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十七章 长阳烽火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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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和叶斩渊开始了前所未有过的冷战。

其实他还是小武的时候,我们也曾因为一些事情吵架,但到最后都是他先主动示好。可这回,有几次我想找他解释,他总借公务岔开话题,不给我机会。

的确,时间越来越少,边关的气氛也越来越凝重,需要布置安排的事情又太多,我们连单独相处的时间几乎都没有——我默默叹息,先把眼下最重要的事解决吧,其他的事来日方长,总有机会的。

而值得我欣慰的是,军营的气氛也因为这场“斗殴”有了微妙的变化。

虽然当时长阳守军烧的粮草都是假的,但禁卫军是真的拆了长阳守军的营房,不过那些营房的确太破旧了,拆了也就拆了。但这样一来,长阳的守军只能安排到禁卫军的营地,幸好禁卫军原本装备就好,再多挤一半的人也不成问题。

然后我打乱了原来的队伍编制,利用长阳军作战经验丰富的优势和禁卫军个人功夫高强的特点,编两名长阳军和三名禁卫军为一伍,分别配环首刀和弯刀,攻守配合,协同作战。通过之前的“较量”和几日的磨合,很快两军的感情有了飞速发展,事半功倍。

这段时间让我最遗憾的,是军营的马太少。我查了长阳守军的名册,发现其实有些士兵是从红崖关和虎域关调来的。当年我在边关就曾经历过两次换防,有不少长风军的士兵换到了这两处关隘。

也就是说,长阳守军中至少有三千人原来隶属于长风军麾下,他们原本都是善于骑射的轻骑兵!

如果有马的话,或许我们还有能力和黑龙骑一战,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只可惜,这世间没有如果!四年前那场战争,让长风骑兵全军覆没,而马或战死或被黎军抢走,这些年因为与黎国签订了停战条约,长阳边关军队不受重视,连军饷都克扣,更别说养马。我巡视了一圈,发现可用的战马竟连一千匹都不到。

然而当安四叔一身戎装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用仅有的一只手扶着膝,半跪着向我行着军礼,朗声道:“平阳郡校尉安茂德率三千轻骑参见将军!”此时的他没有我在安府花园里见到的颓态,一身戎装的他宛似重新被打磨的宝剑,便是少了一条手臂,却依旧锋芒毕现。

是的,随他而来的,竟然是五千骑兵和五千匹战马!

近万匹战马在长阳关大地上踏起的震颤、扬起的灰尘是我在这世间见到的最美妙的场景!

马是我所熟悉的西胡战马,强壮彪悍耐力极佳,只在头部和胸部装配护甲,灵活且便于奔跑;骑兵更是装备精良,轻便的皮甲,强劲的弓弩,便于马上拼杀的长檗,特别是五千人下马动作整齐划一,竟没有半点声音——堪比昔日长风骑兵!

前几日我让人把安沐轩给我的“平?安”的令牌交给安四叔时,只以为安四叔会带些从前安将军留下的亲兵过来,并不知道会收到这么大一份惊喜。

这些兵没有三年是绝对训练不出来的,我忽然想起那时安沐轩在马车上对我说过,他这三年做的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多。

但我此时已经无法细想这么多兵马的来历。因为有些东西想下去会让我惶恐不安,而此时我需要心无旁骛地打好这场硬仗,所以我和帐中诸人立刻商量变换了这场战役的打法。

现在,除了抓紧操练,现在每天我们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围在沙盘着演兵布阵。

黑龙骑是重装骑兵,若在平原交战,我方几乎毫无胜算,这也是当年长阳关兵败的最大原因,所以我们必须利用龙首山的地形地势,最好把第一战场放在那里,至少可以先把黑龙骑的战斗力削减到最低。

而布置攻防时,我发现自己的想法常常会跟叶斩渊不谋而合。

记得他跟我提过与高之涯交好一事,想必高之涯的兵书他也拜读过,没准还跟他一起交流过心得。只是不知道若没有在我身边当小武那么多年,他会不会成为一代名将。想到此处,我的心不由得柔软了几分,下意识看向他,谁知他竟也在看我,一不小心被我看个正着,他咳了一声别过了脸——我心下偷偷雀跃了几分,他果然没有那么生我的气。

“报!”传令兵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心思,却是前方斥候传来消息,黎军集结四万兵马已从营地出发,向龙首山方向挺进!

“可探得有黑龙骑多少?”叶斩渊开口问了我最想问的问题。

“两万黑龙骑留在克鲁王城,原本有三万黑龙骑随军开拔,但昨日下午,有一万黑龙骑兵和五千重甲兵转向西北黎岳边境,目前是两万重骑、八千轻骑兵士和两万步兵……”

两万黑龙骑兵再加八千轻骑……我默默估量了一下,然后抬眸正见禁卫军长史贺子剑掀帘进来,便道:“安四叔那边可有消息?”

贺子剑气息有些急促:“末将正要禀告此事,刚刚传回的消息,安校尉出红崖关入了黎国境,已放火烧了黎军两处粮草,灭了三个屯兵部落。”

三日前,我让安四叔带了两千轻骑从红崖关潜入黎国境,放火偷袭。因为黎人知道大靖北线已无骑兵,加之他们穿的是岳国士兵的衣服,这笔账自然要记在岳国人头上——想当初黎国与岳国联合起来欺负大靖,我就是要把他们并不牢靠的关系也搅上一搅,浑水才好摸鱼。

我点了点头:“告诉安四叔,按约定时间往回撤,去协助龙首山的陈都尉他们。”

贺子剑默了下,我这才发现他的表情有点沉重,不禁有些不太好的预感。果然,他又道:“刚才的消息称,安校尉他们在准备回来的路上正好遇上岳国太子,对方起了疑,不过岳国太子是微服出行,只带了八百亲兵,所以……所以安校尉说杀了太子他便回来……消息传出来时,他已往东追出两百余里。”

我大惊!

