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过这些东西，真相已显露端倪，大约……”

叶天歌打断方淮带着叹息的话，就见他冷笑一声，“难道你还要我自己再去猜吗？”

“我……”

方淮无言，他背过身，竟是突然跃起，随后以利箭一般的速度迅疾离去。

叶天歌还未反应过来，他已消失在叶天歌面前。

叶天歌虽然武功不如方淮，只是若使出全力去追方淮，也并非是追不上。他朝方淮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并不着急追，甚至是……并不打算去追。

他将方淮所讲的内容在脑海里演绎一遍，突然便极其难过。

这世上有太多事情，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譬如叶翡夜与方季。若是他们当时肯多沟通一下，定不至于成就后来的对峙局面。

也不会……死那么多人。

虽然方淮没有说，但是叶天歌知道，那时候一定是死了很多人的。

蔷薇阁、大如意教……大约，都死在那时。

这两个在当时赫赫有名的地方，终究淹没在历史的风尘里。

那些曾经风靡一时的人，最终也成为萎顿的落叶，凋落在旷苦的秋天。

这件事让他觉得很悲伤。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悲伤过。

一切事情都是有它们发展的源头的，而若细细寻觅这源头，就会发现，其实有些东西是隐于既定的真相之下的。

叶翡夜与方季，与其说之决裂起因是各自娶妻生子，倒不如说是因为两人道不同，所以不相为谋。

而他与方淮，如今并没有决裂，却在二人之间，梗进一根刺，这根刺之所以梗进来，不是因为他们是兄弟所以悖伦，也不是因为有一段过往没有揭开，而是……

他们不自信啊。

他们可以无条件地信任对方，却绝不信任自己。

既然不自信，信人又有何意义？

他不自信，无条件信任方淮无意义，方淮不自信，无条件信任他也无意义。

这一切都是无意义的。

可是……

他抬头看着天空，已经是子时，天色灰暗，殿外点着的长明灯，却将这山河大地映出十分剔透，恍然间似乎照出人的心灵。

若是没有意义，他们又怎会选择在一起呢？

若是没有意义，那么多人又怎么会活着？

也许，因为心头弥漫的那满满的自卑感，因为那对自己本身的猜疑，让这一切开始变得虚幻，开始变得有一种无法触摸的感觉。

只是，虚幻不过是一种感觉。

有感觉，就证明了“存在”。

无论有多么得让人不安，这些东西总是存在着的。

既然存在，就总有意义。

一个婴孩刚出生时是不会走路的，他需要先学会坐，再学会站、学会爬，最终才学会走、学会跑。

坐与站、与爬皆是过程，只有经历了这个过程才能得到结果。

对于结果来说，这个过程是无意义的。

然而又怎么能说这个过程是无意义的呢？

若是没有这个过程，又怎么会有结果呢？

既然不自信，自信起来也就是了。

既然方淮肯信任自己，自己又为什么不能信任自己呢？

既然自己信任方淮，方淮又如何不能信任他自己呢？

想到这里，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颊边，不知何时已经淌满了热泪。

这泪在他颊边，也在心里。他的心从此天翻地覆，却又重塑天地——将旧山河覆灭，而成就新未来。

他知道，这是痛，亦是成长。

“关山梦起火了。”

叶天歌匆匆擦拭颊边眼泪的时候，朦胧中就瞧见天边红云乍起，比殿外的长明灯还要亮千百倍，随后就听见徐谨飘飘渺渺的声音，他转头，就看见徐谨倚着廊边的柱子，整个人似乎突然失了骨架一般，软瘫瘫的，他声音飘渺，脸色更是苍白，配合那几欲倒下的样子，是个人就知道他此刻状态不好。

叶天歌开口问：“你怎么了？”

“关山梦起火了、关山梦起火了……”徐谨不回他，只来来回回地重复地呢喃着这一句话，他目光呆滞，却又带着十足的疯狂，叫人既担心又害怕。

叶天歌缓缓走到他身边，“起火了又如何呢？”

这时徐谨如同大梦初醒一般，他仰起脖颈，突然大声地笑起来。那笑声癫狂，却又带着悲凉。

他一直笑，一直笑，直到笑到他几乎直不起腰，他才停下来，顺了口气，气息还未平复就迫不及待地向叶天歌摊开手，叫叶天歌看他手中的东西。

“你拿个熄灭的火折子做什么？”

徐谨此刻气息平复，声音却一如之前飘渺，甚至还多出了些痴与疯，“这就是关山梦起火的原因。”

