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十三章 再见何期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一)

我无比难过地回到公主府,本来想从呈久那里得到些许安慰,谁知他举了折扇半天,终是一记敲在我的头上。

这一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狠,直敲得我脑袋一阵发晕,估计明日额头定要红肿一片。

“沈舒夜,你真是猪头!要不是你是长风九骑的人,老子真想把你脑袋敲开,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东西。这三年别的东西没练出来,心胸狭隘、阴狠猜忌倒是学得不错,难怪都说最毒妇人心,我看这话一点都没错。”

呈久一向待我温和,便是挤对我,也都绵里藏针,很少这么毫无顾忌地骂我。我捂着头见他铁青的脸色,竟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只怔怔望着他。

“你给我好好想一想,南平王爷为什么那么急于把叶斩渊推给你?”

我唇动了动,心说刚才我不说了我的想法吗,又被你打又被你骂的,我哪还敢再说?!

许是见我的表情太过无辜,呈久一把拉下我的手,待看到他刚才对我造成的明显伤害,他目光微软,终于无奈地叹息:“你说皇上原本想让沈舒晨下嫁叶斩渊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

“不光是皇上,之前太后一个劲儿地给四公主创造机会,是不是明显也是想要撮合他跟沈舒婉?”

我愣了下,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今日母后见我跟叶斩渊在一起会那般勃然大怒,不禁叹道:“看来叶世子成了香饽饽,皇兄和母后都想拉拢呢。”

“那是自然。太后那里不必说,想招叶斩渊为婿自然是看重南平王爷的权力;而皇上如今跟许氏一族心生嫌隙,便也想通过联姻的方式拉拢叶漫雅,且不说能不能得到他的支持,便是南平王爷不趁他跟许氏内讧的时候让他后院起火,他就能大大松一口气。”

呈久见我才恍然大悟的样子,不由得狠狠瞪了我一眼:“所以你想,现在世子身份有多金贵,谁敢动他一根汗毛?不但不敢动,还得跟佛爷似的供起来,就连许家一时半会儿也不敢妄动,万一世子有个闪失,让南平王爷有了挥师北上的理由,这后果只怕他们也承担不了。”

见呈久侃侃而谈,我只好狗腿状地笑道:“我这脑子哪有这么多弯弯绕绕,还是九哥厉害。”

“厉害个屁!”他举了举扇子又想敲我,最后还是放了下来,“要不然说你是猪头呢,你把兵权交出来,固然能让皇上对抗许定远时多了筹码,可你想过没有,没有了那半片兵符,没有了摄政长公主的头衔,你还有什么是可以倚仗的?你这会儿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正中人家下怀,甭管是沈舒晨还是沈舒婉,有的是人背后偷着乐,着急嫁给叶斩渊呢。”

难怪当时在朝阳殿上我交出权力,安沐轩眼中尽是不赞同,甚至之前叶斩渊说让我把一切放心交给他时一闪而过的担忧。原来他们都比我想得更通透,是我把一切想得过于简单了。

呈久眼中闪过一丝思量:“所以我估计不出这几日,赐婚的圣旨就会到,到时候不是你去世子府,就是叶斩渊到公主府来。”

我的心顿时跳乱了:“那……那你怎么知道这一切都是叶漫雅的授意,也许……也许……”

“也什么许?”呈久冷笑,“叶斩渊是南平王的儿子,若没有南平王爷的首肯,他能私自就应了皇上?更何况,叶斩渊在你身边待了这么久,真的随便拿个什么借口就能敷衍过他爹?人家随随便便说出一句什么内幕,我们几个只怕都死无葬身之地……”

这……我觉得手脚开始发凉,喉咙发干,我绞着手指望着呈久,涩声道:“你说,我今天是不是说得有点过分?”

“何止有点……”许是见我的脸色不太好看,呈久轻叹了下,拍了拍我的肩,声音柔和了几分,“以前只是听说过南平王爷大名,这回他来京我接触过几次,总觉得他不若你所说的是奸佞弄臣,否则你父皇当初不会对他信任有加对不对?不过……以我的阅历亦是瞧不透他,在官场沉浮这几十年不但屹立不倒还得以异性封王,他也称得上手段高明、老谋深算,所以纵是这回刻意示好,我们亦不能掉以轻心。”

我知道他只是在安慰我,一想到当时叶漫雅看我的眼神,还有叶斩渊离开时的态度,我还是难过得想哭。

雪在眼前弥漫着,如细碎的沙子打在我的脸上。我拼命地抽打着马,让它快,更快。

可是雪从昨天一直下到现在,积得太厚,马儿奋力扬蹄,却依旧举步维艰,几次蹄下踉跄,几乎跌倒。

而当我一身风雪到达平安门外十里坡,还是没有赶上送行的队伍。

怔怔望着一地凌乱的脚印,我翻身下马,一个不稳跌倒在地——到底没有赶上啊,下次再见不知是何期,这份歉意终是没有机会表达。跪坐在地上,我眼前一片模糊,尽管我知道那只是雪化成了水顺着头发流进眼中,可还是觉得眼眶隐隐作痛。

身后隐隐有人低叹,我回头,见不远处一道颀长的身影静静立在那里。

是……叶斩渊。

隔着风雪,我看不清他的表情,然而眼前不由自主浮现的却是昨日他离开时的眼神。

怔怔仰头望着他,我低声道:“我尽力了,马车坏了,车轮陷进雪里……我骑了侍卫的马赶来……可是还是没赶上,我真的尽力了……”

我语无伦次地解释着,话一出口,却是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的喑哑。而下一刻,叶斩渊就疾走了几步,一把把我揽在怀中。

“对不起,叶斩渊……对不起,我想赶来跟南平王爷道歉,可是……我没赶上……”

他的动作很大,我的鼻子狠狠撞在他的怀中,连呼吸都痛了几分。

“傻丫头,傻丫头,你这又是何苦。”

我听到他的低语响在我的头顶,含了心疼无奈。

“真的很抱歉,我知道我昨天的话很过分,我是诚心诚意来道歉的。”我埋在他胸口几乎说不出话来,那一下下的心跳如此真实,让我没来由地心头一松。

“我父王并没有怪你,他知道……”忽然他声音一顿,松开我,一只冰凉的手抚上我的额头,隐约中我看到他好看的眉蹙在了一起,“怎么这么烫?”