当年安将军之死跟岳国有关,他们甚至带走了安将军父子的尸首,而安四叔的一只手臂也是在他想抢回尸首的打斗中丢的。也只有这份不共戴天之仇才会让安四叔想杀岳国太子,不过究竟是他们恰巧遇上,还是安四叔发现了太子踪迹追了上去,或者真如传信所言是岳军先识破了我方,我已没心思追究,但是这一时冲动会打乱我们的整个计划,甚至让已深入龙首山的陈都尉近万人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我的脑子瞬时有点乱,忍不住抚额,只觉得头痛得厉害了几分——我的宿毒被安沐轩的药控制得很好,已经很久没有发作,可千万不要这时候来捣乱。

“我带人去龙首山。”忽然叶斩渊的声音沉沉响起。

我蓦地抬头,只见他神色平静地望着我:“从怀远道绕过红崖关有一条山路向西,能避开黎军的防守直抵龙首山北麓,我带两千人赶过去应该来得及。”

“不行!”我下意识地反对,“太危险了,万一正好遇到前往岳国边境的黑龙骑……”

“山路险峻,黎军派去的都是重装兵,不会选择那条路。”

“可两千精锐骑兵都被安四叔带去了红崖关,另外三千另有他用,只剩下长风骑旧部的老弱病残……”

“将军就那么不信任长风九骑曾经带出来的兵?他们这段时间没日没夜地操练,若知道他们的将军却在怀疑他们的能力,不知道有多伤心。他们选择留在长阳关,就是想要有一天看着他们的将军带着他们痛快杀敌,一雪前耻。”

我从来不知道,叶斩渊竟有如此好的口才,他这番话竟让我无法反驳。其实这几日我也留意了,那些长风军老兵虽不如安四叔带来的骑兵强悍,但身手依旧灵活敏捷,加之身经百战,懂得随机应变,其实并非毫无战斗能力。何况为洗清昔日之辱,他们人人士气高昂,须知士气在战役中十分重要。

默了下我才又道:“可龙首山北麓是黎国腹地,若抽身不及,与黎军后备部队交锋,就算一万人也根本抵挡不住……”

我忽然不敢说下去。

“这是大家一起制定的对敌方案,其他人领兵同样会面临这样的问题。我的命算命,旁人的命就不算命了吗?”叶斩渊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您身为军中统帅,不能感情用事。”

我猛地起身瞪着他:“我就感情用事又如何?总之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话音未落,帐中响起几声咳嗽,霍青岩坐不住了:“九将军,末将愿意前往。”

“末将也愿意。”贺子剑和庞进也几乎异口同声地道。

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这样的话的确太失水准。

“这条路以前我走过,轻车熟路更为方便。”叶斩渊摇头,拒绝了霍青岩。

我明白必是当年他曾经在这一带寻找昭渊雪山追查自己身世时走过的。可即便走过,这次要面临的却是那么可怕的军队,两千人无疑是螳臂当车。

“麻烦几位将军回避一下,我有事要和九将军谈。”忽见叶斩渊向帐中几人拱手行礼,众人识趣地退了出去。

一时帐中只余我们二人。

我望着他,鼓了半天的勇气道:“阿渊,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这两个字一出,我自己都酸了一下,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称呼过他,而此时语气中也满满的都是心虚和讨好。

叶斩渊微垂了头,我看不到他的表情,默了半晌才听他缓缓道:“昔日云麾将军便是过于感情用事,明知道当时带兵冲出去只会中了敌人的圈套,却还是没有顾全大局,否则也不至于兵败如此惨烈,甚至让黎军攻到平阳关,让大靖失了龙首山,又签订了那么屈辱的条款。如今将军归来,想要旧事重演,想牺牲这一万人的性命去成全你所谓的情义吗?”

我呼吸一窒!

果然世人都说,唯有亲近之人才最会伤人,因为了解,所以他很准地打到了我七寸的位置。那是我最内疚的事,折磨了我上千个日夜,每每想到此事我的心都像被人千刀万剐。

我咬牙冷笑:“你便是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会让你去。我本来就不是个合格的将军,我感情用事,我冲动,但我绝不会眼睁睁让你去送死。”

他叹了口气:“谁说就一定是送死?之前你让安四叔去,不也是算准他能把陈都尉他们平安带回来吗?”

我听他口气略有缓和,忙道:“那也不一定要你去,总还有别人可以带兵的。”

“之前我们也都说过,这事容不得半分差池,其实你也知道没有人比我更适合,霍清岩和贺子剑都刚从京城来,对这一带地形并不熟悉,庞进平原作战还行,但骑射功夫太差,而其他校尉屯长根本……”

我上前拉住他的衣袖:“叶斩渊,算我求你……我从来没求过你,只这次,求你别去……”

也许他说得对,也许这场布置没有我想的那么危险可怕,可我就是莫名地不安,不想让他去。

“我知道这些年你的心结在哪里,看看帐外飘扬的长风军旗,想想你的身份和那些殷殷期待的目光,云麾将军,你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你是在与长风九骑和长风军三万英魂一起在筹谋和战斗。你想为他们雪耻,就必须打赢这一仗,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忽然伸手,将我拥入怀中,我眼眶一痛,反身用力抱住他,那个我日夜思念的温暖怀抱,我刚要开口,便听他又道,“阿夜,我早说过,我愿意用我的一切去成全你的心愿,无论你的心愿又是为了成全谁……”

我想他还是对我有误会,我觉得我有必要解释一下,谁知就在这时,忽然我觉得颈后微痛,眼前一黑,就晕倒了过去——这浑蛋,竟然打晕了我!

