你听我说,我……我确实不知道珠子怎么就到了林大哥那里。也许……也许是林大哥捡到的。”

黄真旗说:“林师哥被人在街头枪杀,这件事是不是你干的?”

叶龙狡辩:“黄真旗,人命关天,没有证据你可不许乱说。”

黄真旗将阿贵的所见一五一十地告诉叶龙,然后说:“你为什么要杀林师哥?”

见事情败露,叶龙只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真旗,看在咱们相爱一场的份上,你放了我,我保证以后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黄真旗流着泪说:“阿龙,一切都晚了……”

被逼到绝境的叶龙爆发出求生的本能,他掏出枪对准黄真旗:“你不要逼人太甚,林阿招的死是他咎由自取,如果他不跟踪我,不偷听加内特的秘密,他根本就不会死。”

黄真旗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到现在你还强词夺理,不思悔改,你真是无药可救了。”

叶龙不想伤害黄真旗,拔枪只是为了自保,他举着枪慢慢向后退,准备伺机逃脱。

不远处的芦苇丛中传出一声枪响,叶龙的右手中弹,手里的枪掉在地上。接着又传出一声枪响,叶龙的前胸中弹,他大叫一声,倒在地上。

科比和麦婧从里面跑了出来,黄真旗又惊又喜:“你们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麦婧说:“科比说,你最有可能到思乡河,所以我们就赶来了。”

叶龙身负重伤,奄奄一息,已经没有反抗能力,看到麦婧和科比,他面带愧色。

麦婧的心情非常复杂,一方面她曾荒唐地与叶龙发生过关系,另一方面叶龙杀害了她的未婚夫。

麦婧平静地说:“龙哥,你真是杀害林阿招的凶手?”

叶龙惨笑:“没错,是我杀害了林大哥,一命抵一命,我今天就把这条命还给你们。”

科比问黄真旗:“这个人怎么处理?”

黄真旗说:“你们俩回避一下,我想单独和阿龙待一会儿。”

萧瑟的思乡河畔,只剩下叶龙和黄真旗,黄真旗蹲下身体,靠近叶龙:“别怪我……”

叶龙凄然地说:“是我鬼迷心窍,经受不住加内特的利诱,才犯下不可饶恕的罪恶,我死有余辜。”

叶龙因为伤口失血过多,脸色变得苍白,呼吸也急促起来。

叶龙颤抖着手掏出一枚戒指:“这枚戒指一直没机会亲自给你戴上。”

黄真旗将叶龙搂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你什么都不要说了,什么都不要说……”

叶龙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这辈子……最爱的人还是你,我知道你不相信,下辈子吧,如果有来生……还有,天国的藏宝图,就缝在我衣服的夹层中,我死后,你把它取出来,我想总会有用处的。”

叶龙突然捡起地上的枪,对准太阳穴扣动扳机。

黄真旗大叫:“阿龙!!!”

黄真旗抱着他的尸体,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那一刻,她已经决定找加内特报仇,没有加内特,林阿招就不会死,叶龙也不会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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