“没事,昨天受了些风寒。”我心虚地想躲开他的手,并不打算告诉他,除了着凉,其实昨夜我睡得极不安稳,几乎做了一晚的梦,梦里全是小时候的事。

“你在发烧。”他伸手扶我,我脚下一个踉跄,这才惊觉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疯狂地策马狂奔,自己的体力已经透支,双腿竟然颤抖着无法站立。

下一刻,我忽然感觉身子一轻,却是叶斩渊弯腰一把抱起了我,我下意识地拒绝:“不,不要……”

“又不是没抱过。”男子如是说。

我不禁迷迷糊糊地想,叶斩渊好像从来没抱过我,倒是小武,每次毒发疼痛难忍,每回脆弱到需要安慰,那熟悉的怀抱都是我最安然的避风港。

可是……勉强让自己神志清醒些,我抬手想推他,却一丝气力也使不出来,只能断断续续地叹息:“你……身上,还有伤……快放下我……”

“闭嘴。老老实实的,再废话我点你的睡穴。”男子低沉间略透着喑哑的声音响在耳边,其实不用他点我穴道,我也知道我已经快支撑不下去。只是昏睡前,我迷迷糊糊在想,好像小武从来没跟我用这种口气说过话——果然,他是叶斩渊啊……

(二)

我不知道这一觉我睡了多久,醒来时,身下微微的震动让我感觉到自己应该是在马车上。

怔怔望着头顶那盏不停摆动的油灯,晃得我眼生痛,才让我找回些许神志。下意识动了动脖子,觉得脑袋下面的触感似乎不对。我小心翼翼地歪了下头,发现自己枕在一人的腿上,整个身体被轻轻揽在怀中。

我盯着横在我腰间的那只手,手指修长而干净,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指腹略有薄茧——这不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这是一双无数次给我呵护、温暖、帮助和安慰的手。

我抬起手,轻轻拉过他的手掌翻过来,果然在内侧虎口上有一道深深的疤痕,大约只有半寸长,但是我知道,极深。那是有一回我宿毒发作,用刀偷偷划自己的手臂时被他发现,二人相争时我无意间扎上去的。当时他只顾着我手臂上的血流如注,却并没及时去包扎自己的伤口,后来有好几日他不能握剑,我才发现他受了伤。

我手指轻轻摩挲着那道伤口,只觉得眼眶有点酸涩,声音更含了几分沙哑:“小武……对不起……”

对不起忽视了你那么久,对不起伤了你的心,对不起让你几乎死在我面前,对不起……我终究不能陪你一生一世。

“嗯……醒了?”我头顶传来他温暖的声音,带了刚刚醒来淡淡的倦意,然后一双清亮的眼就出现在我面前,含了关切,“哪里不舒服吗,怎么这个表情?”

他心有所感,顺着我的目光,看到我握着的那只手及手指停留的位置,想抽回去却被我拉得更紧,他目光微闪却只笑了笑:“你松开,要不然我怎么给你倒水喝?”

我无语,默默松开。于是他欠身从几上倒了水,半扶起我将水递到我唇边,一切自然而娴熟,然后又扶我靠坐好,才将他的手再次塞回我手中,眼中隐有戏谑的笑意:“殿下想拉多久拉多久,反正我已经是殿下的人了。”

“……”

见我的表情,叶斩渊哈哈一笑,反手将我的手握紧。感受他指尖的温暖,我终还是轻声道:“对不起,那天我跟南平王爷说的那些话……”

“生着病还冒着那么大雪赶过去,真是不要命了吗?都说了,父王并没有生你的气。”

我摇头。那天半夜睡不着,越想越是不安,那些话太伤人,那天叶漫雅离开时的眼神带了痛与失望,他怎么可能不生气?

“真是傻丫头,就知道你一直都这么轴。”叶斩渊无奈地叹息,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我手中,“父王走前特意让我交给你,就怕你一直想不开。”

我手中一暖,低头看,掌心间躺着的是一块只有拇指大小的叶形玉玦,用了根细细的银链子穿着。不同于别的翡翠,那叶子绿得又浓又润,偏又十分通透,透着光仿佛能看到一丝丝的脉络,更奇特的是,叶梢处天然有一点晶莹,仿佛是清晨凝在叶尖的一滴露珠,欲落未落。

见我低头打量,叶斩渊在一旁解释道:“这是父王送给他未来儿媳的见面礼,本来那日想当面给你,却没顾得上,临走时让我转交给你。”

我手有点抖。

我认得这枚玉玦。

那年父皇大寿,南平王回京赴宴,他送我梅树时我无意中见他手腕上缠着串佛珠,佛珠末端便坠着这枚玉玦。那浓绿的颜色十分显眼,我一眼相中便扯了他的衣袖死乞白赖地讨要,彼时俊美优雅的男子笑得温和:“旁的东西臣都能给公主殿下,唯独这个不行。”

“为什么?”我印象里的叶叔叔对我极是溺宠,几乎有求必应,这次拒绝多少出乎我的意料。

“因为这是臣的祖传之物,要传给叶家长媳的。”

身后传来的,是父皇哈哈大笑的声音:“君然这是瞧不上朕的溶溶啊。”

君然,是叶漫雅的字。

闻言,叶漫雅缓缓转身,并不惊慌,只欠身笑道:“陛下说笑了,公主殿下美貌聪慧,是犬子愚钝,配不上公主才是。”

“君然太过谦虚了,朕看你家渊儿倒是不错的,俊美谦和,温文有礼,颇有其父之风。不如……”

“我才不要那个病秧子,跟个竹竿子似的,怕是来阵风都能吹回南方去……”我撇嘴急忙打断父皇的话,生怕父皇只顾着跟叶漫雅的兄弟情分,就把我当礼物送了出去。

“你这孩子。”父皇薄怒,却换来叶漫雅的出言相护:“小辈的事自有他们的缘法,还是不必强求了吧。”

这事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我却不知道命运如此有趣,十年之后我们终于还是有缘相爱。

当然或许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宫中隐有传言,说我跟南平王世子有过婚约的原因吧。

思及此处我不禁一凛,猛地抬头看向对面的男子:“我见过你。”

叶斩渊明显一怔:“什么?”