(二)

尚未回暖的长阳关内外因即将到来的战事,连春天的脚步都一并冻住,便是连风,仿佛都带了血腥的味道。如斥候所报,黎军两万多骑兵两万步兵翻越龙首山向长阳关挺进。

几声巨响自山谷间响起,那是我命人赶在黎军到来之前,在龙首山几处关键位置埋下的*,由自告奋勇的死士按我们当初约定的时间引爆。爆炸引发了龙首山主峰金龙雪山刚刚解冻的雪水崩塌,从几千丈的山峰倾泻而下,扬起的雪烟站在长阳城头清晰可见。

用*引发雪崩是我受黎军炸山开矿的启发想出来的,听闻他们第一回炸山的开路便是因为不熟悉地形而引发过山洪,淹死不少开山苦力。

长阳关基本没有*,我传信让人从京城支援时间上根本来不及,于是我让陈元中连夜劫了龙首山北麓三十里外的黎国苦力营,遗憾的是这种*威力偏小,冬天土地冻得太硬不能直接将山体炸崩,更可惜的是此时天气尚未回暖,若是再过一个多月雪融化成水,威胁会更大。

所以这个计划我本也没打算伤及黎军主力,因为一马当先的黎国骑兵会在雪水翻滚而下之前有机会逃离磐龙峡谷,而被掩埋或阻隔在山谷间的大部分是步兵和跟在他们身后的粮草辎重。

据我这些年对黎军的了解,黑龙骑作为黎军最重要的一支力量,辎重比一般士兵多三倍,一名黑龙骑骑兵需要三至四名后勤杂役帮他们负担粮食、军需和兵器,而如果没有了辎重后援,黎军的骑兵就好像丢了两只爪子的老虎,威力必会大减。

是的,我要断其后路,逼其背水一战。长途跋涉之后,军心不稳,后援无济,必有机可乘!

而埋伏在龙首山东西两路的陈都尉一万人马,除了阻断黑龙骑与步兵杂役的联系外,则必须保证能够将困在山谷间的这些人全部歼灭,绝对不能让他们有机会越过龙首山成为黑龙骑的援兵。

这亦是一场血战,是孤军奋战的血战。

因为就算他们歼灭了敌军,也会被阻于龙首山以北。

陈元中临行之前曾对我说,当年他之所以上书要求调到长阳关,就是想有一天能够为父报仇,他带着一万兵士就算全体战死也必不让敌军踏入大靖土地——话虽如此,我却不能不顾他们的性命,所以当初我才会派安四叔带着骑兵前去支援,因为有一条密道可以避开磐龙峡谷,由龙首山东边绕回来。

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天,我方踞守长阳关,抵挡住了黎国两万八千骑兵和残余步兵的三次进攻。然而我却迟迟没有收到陈都尉的任何消息——或者说,也一直没有叶斩渊的任何消息。

我心中的不安与难过越来越强烈,恨不得立刻亲自出关去找他。可是叶斩渊说得对,我此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背负了太多太多的责任,我无法任性。

这几天我强撑着,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但我觉得我快撑不下去了。我又恢复了以前的毛病,当我觉得难过的时候就用贴身的匕首在自己手臂划上一刀,但那身体上的痛楚却早已无法代替心底泛滥成灾的想念,何况再没有那个人会压下我的刀为我包扎伤口,或者开着“殿下,您要难过就扎我几刀吧”的玩笑。

叶斩渊,你在哪里?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阿夜……”忽然有人未经通传就掀帘闯了进来,我猛地转身,晌午明晃晃的太阳映在他的身后,我看不清他的模样,但那身影和声音却如此熟悉,黑白分明的眼更是在昏暗的帐中宛似夏夜朗星般清澈直入我心。

“叶斩渊!”我心下一喜,起身就扑到他的怀里,“太好了,你回来了……你怎么一点消息都没传回来,担心死我了!”

“阿夜,对不起,让你担心了。”他的手轻抚过我的发,却终是无力缓缓垂下,“我……真的不放心你啊……”

此时我才发现,他的声音如此虚弱,而我的手触到他的后背竟全是血腥的濡湿,我吓得大叫起来:“叶斩渊,叶斩渊你怎么了?你快别吓唬我……来人,快来人……”

话音未落,他已向后倒去,我忙伸手去扶,却被他连带着跌到地上,直到此时我才看清他胸前竟然插着一支长箭,力道之大,几乎全部没入他的胸口,只余一簇青羽。

慢慢地,他的口鼻、耳朵、双眼都流出鲜血,但他在我怀里依旧微笑着,声音喑哑温柔如初:“阿夜,我说过,无论你想做什么我总会陪着你,无论你想要什么,我也总会成全你心愿……但是真的抱歉,我不能陪你到老……”

“不,不要,叶斩渊你不要死,求你,小武,叶斩渊,阿渊,我求你不要死,不要把我一个人丢下,我还没嫁给你,我还没把安沐轩的秘密告诉你……”

我伸去擦他脸上涌出来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我觉得那一箭也射在我的心上,不,早已在我心上刺得千疮百孔。当时在去永业寺途中他为我挡了一箭跌落悬崖时,我以为那时的痛已到了极致,可直到此时我才发觉,失而复得有多喜悦,得而再失便有多痛苦!

我终是再次失去了他,他两次为我而死!沈舒夜,你是这世上最没良心的浑蛋,之前你曾发誓只要他能好好活着,你情愿用所有的东西去交换,可你却在他临离开前还不肯完全信任他!

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你!

“殿下,殿下……”有人拼命地晃我,最后面上一片冰凉让我一个激灵,我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还在中军营帐中,只是靠在凭几1上睡着了。

我缓了好一会儿,隐约看到是有人拿了杯凉水泼在我脸上——原来只是个梦,我刚才真的只是做了一个梦吗?

可是这梦的感觉未免太过真实,叶斩渊苍白的脸,温柔的声音,坚实的怀抱,甚至那濡湿温热的鲜血无一不真实,难道真的只是个梦?