叶天歌审视地瞧了他一眼。

“你真是蠢，要是方淮在这儿，他就一定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见叶天歌久久地不说话，

“便是他不在这儿我也知晓你所说之意，”叶天歌转头看着那红云弥漫之地，忽然一声叹息，他微微敛眸，接着冷冷一笑，“我只是奇怪，你为何要烧了关山梦。”

“笼水城本名十九洲，取意为‘雪花楼里歌妙魂，关山梦断十九洲’。”徐谨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这句狗屁一样的诗，我本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

叶天歌眉心一跳，“什么意思？”

“每一代雪花楼主，皆是自小培养。与之一同培养的，另有一百零八位美人，如同苗疆喂蛊之法，叫彼彼此竞争，最终留下四十八人。余下的六十位，我自小皆是以为她们死于竞争之中，半月前才知晓，那些人都被关在关山梦之中。”徐谨低下头，“并且，待雪花楼楼主死后，跟着楼主的四十八位也会被送入关山梦中。”

“那词句的意思是，这些女子善于歌舞，都是雪花楼里的妙绝魂魄，最终却只是入了关山梦？”叶天歌不解地看着徐谨，“只是如此，怕也不值得你如此耗费心绪吧。”

百里临溪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他二人身边，在徐谨还没有说话之时，他已经抢先开口，“逐月公子且看。”

顺着百里临溪所指的方向，叶天歌这才发现，在那片火光之中，这笼水城所有的亭台楼阁，所有的烟花盛景，甚至是……人，都渐渐开始消失。

是的，消失，不是被大火吞噬，而且自动消却。

火海之中，虽有女子凄厉的嘶喊，他们三人却都恍若听而未闻一般。

“这或许是解脱。”徐谨自嘲般地笑，“反正我是要下地狱的人，也不在乎这许多。”

“笼水城是个幻阵。”百里临溪说着，便走到徐谨身边，极快地封了他三处大穴，此时就见徐谨整个人都瘫软在他怀里。百里临溪温柔地抱着他，柔和的目光全落在徐谨身上，似乎是叹息、又似乎是解脱地呢喃，“你又何必将所有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呢？”

“幻阵是何意？”叶天歌打断二人的温情，“以幻阵营造一个城么？这手笔未免太大。”

“若不是这么大的手笔，又怎么抵御雪国七万大军？”百里临溪维持着一脸不悲不喜的冷漠神态，声音里却像是带着喟叹，他指着那逐渐消失的轮廓，慢慢诉说着，“先时，大夏遇乱，纷起狼烟，雪花楼楼主秦无月遍寻四方，终于在云颠之国寻得梦境兽，她将之驯养于雪花楼的一座名叫关山梦的分楼之中，又擒一百零八位女子与梦境*媾，一年之后，这一百零八位女子又产下一百零八位女婴，此后秦无月便将这一百零八位女婴贮入大瓮之中，以独特阵法，分别置于关山梦中，此时幻阵初成。又一年，一百零八位女子又产一百零八位女婴，这时秦无月便将这一百零八位女子尽皆杀死，请了专门的人来养育一百零八位女婴。又在人间遍寻，得一体质特异，适合修习雪花楼秘诀之男婴，与这些女婴一同培养。”

“梦境兽是奇兽，不老不死，发情期为两年，两年一过，便将沉睡三十年，而其与人类女子交媾，所孕育皆为人性女婴，此类女婴可以雪花楼独特心法控制，使之不反叛，无逃逸之念。而在这些女婴成长过程之中，再择优而选，体能充沛，善于生育者，皆被重新带去关山梦中，待梦境兽醒来，与之再度交媾，产下女婴，将大瓮中女婴替换，再产下新一轮女婴，而后将自己血液放出，去浇灌机关，使得这幻阵能坚持得更加长久。”

“历代雪花楼楼主及其护卫皆是如此法选出，从无例外。也由于笼水城之大，由于笼水城看起来巍峨无比，无法攻破，也从未有人发现过这等隐秘之事。”

叶天歌听到这儿已经是满脸震惊，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百里临溪，“既然这过程如此痛苦，又为何要布下这幻阵，难道雪花楼的人竟如此漠然吗？难道笼水城的存在……”

“嘁，”徐谨冷笑一声，“这两个地方哪里来的人？不管是雪花楼，还是笼水城，都是假的。”

他推开百里临溪，整个人陷入一种无比悲伤的状态，“除了我与百里临溪外，这两个地方，并没有活人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