“那年父皇的寿宴,你跟南平王爷一同来京。寿宴上你穿了件浅绿色的衫子,高高瘦瘦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后来我母后还特意拉你坐在她旁边……”

记忆中的少年已经面目模糊,是因为那件衣服的颜色,所以我印象里的南平王世子一直都是竹竿的模样,当然,这件事我是不打算说给他听的。

闻言叶斩渊笑容微僵,似有几分咬牙切齿:“原来你现在才想起来,亏我一直都记得你那日穿了件水红的长裙,带着南珠的发坠子,为给先皇祝寿还跳了长袖舞……”

我有点心虚地缩了缩头,萍水相逢,难为他记得这么清楚。

“那你一定不记得你说要嫁本世子的事了吧。”

“胡说,怎么可能!”我抬头瞪他,本宫就算失忆了也不会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忘记吧,何况我根本早就拒绝了父皇和叶漫雅。

“寿宴后,你拉着你那贴身侍卫说什么极是倾慕狼帅高之涯,可惜他没来赴宴,遗憾万分,你马上就要去北地,谁若是能让他送你一件礼物,你便死而无憾。然后你那侍卫忙道,公主前去边关,切不可轻言生死,于是你便道,那以身相许也行……”

他分别用了我和方漠然的语气,竟学得活灵活现,这回换我怔住了——这事,我当然记得,那日我多饮了些酒有些头晕,便拉了方漠然在回廊间透气,因为席间听及叶漫雅说起高之涯英勇杀敌的那些故事无比向往,于是有此感叹。只是我不记得那日寒冬的夜里,除了我与方漠寒,还有第三个人在场。

不过,在我临行前,果然收到高之涯一份手撰兵书,当时我兴奋得恨不得晕过去。我本以为是父皇让叶漫雅带了话去,高之涯卖了父皇的面子才送予我的,难道……

“那可是本世子求了高大哥好久,还用了一柄上古名剑连哄带骗才得来的。”彼端男子目光闪亮,仿佛烛火的光都闪在他眼中。

我声音不由得有几分颤抖:“真的?”

“自然是真的。”叶斩渊捂着心口做受伤状,“亏本世子念念不忘、用尽心机讨好殿下,想不到公主竟如此薄情寡义。”

我无暇理会他的耍宝,只觉得心跳疾得仿佛要从胸膛跳出。我从来不知道我跟他之间竟有如此深的渊源,若非看到这枚玉玦忆起过去,我几乎不记得他的模样。我甚至知道,如果不是此时此境,我俩已相知相许,只怕他一辈子也不会提起这段往事。

“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轻笑着摸摸我的头:“我一共见过你两回,除了那回,你满周岁时宫中办大典,我也恰巧与父王来京相贺,我抱过你,你还冲我乐呢,说明咱俩有缘呗。”

叶斩渊不过大我三岁,我周岁他尚是个垂髫稚子,这就一见钟情未免太过夸张。许是见我神色间的不满不信,他叹了口气:“你十三岁那年的舞蹈太惊艳,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女孩子能把长袖舞跳得跟长剑舞一般英姿飒爽、朝气蓬勃,阿夜,从那会儿,我就期待能与你再次见面。”

他说得隐晦,但我知道这大抵便是再见钟情吧——可惜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情为何物。

默了良久我终是一把紧紧抱住他,将头深深埋在他的胸口,汲取着那我熟悉的宠溺与温暖——这世上有一种喜欢叫一见钟情,但还有一种感情叫日久生情……我太迟钝,但此时我却想告诉你,叶斩渊,我心悦你。

这话,我并没有说出口,但知我如他,又岂会不知。

(三)

车子忽然间停了下来。

车外传来一个清晰柔媚的女声:“世子,到月鸣山了。”

那女子的声音十分耳熟,若记得不错,应该是叶斩渊的侍妾莫兰。

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她温婉秀丽的模样,我全身一僵,下意识就想挣开叶斩渊的怀抱,谁知那人的手却丝毫不松,我伸手去拧他的手臂,他宛若无觉,声音平静:“那就让大家休整一下吧。”

脚步声远去,头顶传来轻笑声:“怎么,吃醋呢?”

“其实那女子实在不错,温柔体贴又年轻漂亮,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我知道她是在意你的。”沉默良久,我不再挣扎,只闷声道。

我并不傻,往前数三四年他都在我身边,分别后再出现在我面前时却是虚弱得连走路都要让人搀扶,若真是许多年前发生的事,我更是连追问纠结的资格都没有——谁还没有点过去,便是我,少女时期爱慕的人也不是他。

“想不到公主殿下这么大度,要不我就真收进房中,给你当个伴儿可好?嗯,肯定比你那些亲姐妹乖巧伶俐。”

他声音轻柔,我再迟钝也听出他话里的危险,于是忙道:“现在可不行。等我死了后你想娶多少都可以,什么沈舒婉啊,沈舒晨啊,反正她们都乐意嫁你,嗯,最好把本宫那些男宠一并收了吧,让他们跟你,我还能放心点。”

原本只是开玩笑,后来我忽然觉得,若我真不在了,呈久、阿然他们如果能跟叶斩渊回南方倒也是件不错的事,至少叶斩渊还是小武的时候,他们之间相处得还算不错,呈久不止一次替他说好话,阿然更是连命都能交到他手上,而有南平王世子的身份护着,他必不会让他们会吃亏。至于韩清,他若在边关待得顺心,替我们一直守护平阳,也算全了长风九骑的心愿。

嗯,越想我越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但想到堂堂南平王世子若真带了他们二人回去,叶凭澜那小子必然要发飙的,我有点想笑,不过那模样注定我是瞧不见的了。

蓦然间,我觉得某人的气息重了几分,然后我的身体被他扳起,那双手用力扣在我的双肩之上:“沈舒夜。”

他很少这么连名带姓地叫我,我对上那双幽深的眼有点心虚,不知道是我刚才得意忘形说漏了嘴,或是他知道了什么。我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干笑道:“我……我只是开个玩笑嘛……”

“你若死了,我就夺了这大靖江山,然后杀了安沐轩给你陪葬。”

他语气表情俱很阴沉,没来由地让我背后发寒,我从不知道这人也能有这样的危险气势,只是……我还是有点奇怪:“关安沐轩什么事?”