我缓了缓神,见霍青岩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表情有点尴尬,我此时顾不得刚才是不是他用水泼醒的我,只疾声道:“叶斩渊是不是回来了,快让他来见我……”我的声音沙哑而尖厉,带着连我都发现的颤抖。我撑在几案上起身,一阵欲裂般的头疼让我眼前发黑,一下向前跌倒。

我没有摔到地上,而是被一个人伸手拉住,扶坐下来:“长公主殿下,您刚才只是做噩梦了。”

这人不是霍青岩。他的声音醇厚沉稳,跟他的人一样的感觉,让我很熟悉,而在这里还唤我旧称的人……我用力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因为伤心过度而产生了幻觉,谁知那人似是知道我的想法,唇边微微浮起一丝笑意:“这个不是梦,臣受人之托前来相助长公主殿下。”

我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几乎痛出了眼泪——可刚才叶斩渊倒在我怀中的那个“梦”也曾痛彻心扉,痛得如此真实,我几乎不敢分辨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可我宁愿眼前的一切才是真的,总还能给我希望。

所以,我看到,高之涯——我倾慕的英雄,“狼帅”高之涯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是叶斩渊写信叫他来的。刚刚听闻韩清失踪,在马车上他立刻就写了信叫陆风帮忙飞鸽传书到了京城。可我却不知道,叶斩渊的面子居然有这么大。

想当初黎军突然兵犯长阳关,大靖朝堂之上无将可领兵之时,他宁愿被我如此“挤对”,都没答应皇兄前往。

“臣本就是个残废之人,岂可担此大任。”我不料高之涯如此贬低自己,刚要开口争辩,他又道,“何况当初小渊曾私下让人传话给臣,说公主殿下已有人选,要臣尽力成全。”

我不禁一愣。

如今回想,当时高之涯在朝堂之上字字句句意有所指,这才让韩清借我之口如此顺理成章地成了边关大将军,甚至我追出朝阳殿索要兵书,只怕高将军也是瞧在叶斩渊的面子上才那么痛快地答应吧。

而其实那时,我出于私心,刚刚用最最恶毒的言语逼小武离开了我——果然,他无论是小武还是叶斩渊,一直都知道我的心思。

想到此处,我的心又痛了起来,刚才梦里的那些场景又浮现在我眼前。他说,阿夜,我说过,无论你想做什么我总会陪着你,无论你想要什么,我也总会成全你心愿……

蓦地浑身一震,我一把抓住坐在我对面的高之涯的衣袖:“高将军,求你告诉我实话,叶斩渊他真的没有消息?”

高之涯愣了一下,才明白我的意思,脸上的表情十分郑重:“殿下既然信微臣,便应该相信臣的话,有时候,没有消息反而是最好的消息。”

他“望”着我。他的眼波深邃平静,虽然失明,却仿佛带了可以让人安心的力量——我发现自己的失态,慢慢松开手。

“臣初到南地时曾任南平府兵,人人都因臣是孤儿、曾经被母狼哺育的经历而欺侮孤立臣,唯有世子愿意与臣亲近,还磨臣教他武功,那时世子不过七八岁的年纪。之后臣自请前往望陇关杀敌,世子亦时常探望,到后来世子成年,甚至好几年都隐瞒身份住在前线。臣曾担心南平王爷会有微词,谁知王爷竟毫不介意,只道习武必能强身,领兵方善筹谋,都是好事,甚至还替世子编了个体弱多病的理由方便他长住兵营……”

高之涯忽然讲起旧事,这些我从来不知道,叶斩渊也没有告诉过我他与高之涯亦师亦友的渊源。直到听到这些,我才明白,原来这便是一直以来传闻南平王世子身体不好的真正原因,只是叶漫雅会如此宠爱叶斩渊多少让我有些意外。

“世子是臣见过最有习武天赋的人,且聪慧细致,长于谋算,后来平定昌国的几场关键之战,世子为臣分忧不少,甚至在臣受伤之时还曾替臣出征,只因身份使然,臣不方便向陛下为他邀功。”如果说刚有点与有荣焉的感觉的话,现在我不禁愕然了。

高之涯一直都是我崇拜的偶像,而被他如此夸奖的聪慧善谋之人真的与我身边那个沉默似金的贴身侍卫是一个人吗?

然而望着高之涯脸上的骄傲与信任,我心中五味杂陈。

我总习惯性地把小武或是叶斩渊能轻易猜到我的心思归结于我与他的心有灵犀,可如今细细想来,却是他把所有的细腻聪慧筹谋都用在揣测成全我的心意之上——就连六哥九哥都看出他对我的好,偏是我却从不肯用心体会。

“所以,”高之涯缓缓开口,“殿下不必担心世子,善于谋划之人又岂会轻易把自己置于死地?”

(三)

我真心是要感谢高将军。

不管他是不是只在安慰我,但至少我现在已没有刚才的焦虑。又或者心底很多事情早已释然,他生也罢死也罢,终究我要与他在一起的。以前我总想着因为自己没几天好活,不愿给他承诺,可如今想来,终究要同生共死才不会辜负彼此的情意。

思及此处我心中轻松了几分,想起前几日安四叔来时给我带的“西风烈”被我藏在柜中,忙起身去找。

果然,闻到酒香,高之涯的目光似乎亮了几分——这是从军之人的共同爱好。

我替他倒了一杯:“军中禁酒,不过高将军只是做客,不算军中之人,所以喝上一杯应该不算犯军规,你若是喜欢,我这里的两坛便赠予将军。”

“多谢殿下。”他笑着接过先闻了闻,却道,“酒是好酒,不过臣无功不受禄,何况臣以为,这酒在此役胜利之后用来犒赏军士、祭祀英魂,方不辜负其醇美。”

我当初亦有此想法,所以偷偷将酒私藏下来。只是听他如此说,还是心中微有些激荡:“高将军认为这役我军能胜?”

“围魏救赵、声东击西、诱敌深入、瓮中捉鳖、以彼之道还彼之身,殿下这些兵法用得巧妙,臣十分佩服;何况刚才臣一路过来,还听说了融入阵法的拒马桩,经过改良的连环弓弩,以及手臂环甲连成一体的环首刀……”

高将军果然厉害,这么快就看穿我的种种计策,但武器上设计不用想定然是霍青岩这家伙说出去的。

“狼帅”太过有名,是前辈加天神级的人物,我自然能理解霍青岩的心情,就像现在,听到高之涯这般夸奖我也会忍不住心里雀跃一样。

十年前初到边关,我就曾梦想过有一天大败黎军,可以和长风骑的兄弟们一起接受父皇的十里亭外圣驾亲迎,受到高将军的夸奖赞赏。可三年多前的战败让一切成为一个笑话,我以为我将终生背负这份屈辱。

而如今,我有生之年竟然亲耳听到他的表扬,真的就像做梦一样,我几乎要落下泪来。默了良久我才道:“舒夜不敢贪功,这是所有长风军用长阳关七年浴血奋战换来的经验。”

其实这是实话,在与黎军特别是黑龙骑的一次次交战中,我们积累了太多的经验,当年若不是受人蒙骗轻信了流寇之说而过于轻敌,我们也不会输得这么惨。而现在,我终于有机会用这五万边关士兵的血肉之躯换来的经验来证明,长风军并不是不堪一击的懦夫!

