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43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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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应丰此时刚写完长篇小说《小兵闯大山》,满脑子山区趣事。他兴致勃勃介绍起石蛙一一模样如何,习性如何,吃起来味道如何,好几次还带着我们顺着那金属共鸣般的声音前去寻找,只可惜没找到什么,倒被一条倏然而逝的长蛇吓个半死。

南岳也有莫应丰所未见的奇观。一天黄昏,我们看见路边一条寸多宽的长长黑带,弯弯曲曲上不见头下不见尾。我们初以为是水流,细看才知是密密蚂蚁阵,免不了大吃一惊。莫老爷兴奋得像个孩子,抚掌大叫起来,又推推眼镜蹲下去,仔细观察蚂蚁如何过沟、如何爬陡壁、如何迎敌自卫。到最后,他沿着长长黑带,定要去寻找蚂蚁大军的尽头,一直领着我们离开道路,在山林里瞎钻了一两里路,看黑带仍无止尽,看天色渐暗,只好遗憾地作罢。乍看起来是游玩取乐,其实难掩心情的沉重^这些天来,朋友们天天分析报刊动态,偷偷传播着各种“政治谣言”:关于总理逝世,关于唐山地震,关于全国计划工作会议上透露的财政赤字,关于天安门事件的内情……学习班竟成了密谋反抗“四人帮”的秘密处所,提供了结交同志和畅吐真言的机会^只是主办方一直蒙在鼓里。莫应丰无所顾忌,陈词激烈,常出独特见解,自然成了聚会的头儿。当时的气氛和心情,有他游南岳一诗为证:

腾云直上祝融峰,

一望三湘脚底平。

提步恐伤蝼蚁众,俯身惜叹大江清。

呼天怒骂无名氏,投石惊闻地震声。

我与衡山铸一体,不移半寸趋时风。

这些“反诗”当然只能传于密室。

这一天,朋友告诉我,莫应丰早已躲在浏阳县写了长篇小说《将军梦》〈出版后改名为《将军吟》〕,题材是军队中的悲剧,主题是抗议“文革”专制。两位朋友叮嘱:“好,现在你是第七个知道这本书的人了,千万保密!说出去,莫公和我们就要人头落地。”

我听了大吃一惊,也肃然起敬一一莫应丰真是条汉子!

舍性命以求真理,伸正气以抗强权,要是中国的作家都如此,中国怎能没有救?中国的文学怎能没有救?充斥着全国报刊的假大空之风还何愁不除?我从朋友口中得知《将军梦》的部分情节,也略知一点莫应丰的经历:他是农民的儿子,因生计困难没读完大学,后来当过兵,进过文工团。有意思的是,进文工团的时候,他居然穷得穿草鞋……朋友的介绍中更使我动心的是这样一幅情景:深夜,在湖南省浏阳县文家市的一间僻静土房里,一位身材结实的汉子正在灯下奋笔。桌上有亲人来信——对他的写作极不理解。桌上有收音机一一正播着天安门事件的重大新闻。家忧国患,沉重而苦涩,压在心头。这个男子汉望着窗外朦胧月色,看着那淡蓝色的流雾和黑糊糊的山林,关掉收音机,抹去两把热泪,又把稿纸摆正,正襟危坐,沙沙写下去……

“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老莫,当时你也想起鲁迅这两句诗吧?

听说你写完《将军梦》后,随手疾书一绝:

含辛茹苦愤无私,百万雄兵纸上驰。

泪雨濯清千里目,将军一梦醒其时。

听说你把《将军梦》原稿偷偷交给朋友藏起来之后,还笑着说过一句话:“伙计,我现在可以死了。”

毛主席病危的“政治谣言”传上山以后,半山亭更紧张了,朋友们常常是在松林深处作彻夜谈。这种时候,莫应丰总是精神抖擞,预测局势,鼓舞斗志,又嘱咐大家都准备一笔旅费,以备应急之需^打得赢就打,打不赢还得跑吧?