“他不是你最在乎的人吗?”

呃……见他神色有点松动,我很狗腿地笑道:“谁说的,我现在最在乎的人是你呀。”

“那我就给你陪葬。”他淡淡道,平静而自然,似乎早就等着我这么说一般。

不知为何,我就想起了那天在晗夕殿他的那句“阿夜,我向你保证,只要你不死,我就不死”……心中忽然惶恐,当初之所以赶小武走,也是不想让他一直困在我身边,可兜兜转转却发现很多事远远超出我的预料,当时只是欲罢不能,如今算是泥足深陷了吧。

对上他探究的眼,不管他是不是诈我,我都不敢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于是赶紧语气一转:“对了,我睡了多久,我们这是去哪儿?”

叶斩渊似也并不介意我换了话题,听了我的问题,眉眼似弯了一弯:“我算算……嗯,大概有三四天了吧……”

“啊?!”我惊得几乎要从马车上掉下来。三四天……我一把抓住叶斩渊的手:“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眨了眨眼,很认真地道:“长公主殿下病得很重,昏迷不醒,臣也很着急啊。”

我忽然意识到不对,又想起刚刚莫兰的话,瞪着他:“我们这是去哪儿?”

“太医说了,殿下要静养,清凉山乃沈氏一族的发源之地,风水气候皆佳,最适宜休养。加之清凉山特有的几味草药可治殿下的宿疾,所以特赐殿下小住清凉山一段时日。”

我身中奇毒皇兄应该是知道的,就算之前瞒得紧,但那回周瑞抱我回府,陈太医前来问诊,他必早心知肚明。若再知道我这是绝症,只怕不知道心里偷着乐了多少回,难怪这么轻易就放我出京。

我只是不知道叶斩渊猜出几分,于是故意冷笑:“莫不是我交出了兵符又交出摄政长公主的权力,皇兄着急把我驱离了京城不成?”

“殿下话可不能这么说,清凉山乃大靖圣山,山清水秀,龙脉尽存于此,若真是驱离怎么也得流放西南蛮夷之地才行。这可是太医实在无法才给出的调养建议,哦,当然,小臣身体不佳也需调养,所以便自请跟殿下同程而去。”

说罢,为了表示身体没有康复,某人还故意咳了几声。

我却分明从他的话里听出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于是没有理会他言语中的戏谑,定定望着他:“哪个太医?”

“何太医和陈太医。”叶斩渊笑了笑。

何太医是母后的人,但后来被安沐轩收买,陈太医则在父皇在世时就深得他器重,父皇过世之后又成为皇兄专用御医,甚至升至太医院院判,但我亦早就知道,此人却是南平王爷当年献给父皇的民间圣手。也正因为如此,我当初才怀疑父皇的死与叶漫雅有关。

默了下,我紧紧盯着对面的男子:“把我故意弄晕过去这么多天,你跟安沐轩这回又商量了什么诡计?”

我就知道那日安沐轩非让我回避肯定有阴谋。

“京城没意思,天天钩心斗角伤心伤神,看着你都辛苦,再待下去你不疯我都快疯了,不如你陪我出去散散心。”

呈久也曾说我尽学了阴谋诡计。京城的日子的确度日如年,却不是说舍弃就能舍弃的,毕竟我还有那么多未完的责任。否则的话……我不禁想起,在去永业寺的路上,也是在车上,我曾信口开河地与阿澈说要隐居清凉山的旧事,恍恍然便换了男主角,我却连做梦的心境都不敢再有,只怕我这辈子都没有那悠闲的命。

“叶斩渊。”我无奈叹息。许是我的表情有点哀怨吓到了他,叶斩渊略柔了口气轻笑:“还是不肯信我啊。”

我微怔,不忍心埋怨他,于是道:“可是京城这种局面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就带我出来?去清凉山休养?我能静心才怪。”我突然微惊,“莫不是京城最近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叶斩渊目光微闪,附在我耳边道:“放心吧,你若不喜欢清凉山,我就带你另外去个好地方。”

他温热的气息拂在我耳边,让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但下一刻便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什么地方?”

“你不是发愁怎么去边关吗……”

我浑身一震,下意识就抓住他的手:“你是说……长阳关?”

他反手将我的手握得更紧,但笑不语。

望着他眼中满满的宠溺,我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事实上,当我把兵符和摄政长公主的权力交出来时,就已想好抽身这堆让我头疼的权力之争,不去当这个众矢之的,找个机会亲自去趟边关。

其实我早有这个想法——当年战败之后我尚未痊愈就被母后接回京城,很多事情来不及安排处理,就连几位兄长的遗骨和遗物还是事后托暗卫收集整理,我甚至无法亲自去祭拜他们。而我也很想去探望在那场战役中侥幸存活下来的长风骑兵,那虽是我荣耀和不齿的过去,却亦是我同生共死的战友,也许从幸存者那里,我能探寻到当年的一些蛛丝马迹。

但这三年来母后看我看得十分紧,好不容易做了许多荒唐事让她对我放松了些警惕,我却发现皇兄也因为我“大权在握”须臾不敢放我离京。我若想走,自然有办法,可惜的是连秦总管也表示不赞同,他说父皇给我的权力是让我自保,而不是以此为倚仗去涉险。

好吧,我承认他说得有道理,但这次呈久的话却让我越发坚定了去边关的想法,想想我已时日无多,只要不牵连大家,我便再任性这一回吧。所以这回我先斩后奏秦总管也拿我没辙了。但我才刚动了心念,叶斩渊竟已替我铺平了路,让我既感动又担忧,毕竟好多事我还没安排好呢,怎的就已经在路上了。

何况,我怎么就那么不信皇兄能那么好心让我出关?