同为一方将领,想必高之涯能明白我的意思。果然高之涯举起酒杯,神色亦十分郑重:“殿下说得是。”

听他依旧如此称呼,我缓了缓语气:“虽然高将军说过,称呼亦是世俗之礼,朋友相交唯心而已,但叶斩渊一向唤你‘高大哥’,那舒夜便跟他唤你‘高大哥’,不知可否?”

大概因为不在京城,兵营又是他亲切熟悉的地方,高之涯没有以往见面的拘谨,神色从容平和,闻言默了一下,忽然扬眉笑道:“何时殿下成了弟妹,再这样相唤也不迟。”

我脸腾地就红了起来,幸好霍青岩早被我支了出去,而高之涯眼盲看不见,否则我定是要找条地缝钻进去的。

其实那么多年在边关,一直混在男人堆里,我早练就了调笑别人和被别人调笑而色不变的厚脸皮,但毕竟高之涯不一样,他是我从小倾慕的对象。

而这一笑让他平时显得凌厉沉稳的眉眼舒展开来,连一双眼都熠熠发光。自他刚毅的脸上,我仿佛看到了昔日狼帅的风流洒脱肆意飞扬,若他没有经历过当年的惨遇而丧妻失子,若他的眼没有失明,他的人生必会是另外一种际遇……突然我想起这件事,心思沉重下来:“当年高将军遇袭之事可有进展?这回在边关因事情败露而自尽的细作,跟当年你我遭遇的刺客有相同之处,我怀疑……”

“殿下不是已托安大人告诉我是陛下和许定远勾结黎国所为?”

我一愣。

“七年前我发生意外始终让小渊耿耿于怀,他便想帮我查当年的凶手,却没想到查来查去发现自己身世的问题,后来只身去了北地,一走便是三年,再见他时没想到他竟然在殿下身边。”高之涯顺便提及叶斩渊的事,顿了一下又说,“我一直觉得他查的方向不对,因为我始终不愿相信这件事会是自己人做的。虽然臣也明白‘功高震主’一说,但不是臣自夸,臣从戎多年,好歹积累些作战经验……”

他说这话时,语气和表情俱很平静,唯有执了酒杯的手略有颤抖,泄露了心底的波澜。

我心思一时乱了起来,一方面为正值壮年的高之涯心疼,另一方面却为他所传达的消息而惊心。难怪查到后来不了了之,没准当年父皇也意识到此事必与太子脱不了干系,但他总不能杀了自己的儿子吧。

而鸟尽弓藏,只怕他们七年前都没有预料到大靖三年后的兵败和今日的危困——这世上果然因果有报。

只是,我前些时日怀疑是许定远所为却没有证据,所以才让陆风去查,但这段时间忙于跟黎军作战一事和担心叶斩渊,都没有心思问他进展,更别提通知安沐轩。何况,世人皆知我跟安沐轩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的“爱恨情仇”,高之涯怎么就会如此轻易相信安沐轩是受我所托传话?

再说,安沐轩又如何知道我跟高之涯的谈话,又怎会查出与皇兄有关?若真是皇兄做的,高之涯难道就没想过为自己及妻儿战友报仇?

我们都是经历过亲如兄弟的同泽惨死的痛,我想为长风九骑报仇的心有多强烈,高之涯必是亦然。而安沐轩将矛头直指大靖皇帝,又想做什么?

我给自己倒了杯酒,却发现自己的手竟也抖得厉害,洒了不少。我自言自语地苦笑:“是秦总管……若真是他……”

话还没说完,高之涯却忽然准确地伸手按住我的手腕:“我听殿下气息不稳,上气不足,估计身有隐疾,您最好不要饮酒。”

可不饮酒又如何压住我心中的惊涛骇浪?我狠狠咬住唇,才忍住将刚才的想法脱口而出的冲动。高之涯亦没再出声,不知道以他的敏感是否猜到了什么。

就在这时,贺子剑的声音忽然在帐外响起:“将军,黎军准备进攻了。”

“进来。”我扬声道。我和高之涯似乎同时松了口气,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冲淡了此时的尴尬。

贺子剑的声音里似乎有丝难掩的兴奋:“对方开始鸣鼓、集结成阵,是锥形阵,霍长史和庞副都统已按您之前的吩咐整装待命,出城迎敌……”

锥形阵是进攻阵形。

被围困了五天,身后补给迟迟不到,黑龙骑必定知道后援无望。而他们想要顺利返回黎国,必要将长阳关拿下抢到粮草才行。这几天几场攻城之战,我方死守不出,他们自然讨不到什么便宜;我又时常派兵没事出去骚扰一番,也不与他们硬碰,纯粹为消耗他们的体力精力——我算过他们随身携带的粮草不过是支持到这几日,这回估计他们狗急跳墙,才会摆出这样的进攻阵形。

这就是我要的效果,而这将是这次战争中大靖长阳军与黑龙骑的第一次正面交锋,也许将会是唯一一次!

但就算我方准备充足,黑龙骑毕竟不容小觑。闻言我暂时放下那些纠结,将面具戴在脸上,起身道:“走,咱们上城墙去!”