下山这天,巳是一九七六年的九月底,是祖国翻天覆地的前夕。大家的心情紧张而激动。可庆幸的是,南岳之聚,使各路反叛者会师,都认识和结交了一群文学同道,由此更增添了结束“文革”的信心。

整个学习班期间,莫应丰拒绝为当时“反走资派”文学写一个字,只写了一篇田园散文《桃江竹》以交差,坚守了他“不移半寸趋时风”的诺言。

这篇散文我看过。我惊讶地发现,他的字体极为遒劲漂亮一后来我才知道他还应邀写过招牌,题过书名,一手翰墨卖得钱;他的文词也清丽淡雅后来我才知道他既长于写阳刚粗犷的政治故事,也工于阴柔秀美的人生情感,笔墨路数不拘一格。

可惜,这篇散文当时发表不了,后来朋友们各忙各的事,我也没去打听它的下落。

198年月(最初发表于1987年《文汇月刊》,后收入散文集《夜行者梦语》。〕美国佬彼尔^6110!^6110!你好吗?约翰!亲爱的,史密斯!……机场迎候厅里的男女们各自找到了翘首盼望的亲友,笑着迎过来扑向我左边或右边的身影,献上鲜花、亲吻、握手、紧密的或疏松的拥抱。微笑之浪退去之后,只留下我和张先生的清冷。^仿佛前面有一双眼睛盯着我。看清楚了,是藏在高度近视眼镜片之后的眼睛,透出老朋友般会心的微笑。我好像见过这北欧型的面孔,这修长瘦削的身材,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他双唇张了一下,没错,是在叫我,是那种洋调调的中国话。即便如此,一片英语海洋里的这三颗久违的中国字也击中了我们的全部惊讶。

他是美国新闻署派来的代表吗?我们狼狈误机,早做了下机后流落街头的准备。

我上前握手,用英语问好。

“你不认识我了?”他依然眯眯笑着说中国话。

“对!你不就是一”

“华巍1

他自己已经报上家门。

华巍是他的中国名字,英文名则是威廉‘华德金斯,昵称彼尔一我现在不得不向身旁莫名其妙的张先生作点介绍。三年前有一位记者朋友问我,愿不愿意见一位美国人。我问何许人也。对方说是一位在湖南医学院执教的青年,曾接受过他的采访。因为这位老外曾跳下粪坑为中国人捞取过手表什么的,颇有雷锋之风范,事后这位老外也跟着开玩笑,说他就是美国的雷锋,雷大哥。

我就是这样同他认识的。他来过我家,在我家吃过饭,洋式高鼻子吓得我两岁的女儿躲在外面大半天没回家。餐桌上他又告诉我一个英语词:皮蛋叫做千年蛋〈6880丨1:11001101。化)。我发现他中文很好,读过《三国演义》和《水浒》,还知道华威先生在张天翼的笔下形象不佳,所以断断乎不让我们把他的名字写成“华威”,一定得写成“华巍”。

他对长沙方言更有兴趣。据说有一次他外出修理自行车,遇到车贩子漫天要价,气得推车便走,还忍不住回头恨恨声讨一声:“你一一撮贵贵1

“贵贵”是长沙现代俚语。有人说“贵”原指陈永贵,后泛指乡下人,又演变出呆子憨佬的意思。此话出口,令车贩子立刻瞠目。

我没料到,在华盛顿机场会重逢这位老友,更没想到,他到美国新闻署打工,将是我们此次旅美全程的陪同兼译员,将与我们共度昏昏然之一月。

“你们都没有穿西装,太好了,太好了!”他注意到我的汗衫,忙不迭扯下自己的领带,“我以为中国人都喜欢西装,以前我陪几个团都是这样,太什么一”我揣测他正在搜寻的中国词,严肃?刻板?拘束?作古正经?“对对,太作古正经!”他很准确地选择了一个成语,“你们穿西装,我也得穿,你们打领带,我也得打。这是规矩。其实我实在讨厌领带,太讨厌了!”

我望着车窗外郊区的房舍和绿草坪,缤纷色块从公路尽头向车头四周飞快地放射。

“真好,太好了。”他还津津沉醉于自己颈脖的解放,把那条细如绳索的廉价化纤领带胡乱塞人衣袋。

我记起当年在长沙,他也是不怎么精心装修自己外表的,那间湖南医学院的小房间里,杂志书籍零乱地堆在地板上,床上乱摊着一些衣物和照片一他在非洲摄下来的。我想练练英语口语,而他更爱讲中文,屡次压下我的英语表现欲。他用中文对“清除精神污染”发牢骚,用中文讨论中国的“文革”和庄子。有一次我提到,在庄子看来,万物因是因非都有两重性,包括财富、知识和自由。故思想专制可能锻造出严密而深刻的思想家,如康德和黑格尔;而思想自由也可能批量生产出一些敏锐活跃然而肤浅的家伙。

我说的时候,注意到他背靠凉台栏杆,背靠月色朦胧中一片树影黑森森,摇着头,有居高临下者讥讽的微笑。

我不能认定这微笑恶毒,甚至不明他的思路,只能怀疑一位即算能说“撮贵贵”的西人,真正了解东方文化的精魂并不那么容易。(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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