后来我才知道,我和叶斩渊顺利出行,安大人“功不可没”!

原来是他跟皇兄说,我已交出了半块兵符和摄政长公主的令牌,于皇兄早已失去了利用价值,当初我对他“用强”时皇兄曾经向他承诺过,到那时许他为父报仇,为自己雪耻,所以他准备找人暗杀了我。

而此时皇兄刚刚用我来牵制住南平王世子,肯定不会让我这么就挂了,却也不愿失信于安大人,所以这才开恩放我和叶斩渊离京,明为养病暗为避祸——想不到安沐轩竟将皇兄的心思揣摩得如此透彻,也不枉当初父皇让他接近皇兄并与他交好……只是似乎有什么真相呼之欲出,我却没来得及捕捉,不过总归他们俩都是为我好就是了。

只是,面对我提出的这个疑问,对面男子笑得跟狐狸一样并不回答,我有点郁闷,默了会儿才道:“咱们就这么离开京城,呈久怎么办?”

“呈大人啊……”叶斩渊故意拖长了声音,“本世子身为公主的未婚夫婿,可是奉旨入住公主府的,呈大人却没有身为公主男宠的自觉,公然挑衅本世子的权威,本世子一怒之下叫人打了他一顿板子,我们离京之前我已将其赶出府了。”

这……明明之前呈久是想讨打来着,可是现在我们已代他出行,这顿板子又是什么道理?

“我们此次出行,先去平阳,然后回清凉山做做样子,再顺利怎么也得三四个月,没了兵符与实权,你对于太后也没了意义,估计她很快就会寻个借口把秦总管召回,公主府其实已经名存实亡了,而在京城没有你相护,呈久男宠身份定然十分尴尬……所以他必须有借口离开公主府。”

我思及那日呈久不过坐了回我的马车,便被人殴打一顿的事,自然知道叶斩渊说的是事实,却还是有点担心:“他名声不好,这世上尽是痛打落水狗之人,又有谁敢收留他?”

叶斩渊刚刚难得正经了神色,却似乎因为我这话缓缓松开,他哧地笑了一下:“你还真跟老母鸡护着小鸡一般,你这些兄弟人人都比你强,你倒多担心自己才是。”

我被他如此形容很是不爽,抬眸瞪着他,却被他满眼的笑意晃得心跳加速,脑子全乱了,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前那人摸了摸我的头:“幸好还有我一直在你身边。”

我……又无语了。我从来不知道他脸皮有这么厚——不过这回醒来之后,我发现他的笑似乎多了起来,大概是因为远离了京城是非吧。

我忽然觉得这样很好。

“对了,阿然那里……”虽然我知道要被他耻笑,但还是有点不放心。

难得这回叶斩渊没有笑我,静默了下才道:“你身上可带有什么信物?阿然不比呈久,总要安排得更妥当才好。”

我心微微一沉,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于是从贴身的荷包里取了一枚乌木令牌,那是我在长阳关时候的将符,作为纪念,一直被我小心收藏着:“这个我们长风九骑的人都认得,如果有意外,拿它到城南的南烟阁,便有人接应。”

叶斩渊点点头,忽然轻扬了声音:“方浅。”

下一刻,冷风一掠,一道身影便闪身进了车厢。

那是一个黑衣男子,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面色沉静普通,唯他抬眸时,一双眼流光溢彩,似珠玉般清亮美好,瞬间让他英姿逼人。

“将这枚令牌和我之前给你的信号香带给朱公子,告诉他有紧急情况发生,在窗口燃香便会有人接应,若有意外也可拿殿下的令牌去城南的南烟阁。”

那名唤作方浅的少年怔了下,似是咕哝了句什么,才接过叶斩渊手中的东西。

我没听得明白,但叶斩渊脸上却仿佛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对那少年的不满不以为意,只俯身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些什么,方浅微黑的脸莫名就红了几分,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一阵风似的蹿了出去。

叶斩渊忽然便大笑起来。

我很少见他这般模样,不禁微怔,无意知道他们的对话,只是有点好奇他跟那少年之间的关系,我虽然眼神不太好,但还是认出他就是上回跟叶斩渊一起去过我和阿然接头的小院,然后带走阿然的那个人。良久,叶斩渊笑够了,似是知道我的心思,轻声道:“阿浅跟莫兰都是父王在战场上捡回来的孤儿,当年送到我身边的时候一个四岁一个五岁,他们几乎是我看着长大的,跟挽波、凭澜一样,都是我至亲的弟弟妹妹……”

此时他的眼神很柔和很温暖。我理解那种情义,就像长风九骑的兄长守护我一样的情义,于是我轻轻握着他的手,细细微笑:“嗯,你是个好兄长,你的弟弟妹妹,都很幸福。”

(四)

月鸣关驿站。

我是被某人抱进房间的,据说是因为名义上,本宫还在重病昏迷不醒。

我一向自诩脸皮极厚,在他怀中却觉得颊上发热,幸好下车前戴了面纱,才没让人看出端倪。

回房后他将我放在床边,掀了我的面纱,笑得十分得意。我静静坐在那里,忽然觉得就这样嫁了他真的很好。于是我抬头回视着他的目光,也笑了,他的眼神越发幽深几分,正要开口,门口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我怔了怔,却见叶斩渊抬手替我拢了下散在颊边的碎发,安抚地向我笑了下,然后才去了外间开门。

我隔着屏风,听到恭谦而市侩的声音:“奴王安喜给世子殿下请安,不知今日公主殿下好些了没有?”说罢他指挥下人一一将吃食用品摆好,才谄媚地又道,“奴素知世子及公主殿下喜静,所以自作主张将东西送进房中……这些东西可还合世子的口味?”