刚刚起身,我的眼前又是一黑,伴随着一阵欲裂般的头疼。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么关键的时刻,我的指甲狠狠陷入掌心,让自己绝不能倒下。

“不知道将军肯不肯允臣观战。”高之涯伸手刚好托住我的手臂。

我反手握住他的手臂:“自然求之不得。”

我们并肩向外走,他有意无意地支撑着我的身体,而我则愿意充当他的眼睛。

掀帘而出的瞬间,高之涯忽然开口,语气很淡:“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这是他第二次在我面前说同样一句话。

我望着他深邃无波的眼,瞬间明白了他这次的意思——我们用兵法诡道成就的是战场的胜利,为上位者以天下苍生为棋,筹谋的是无上尊位 。

无定河边骨,春闺梦里人,终究只是奠在君王将相脚下的累累冤魂。

(四)

疲惫和饥饿并未影响这支以强悍著称的黑龙骑,因为前些时日有意透露出去的内讧,这几日面对他们叫骂进攻我方的龟缩死守,甚至三年前那场兵败,都让他们的骄傲自信盲目爆棚,以为我们早已不堪一击才会在龙首山设下埋伏,做垂死挣扎。所以纵使这几日没有后援,他们也以为可以如探囊取物般攻破长阳关掠夺粮草顺利回到黎国。

可他们却不知道,纵然没有长风军,大靖男儿的傲骨从不曾折弯,血性从不曾灭失,三年前的战败没有压垮他们的意志,而是点燃他们心头的热血——黑龙骑终会为今日的轻敌付出生命的代价。

广阔无垠的旷野之上,北风怒号,大地震颤,号角声、擂鼓声、战马的嘶鸣、士兵的厮杀,声声直入云霄,仿佛将天地撕裂开来,让不散的五万边城军魂亲眼见证这场背负了三年零三百一十一天的屈辱今日得报!

黑龙骑的锥形阵在我方包抄围堵之下几乎溃不成军。霍青岩带领的三千骑兵结阵于两翼包抄策应;庞进率领的五万长阳甲兵中路长驱直入,环首刀斩马,陌刀杀人,连环弓弩掩护。

这点我要特别感谢三哥,因为这些针对黑龙骑特点改造的武器是我和三哥、六哥、九哥他们这些年来一点点研究的结果,而早在三哥入驻长阳关时便已着手进行了专门制造,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为长风军报仇。否则以我短短二十日的时间,根本不可能拥有这样有效强大的武器。

站在城头,看着城下的战斗,我以为早已随战败自责、武功尽失而冷却了的热血杀气一点点沸腾在胸口。无数战马倒下,无数身影从马背跌落,马蹄踏碎了脊背,箭镞射穿了胸口,长刀斩下了头颅。空气中血腥弥漫,天地间血色飞扬……战争是残忍的,然“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我早说过,为守护这片疆土,我们永远不会成为放下屠刀的佛陀——金刚怒目亦为解众生之苦。

高之涯随我登上城墙,一瞬不眨地“注视”着城下的战斗,直到此时,忽然转头向我一笑:“臣看得实在心痒难耐,将军可有兴趣随臣出城观战?”

我一怔。我不知道叶斩渊是否告诉过他关于我内力尽失的事,但眼见城下场景,想他眼盲尚且无惧,我又有何可怕?

我不由得豪气顿生:“自然愿意奉陪。”

“殿……将军!”回头,身后一干亲兵中,我见陆风一脸的焦急——现场诸人唯他知我底细,这是替我担心呢。

“能与高将军并肩作战,虽死无憾。”

“阵前轻言生死,将军未免太低估臣。”高之涯朗声笑道,我正待开口,忽听高之涯扬声道,“可有重弓?”

城墙守兵自然有弓箭,可三石以上方称重弓,我却不知这里是否有臂力强劲者,正待相询,便见一道身影越众而出,将肩上的弓解下半跪于地双手奉上:“卑职这里有。”

我凝眸细看,心头竟是一紧。那是七哥的弓!

七哥天生神力,可开五石之弓,这弓还是当年我求父皇用了番国进贡的极是结实耐用的紫杉木制成,七哥特意在弓背上刻了“长风?平唯”几字。

崔平唯,是七哥的名字,因此我们都将此弓称为“平唯弓”。

“这是长风九骑七将军当年用过的弓,三年前被他的亲兵宁小海在战场拾得,一直悉心保养。宁军侯前几日随段大人去了龙首山,他特意叮嘱卑职带‘平唯弓’前来,就当是让七将军亲眼见证长阳军的胜利。”

难怪当年我收集长风军旧物时,没有收集到七哥的弓。我眼前不由得浮现起那日城墙之下布满疤痕的脸和那跪得笔直的身姿,原来他跟叶斩渊去了龙首山,但愿他亦能跟叶斩渊一起平安归来。

这边高之涯伸手取了来,站好姿势伸手试了试弦,眼眸一亮赞道:“好弓!”

我原本还有些感慨,此时也不免咋舌——因为此弓为马上使用,少说也有四石,想不到高之涯竟不费力气轻易拉开,若七哥健在,只怕立刻如我一般成为“狼帅”的拥趸。

高之涯倒也不客气,道了声“多谢”就将弓和箭矢一同背在身上,也不着甲,下了城楼,那名我在京城朱武门前就见过的他的亲信牵了马等在一边。

早听说过这匹随他征战多年的马叫“逐风”,传闻它已有十六七岁,却想不到竟是还如此神骏。一身黑色皮毛水光油亮,双眼清澈四肢强壮,就算是我的爱骑“夜追”还在,只怕也有所不及。我暗下决心,此战结束定要跟高之涯商量借来骑一下过过瘾。

我刚要吩咐亲兵也去牵我的马,忽见高之涯向我招手。我过去,便见他目光灼然地“盯”着我,声音略低了几分:“叫声‘高大哥’来听听。”

“……”这么严肃的场合,我有点无语,不过默了半晌我还是如了他的愿,低声相唤。幸好本将军戴了面具,虽然周围都是亲信之人,但我也不想被别人瞧了热闹。

高之涯脸上突然浮现出笑意:“不知弟妹是否介意与我共骑。”