“嗯,有劳王内侍。”叶斩渊淡然的声音响起,“你们都退下吧。”顿了下,他又道,“王内侍留步,关于明日的行程,我还有些细节需要跟内侍商定,须知殿下身体不好,这般赶路,终究还是太快了些。”

听脚步声一一远去,然后那王安喜的声音复又响起:“是,是,世子教训得是,奴这就吩咐下去,咱们再慢些走,陛下说过,这一路但凭世子做主。”

� �诚惶诚恐而谦卑的语气,让我很容易勾勒出宫中太监常见的迎高踩低的嘴脸——若不出意外,只怕此人不只是负责打点一路行程,更是皇兄派来监视世子和本宫的。

正在我思忖间,却见叶斩渊转身进来,笑得莫测高深。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见他身后还跟着一名做宦官打扮的男子。

王安喜这个名字我并不熟,但当我看到他时,还是忍不住一愣。

以前我只知道他是皇兄的贴身侍从,虽不如林内侍无时无刻不伴在皇兄左右,却也常会见到他。皇兄生性多疑谨慎,但凡能在乾安宫或朝阳殿侍候的,必都是深得他信任的人,也正因为如此,我有好几次故意为难于他。不过这等奴才不比周瑞,对我来说亦不过是路人甲乙,我自是没记住他的姓名,唯记清这张脸。

那日晗夕殿中,随侍在安沐轩左右的,正是此人。

就知道这件事,阿澈亦参与其中。

“奴给公主殿下请安。”

那人依旧笑得低伏谄媚,自然对我的“苏醒”不见意外,只一双眼不似从前的浮游不定,半垂了目光行了大礼。

我抬手示意他免礼,抿了抿唇,盯了他一会儿才道:“安大人可有话带给本宫?”

王安喜似是没料到我的直接,默了下才低声开口,口齿清晰,神态沉稳:“安大人说,殿下早该随心所欲一回,说有世子相伴他很放心,还说京城一切有他,殿下不必担心形势,亦不必担心他,呈大人和朱公子他也会替殿下照应。”

我莫名鼻间微酸。

阿澈知我懂我,自是了解我的牵挂羁绊,可我若真能这样放下一切坦然离开,又如何对得起过去三年的筹谋算计。

但偏是我的自私任性把自己逼上了这条路,却又牵扯上两名至亲至爱之人,一步相欠,步步相欠,这些情意怕是穷尽一生也无法相还。

我发现我最近很容易这般感伤——可是被这样优秀的两名男子关心呵护着,替我支撑风雨,便是此刻死了我也算幸福圆满,又瞎矫情什么!

“这些东西安大人特意叮嘱奴交予殿下。”王安喜将怀中取出的东西认真地一一交到我手上,“这是大人根据殿下的病情配的药,已经做成了蜜丸用白蜡封存,说方便殿下随时服用,还说请您看在他连夜赶制的份儿上,一定要按时用药。”

他果然还没放弃我的毒,无论如何这是他一番心意,何况我自然是不想死……闻言我默默接了过来,待打开另外的小盒子,却是全身一震。

里面是一枚青色小印。

印是小篆阴文,端端正正刻着“平?安”二字。我深知这枚印章的意义。平,平阳郡的“平”;安,安沐轩的“安”!

这是安氏一族的家印。

安氏一族,从安沐轩曾祖父起,一直奉命驻守在平阳郡的各个关隘,然而三年前一役,终因我的轻敌大意和错误决策,使得安大将军,也就是安沐轩的父亲安晟德及安沐轩的两位兄长命丧黄泉,也让安家军从此一蹶不振。也便是那一役,成为我终生洗刷不掉的耻辱。

然而虽然嫡支仅余安沐轩一人,但百年来安家在平阳边关根基很深,余威犹在,我不知道皇兄重用安沐轩是不是也看重他这一点,但我却不料他竟把这枚信印交给了我。

“安大人说,此去边关不比当年殿下领兵时有皇命在身,失去摄政长公主身份的保护亦存有不少风险,所以必要时这东西还是用得着的。安府虽已败落,但还有些根基,殿下有急事可以执此印去平阳城的安府找看院子的安四,他必会全力相助殿下。”

安四叔,我自然记得。他是安氏旁系,我初到边关的第一套内功心法,还是跟那个沉稳寡言的汉子学的,那时他还是一名校尉,想不到多年未见他竟成了安家的守院人。

思及往事,我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赶赴边关,那里承载了我太多的记忆和永远的伤痛。

我紧紧握住那枚印章,冰凉的感觉从指尖传来,却仿佛有种暖意直熨进心底。默了良久我点头一字字道:“如果有机会见到安大人,告诉他,舒夜都记下了,必不会让他失望,亦请他多多保重。”

王安喜似是怔了一下,点了点头却不再多言,依旧似往日般恭敬地行了宫中之礼细声道:“奴已将安大人的话带到,殿下若无事,奴便告退了。”

他退行几步转身就要离开,我望着他微躬的背影轻声开口:“阿七,我也要谢谢你。”

我自然知道安沐轩想尽办法将他派至此处的用意,他原本是安沐轩那么重要的一步棋。而此行能够瞒住皇兄,不引人怀疑,想必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若此事稍有败露,只怕相关人等全是杀头大罪,连安沐轩都无法幸免。

那脚步却是一顿,似是犹豫了片刻,他忽然又转了过来,单膝而跪,右手抬起握成拳轻抵在左侧胸口,一直低垂的眼缓缓抬起,浮起一抹我从未见过的坚毅和沉稳:“属下愿为殿下尽忠,望殿下珍重,平安归来。”

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昔日长阳关外五万将士出征前拔剑誓师的激昂,我仿佛看到了我的死士慷慨赴死前的从容,我仿佛看到了周瑞平静面容下的热血与忠诚,便是有他们,才有今天的我——那个没有被失败屈辱、中毒受伤毁容身残打倒的沈舒夜。

应该是我谢谢你们,我最亲爱的战友们!

耳畔传来叶斩渊轻轻的叹息:“安沐轩对你还真是好,竟送了那么一份大礼给你,倒也不枉从前殿下不计生死名利地帮他。”

我从旧事中回神,见我面前的男子笑得古怪,于是故意微眯了眼看着他:“如何,世子难道吃醋不成?”

“是啊,我是吃醋啊。”谁知那人却点头大大方方地承认,我准备好的揶揄反倒不知如何发挥。其实我心中不无忐忑,叶斩渊说得没错,这份礼过于厚重,我除了感动更有不安,因为虽然我对安沐轩并无男女情爱,但毕竟因着旧时情分和对他的回护伤过叶斩渊,纵然只是无心,却也终有心结,又偏偏无法辩解。

“臣可没那么大的本事送这种礼,只能以身相许陪在殿下身边,不过待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哭的人可是他哟。”某人似乎没看到我的不安,刚正经起来的表情又变得不正经,于是我不得不收了内疚的心情抬头瞪他:“什么叫生米煮成熟饭?”

叶斩渊却忽然拉住我的手:“阿夜,这回从边关回来,我们便成亲吧。”

这……这人的思维是不是有点太跳脱了?我不由得怔了一下,他却缓缓俯下身来,用他灿烂明亮的眼一点点将我锁住。身边眼前缭绕的都是他的气息,那无处不在的温柔与隐隐的期许让我的心顿时失跳了几拍,仿佛是被他蛊惑,我竟不由自主地点头,然而刚点完头才发现不妥,正要开口,却见他忽然眉眼弯弯地笑了,笑时微露的虎牙恍然与小武的模样重合,让我的心微微一痛,想反悔的话再说不出口——我心底一声叹息,罢了,我便也任性这一回,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不待我想再点下头,他的唇便落在我的唇上。

不同于上次的温柔,这一次他的吻十分亲昵热烈,唇齿的纠缠间他几乎要将我揉入怀中,我亦是伸手紧紧揽住他的颈,直到二人几乎窒息双双跌倒在床上,他的额抵在我的额间,气息重了几分。

我意识到我们之间的暧昧气氛,却没有拒绝,反而一双手紧紧握住他的肩膀。

却是他别过脸,一阵隐忍的咳嗽终于溢出唇边。

我心思皆无,只觉得揪心不已,想起身给他倒水,却被他按住身体,我只得伸手去抚他的背,明知道这样其实一点不能让他好过。

待他咳了良久,才低低轻叹了一声,我以为他哪里不舒服正要开口,却听他无比遗憾地道:“你看,差点就生米煮成熟饭了。”

“你!”明知道他是故意岔开话题让我宽心,我的脸还是忍不住红了,恨不得有个地缝儿直接钻进去,我往他怀里靠了靠,轻声开口,“如果你愿意……”

“我的世子妃,要风风光光地八抬大轿才能迎入洞房。”他忽然低笑,一只手亲昵地拂过我颊边细碎的发,“等了这么久,我并不介意再多等几个月。”

我怔了下,本宫主动投怀送抱却被拒绝,好生没有面子。本想逗他,可望着他眼底的种种情意,喉间却哽了一下,于是只能用故作不满来掩饰心底的酸涩:“世子好大的胆子,明明是本宫要招驸马……”

“是,我的公主殿下,微臣早已是你的人了。”谁知他也不反驳我,宠溺地又亲了亲我的脸颊,然后才把我从床上拉起来,一边替我整理衣物一边道,“时辰不早了,收拾收拾咱得赶紧上路,早办完事也好早煮熟饭啊,为夫忍得好生辛苦。”

“……”

说话间,他不知道从哪儿取了一个扁盒,里面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我一眼就知那是什么,挑眉望向他,叶斩渊抬眸看着我,眼神渐渐沉静。

不知怎的,我的心突然疾跳了好几拍,却坐着没动,反而闭上了眼——于是,我感觉到对面男子一双修长而略带了几分凉意的手,缓缓抚上我的脸。

半个时辰之后,我望着镜子里的脸,再不是定国长公主沈舒夜的模样。虽然轮廓有几分相似,但精湛的易容却巧妙掩饰了我脸上的几道伤痕,若无眼底沧桑,那斜飞入鬓的眉眼让我看上去更像一名意气风发的少年。

我心底的震惊无法形容,望着叶斩渊:“你的易容之术如此高明,当初为何却戴了面具……”

话到一半我却问不下去,因为他一直在回避着自己曾经是小武的这件事,我说过,他不想说我便不再询问。

谁知对面男子沉默了半晌却缓缓开口:“我其实当时一直在等,等你亲口告诉我,想知道我面具下面真正的模样。”

他是故意的!

其实当初在边关救下他时,他除了面具也易了容,我便知道他是不想以真面目示人。可他在悬崖之下再次出现,从周瑞的手中救了我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越发亲密,之后他便只戴了面具再没易过容,而当我们独处的深夜,他甚至会摘掉面具……其实他一直在等我把目光和心思投到他身上,去探究他的真实身份——也许我只需要点亮一盏灯就可以发现他所有的秘密,可是一直到小武死,我都没有分出心思去认认真真体会这份期待与渴望。

我的指甲狠狠刺进手掌,但这份痛却依旧无法取代心底的内疚与自责。我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一直不肯承认自己是小武的心思,眼前男子虽笑得风轻云淡,我却曾经在他心底留下无数的伤痕——难怪他以世子身份再次出现时不肯与我相认,难怪他不愿答应我的求婚,难怪叶挽波和叶凭澜会对我有那么深的敌意和不满,难怪南平王叶漫雅离京时竟是那么郑重地求我莫要再伤害于他!