我瞬时明白了他的心意。

我早说过,当时在边关我从未把自己当成女子,别说与男子共骑,与长风九骑诸位兄弟夜袭敌营时挤在一个土壕里取暖的事就做过好几回。有回边关的夜实在太冷,我和五哥裹了同一块毯子,还有那次肩膀中箭,更是二哥和九哥他们撕了我的衣襟替我包扎。

内心坦荡,何惧这身外之名?再说如今我顶着九将军的名号——九哥,我替你跟“狼帅”并肩作战,你必定也十分开心吧。

其实高之涯也不是在征询,他上马之后不待我回答便向我伸出了手,我就着他的手微一用力,坐在他身前。就算没有武功,我庆幸这几年闲时抓了三哥他们练习,总算身手还在。

高之涯一夹马腹,马似离弦之箭飞驰而去,他的坐骑果然名不虚传。

“逐风”是匹有灵性的马,根本不用我去指引方向,仿佛知道主人心意,径自出了城门向战场奔去。

其实此时战役已近尾声,庞进所带领的步兵已如摧枯拉朽之势直撞入黑龙骑阵形,那原本强悍的铁骑在有效的武器和周密布置的攻击之下竟显得不堪一击——这世道果然报应不爽,风水轮转,昔日长风军伤得如此之重,今日黑龙骑必会败得更惨!

然而高之涯却并未带我冲向长阳军队和黎军主战场腹地,而是转向另一侧,那边是由霍青岩和另一名禁卫军带领包抄的后翼。

一路上偶有被阵形冲散的黎军士兵,我手握长剑没有机会出手,就被高之涯轻易解决,长枪或将其挑落或一招毙命——诚如他之前所说,是我小瞧了他,他纵是眼盲,亦有能力保护我。他的招式大开大阖,凌厉无比,忽然让我有种是叶斩渊在我身后的错觉,那被压抑住的思念又将我的心搅得疼了几分。

“若臣猜得不错,殿下这回用的是方圆虎翼阵。”

高之涯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收了心思点头,忽又想起他看不见,于是道了声“是”。这个阵法曾在高之涯给我的兵法书中有过详细描述,但西南之地多丘陵,所以为便于平原作战,我略有修改,但万变不离其宗,难怪他听了出来。

“臣刚才在城上听闻艮位声音马蹄和厮杀声都另有不同,殿下可曾看得仔细?”

我之前也注意到那个方向有黎军的小股骑兵被长阳主力冲散,于是道:“大约有三百黎军骑兵,这边是禁卫军的常校尉负责率领的一千……”

话说到一半,我突然意识到,以这三百人的速度和冲击能力,他们绝对不可能是毫无组织的四下逃窜,他们甚至很轻易甩开长阳军主力冲到了阵形的边缘,若非有常校尉带人殊死抵挡,只怕早已冲出包围。

因着“逐风”飞驰的速度极快,纵然我视力不及以往,但也很快就能看清那三百骑兵虽然身着黎军普通轻骑的衣服,战马也不似黑龙骑战马戴了六块黑铁护甲,但人人骁勇彪悍,手中弯刀势不可挡,居然在与贺校尉七百骑兵交手之前就组织成了有规模的雁行阵。

我不禁脱口道:“这帮王八蛋竟要弃了同伴先逃!”

我一直以为黑龙骑是铁血之骑也罢,是亡命之徒也罢,必是所有战士同进同退生死与共,谁知这伙人早在大战开始之时,就准备以东北方向为突破口,趁主力吸引我方注意之机,他们则换了黎军普通骑兵的装束,企图向这个方向逃跑!

我侧首注意到高之涯侧耳专心倾听,忙道:“此时雁头已与我方第一道防线交锋,三十六人的箭弩阵没有挡住他们,而且他们速度太快,第二道……”

“第二道防线已乱!”高之涯声音沉稳而冷厉,宛若亲眼所见,“不过能守住这一炷香,禁卫军已实在难得。”

他眼睛看不见,所以刚才听我说是禁卫军常校尉领兵,便以为带的是禁卫军士兵。但时间紧迫,我没工夫解释其实这一千人中有近五百是安沐轩让安四叔带来的骑兵,另外大部分都是长风军原来的骑兵,这些士兵的战斗力远比禁卫军强很多,但饶是如此,也在这三百人的攻击下显得不堪一击。

我忙掏出怀中“千里眼”,待看清当先之人,蓦地我呼吸一窒,不由得失声:“呼延力骨!”我下意识一把抓住身侧高之涯的手臂,一字字宛似从胸膛中挤出,“雁头之人正是黑龙骑首领呼延力骨!”

说起此人,旧仇新恨皆涌上心头。

他便是黑龙骑的创建者。

昔年黑龙骑由黎国悍匪组成,呼延力骨便是最骁勇冷狠的悍匪头子。黎国君主呼延金将其收编许以重金赐予国姓,令其以杀虐为道训兵养兵,方成就黑龙骑铁骑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的冷血无情。听说当年呼延金统一黎国时,此人便是他的爪牙,对其他部落不服者动辄血洗灭族。

而十数年来被其铁骑践踏的大靖平民百姓更是不计其数!

七年前交锋之时三哥聂清寒一柄长剑险些将其一条右臂砍下,终究功亏一篑,只伤其筋骨未结果其性命,却也令他右手再无法握刀。谁知这厮左手刀法同样厉害,三年前五万边关将士丧命于他刀下者不知几何!

而此时,那左手弯刀变化奇诡的冷狠身影宛似长箭射进我的心底,这厮化成灰我都认得!只想不到他竟然亲自带人马前来,以他的噬血无情,长阳关若真无防备,只怕后果比三年前更甚!

“呼延力骨?臣在南地之时也听闻其大名,也难怪刚才在城头臣便感觉到这三百骑的不同寻常。不过刚才臣只是有所怀疑,所以亲自一探,想不到竟有如此缘分。”若非此时此地,我大概又要再次膜拜眼前之人了。他目盲心明,比所有人都更加敏锐,若非他及时发现,大概真要叫此人撕开防线趁机逃脱。

可此时这三百人也不是我们两人一马所能阻挡的,眼见在他们的冲击之下常校尉带领的骑兵阵形已乱……我连忙伸手入怀,放了随身携带的信号烟,身后的高之涯许是感觉到我的动作:“殿下这是?”