若换作我是他,只怕我这一生都不想与这样薄性而寡情的女子再有任何纠葛。

“我不肯承认,是怕你会胡思乱想,但我知道,我若承认了,只怕你还是会胡思乱想,阿夜,我也很为难呢。”耳畔传来他的低叹,我紧握的手指被他一根根掰开,他将自己的手放进我的手中,就如同之前小武陪在我身边那样轻柔而熟悉。

我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痴痴地望着眼前的男子,另一只手轻抚过他的眉眼,高挺的鼻,薄而润的唇……然后,我闭上了眼,用手指真实的触感,去勾勒着我心底那个早已铭心刻骨的深情男子的模样——就像我夜不能视时他才肯摘掉面具的每个夜晚一样。

“小武,对不起……小武,小武……”

我一字字地轻声唤着那个名字,这是我第一次,终于有机会用这样的称呼表达我的歉意。

下一刻,他一把捉住我的手。

我睁眼,只见他的目光沉了几分,表情十分凝重:“其实我也瞒了你一件事,你原谅我,咱们便扯平了,可好?”

“什么事?”我满腔的酸涩俱被这句话分了神,一时间心有忐忑,但见眼前男子英武风流的模样,却又忽然觉得天大的事都不如他还活着重要,纵是用我的命来换,也是值得的,于是下一刻我便毫不犹豫地点头,“好,无论什么事,我都不会生你的气。”

叶斩渊似是一怔,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忽然掩唇轻咳了几声:“我有些口渴,麻烦殿下先帮臣倒杯水吧。”

他很少支使我做事,我有点莫名,却还是依言起身去了外间。

待我端了水递给他,他却不接,只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他的目光,从我的身上缓缓扫过,然后,停在我的腿上。

我的腿——是的,我的腿。

我突然意识到了刚刚发生了什么!

手中不稳,那茶杯瞬间失手滑落,却见叶斩渊手腕一翻,那杯便稳稳被他接在手中。我无心赞叹他随手间展示的精妙功夫,只觉得心神激荡,退了半步,又退了半步,直到感受到身体的真实反应,我才猛地抬头,望向对面男子,颤声道:“我的腿……我的腿怎么会……”

叶斩渊此时已将手中的杯轻轻放置在床几之上,打断我断断续续的话:“你的腿其实并没有受伤,当初你坠崖之后是我故意封了你的穴脉。这种点穴方式便是极高明的郎中也只会以为是筋脉受损,无药可医,而天底下除了故去的师傅,只有我一人可解。”

我听完他的话,已经从刚才的震惊中渐渐冷静下来。难怪刚才他执意抱我进屋,又笑得如此诡异,只怕早是等着我这样的表情呢吧?

默了下,我抬头望着他:“为什么?”

“你猜。”

谁知对面男子忽然丢过这样一句话,下一刻我便不顾身份地扑了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咬牙切齿地道:“叶斩渊,你耍了本宫这么久,要是不给我一个解释,本宫就……本宫就把你骨头拆了,一口口吃到肚子里去。”

“哎呀,臣求之不得呢。”某人在我色厉内荏的威胁之下笑得浑不在意,顺势揽上我的肩,将我抱在怀中。我知道他定是有重要的话要讲,于是在他怀中略调整了姿势,只静静望着他:“不管怎样,都要谢谢你,给我这么大一份惊喜。”

“可其实我是后怕的,那时我万一……的话,你岂不要因此一辈子跛着一条腿。”

我愣了下,转瞬便明白他是指当初小武在崖边中箭跌落几乎死掉那件事,不禁全身一抖——纵真是如此,我连命赔给他都不够,这也算是罪有应得。

许是感觉到了我的不安,他一只手轻轻抚过我的背,然后才缓缓开口:“当初十数名禁卫高手在返京途中狙杀于你,你虽有侍卫相护,但那些人功夫普通又怎敌大内精英。众目睽睽之下你大腿之上受了周瑞一剑,又被他从山崖间打落,大难不死已是奇迹,而若当真全身而退、完好如初地回到京城,被人怀疑的又岂止是你?”

我的心狂跳不已。

之前纵是有所怀疑,却也只是猜测,如今从叶斩渊口中亲自听到,我不由得猛地抓住他的手臂:“当初真的是周瑞……”

“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他不答反问,我拧眉望着他,誓要从他口中得到正面的答复。叶斩渊自是知道我的执拗,于是轻轻叹道:“是,当初正是周瑞暗中通知我,我才能够及时救下你,而实际上你受的那一剑,亦不过是皮肉之伤,看似凶险,其实并无大碍。可惜周瑞至今也并不知道此事,我估计他一直在为伤了你一条腿耿耿于怀。”

回想每每我不经意间撞上他的眼神,我的心不禁抽疼起来。就算真伤了我一条腿,可他救的却是我一条命,何况还冒了那么大的风险,但想到我之前对他做的种种……我还没来得及激动和内疚,只听叶斩渊静默了下又道:“甚至那天你跟安沐轩在静夜殿中的一场戏,我不放心所以并没走远又返了回来躲在屋梁上,结果发现周瑞竟然也在。或许他是受陛下指使在监视你们,可当安大人将你脖子扼住的瞬间,我注意到他脸色一变,握着的暗器几乎要出手,要不是我及时拉住他,只怕……后果不堪设想,不过幸好就在这时,周琪带着陛下已经赶了过来。”

我愕然。

我知道以皇兄的心胸定然会派人暗中监视,所以跟阿澈的表演才会逼真得不遗余力,却想不到还有这样的曲折。小武或周瑞当时只要谁弄出点动静或让皇兄知道,我的一切设计都会前功尽弃……

说实话,想到他们两个不同阵营的人大眼瞪小眼地蹲在同一根房梁上的场面,应该十分有喜感,可我却如何也笑不出来,因为叶斩渊的一番话,终于在我心底掀起滔天巨澜。

我一直以为自己这些年来在京城混得还算不错,得益于我的善于掩饰伪装,或是那点小聪明,可如今我才知道,我好好活着,我能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这背后又有多少人为我遮风挡雨,又有多少人为我付出生命的代价!(未完待续)

『添加到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热门推荐

相关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