“西北、东南、西南三处皆无法接应,步兵太慢,城内尚有五百骑兵也许可以支援。”

“以他们的速度,只怕来时这些人早已突围。”高之涯的声音响起,没有丝毫慌乱失措。我侧首看着他虽然失明却冷静锐利的目光,突然心中一动,巨大的惊喜夹杂着几分疯狂的念头从脑海中缓缓升起。我深吸了口气,一边策马一边估算:“如今我们与他们的距离大约九百尺。”

见他不语,只凝神细辨,于是我又道:“如今是八百八十尺,雁头在正北方向寅时两刻的位置……现在是八百五十尺,寅时三刻位置,对方速度不减……”

高之涯一直紧锁的眉头微微松开几分,忽然拍拍我的肩膀:“殿下果然聪慧,深谙吾意!你来驭马,保持速度,等距离再近一些……”

说罢不待我答,他的手在我肩头一按,双脚脱镫长身而起,立于我身后的马鞍之上,身形稳健。

我不必回头也几乎可以想到高之涯手执劲弓黑衣飘飘迎风而立宛若战神下凡的模样,只觉得心潮澎湃。又近了四十余尺,我刚要开口,忽觉马背微沉,身后之人凝神运气开弓放弦只在瞬息之间,便有破空之声从我耳畔呼啸而出,箭带出的杀气几乎激荡了整个长阳大地,回荡在龙首山麓。

竟然是两支箭同时射出。

我至今都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这两支箭的速度与威力,穷我二十四年所闻,都不曾见过如此凌厉精准的箭法!

“射人亦射马,擒贼必擒王。”高之涯说这话时已收好长弓坐回马背,朗然大笑,“好弓,好箭,好痛快!老子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热血沸腾的感觉了……”

这是高之涯第一次在我面前不称“臣”而爆了粗口,我的心却跟着激动得颤抖起来,古人云“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大概说的就是这样痛饮敌血的壮志豪迈。

直到这时,那两支挟裹着雷霆之力的凤翎长箭才飞射而至,上射人、下射马,同时命中正在挥刀砍倒最后一道防线士兵的呼延力骨。明明眼神不如从前,我却分明看清那一箭正中他额头时他不可置信的表情。

两支利箭带着一人一马直撞出去两三丈才轰然倒地,溅起尘土飞扬,迷茫了天地,亦震慑了在场所有的人,包括正在冲杀逃命的黑龙骑兵——那个在他们眼中无往不利的首领,那个杀人如麻的黎国枭雄,竟如此轻易丧命于眼前,那种信念上的崩塌必会让他们自乱阵脚。

可即便如此,刚才的厮杀也让常校尉手下折损大半,若后援不能及时前往,只怕……

就在此时,远处突然传过来大地震颤的声音,那是我熟悉的战马的声音。我用“千里眼”定睛在那高高飘扬的旗帜上,一直高悬的心终于缓缓落下一半——陈都尉和安四叔带着龙首山伏兵回来了!

走前我有心理准备,龙首山谷中亦是一场殊死拼杀,这些长阳士兵很可能会永远留在那里再回不来,但即便有一分生的希望,我也不能放弃他们。可如今,看着这支一万人的队伍回来了将近一半,我眼眶升腾起酸涩的热意。

尽管在龙首山苦战多日,再加上连夜奔波已让这些士兵疲惫不堪,但死里逃生和胜利在望的喜悦却刺激着他们的神经。四千步兵加一千多骑兵对阵三百人,便是黑龙骑首领还活着,只怕都无力回天。

天意如此,轮回相报,他们注定在劫难逃!

我侧首将眼前的情景描述给高之涯听,待得讲完骑马过去,刚好听到如雷动般的欢呼声直冲云端。而远处主战场也在鸣金收兵,庞进带领的五万士兵全歼黑龙骑及其他骑步兵两万余人。

一切都结束了。

我的前方,是被如血残阳染红的大靖长阳关隘,我的身后,是以龙首山为屏同样血色弥漫的苍茫大地。我再忍不住,翻身下马,一下跪倒在地上。

我将头狠狠抵在边关的泥土之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将涌上我双眼的热痛逼下。

初春的土地并未解冻还十分冷硬,但这份冷硬之下曾经浇注的是无数长阳战士的鲜血,掩埋的是他们宁死不屈的信念与意志。这一瞬间,我离他们这样近。

十年磨砺,五万军魂,三载屈辱,方成就今日一战!

良久之后我才缓缓起身,回首却是心头一震!

我身后乌压压跪了一地的将士,他们已不复方才的兴奋激动,人人神情庄重肃穆。他们单膝而跪,右手握成拳抵在左侧胸口,那是心脏跳动的地方,那是心底最无声的追思和怀念,甚至不少士兵眼中闪烁着泪光。

长阳关外兮,龙首山旁;

大风骤起兮,凤旗飘扬。

横刀策马兮,北射天狼;

男儿热血兮,直撼穹苍。

不知是谁起的头,有人开始吟唱,那是长风军的军歌。

我以为长阳兵败后再无人记得,谁知渐渐地,渐渐地,此起彼伏的声音汇成成千上万人的齐声合唱,高昂激越的声音直冲云霄!

长阳关外兮,龙首山旁;

大风骤起兮,凤旗飘扬。

横刀策马兮,北射天狼;

男儿热血兮,直撼穹苍。

与子同袍兮,生死勿忘;

铁骨壮志兮,何畏离殇。

忠义长留兮,佑我故乡;

英魂不灭兮,护我国疆。

我也忍不住随着一起大声吟唱:“忠义长留兮,佑我故乡;英魂不灭兮,护我国疆。”

是的,二哥、四哥、五哥、七哥、八哥及长风军三万骑兵、长阳关两万守军——有你们不灭灵魂在天相佑,我们,幸不辱命!(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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