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祟祯十七年二月二十二日,中左门。

崇祯疲倦不堪地看着桌上的一份份奏折,只一天工夫,各省报来的奏折已经堆满了桌子,所有的内容几乎全是涉及到流民起事的,但这里面,却有一个独特的文件让他看完以后,心里有了别样的感受。吴襄悄悄地进来,见崇祯看得聚精会神,不敢多说话,只轻轻地跪了下来。

崇祯并不抬头,却已经知道他来了,说道:“来人,赐坐。老卿家年事已高,天气寒冷,不可长跪。”

吴襄感激地道:“臣多谢皇上体谅,臣没有事,跪着说话即可。”崇祯道:“不妨事。”早有人端了一个椅子上来,吴襄推让不过,坐了下来。崇祯又道,“将朕平时常喝的雪花茶沏一壶来,请老卿家品尝一下。”

吴襄急忙跪下道:“皇上恩典,臣何德何能,怎敢消受皇上的御茶?”崇祯走下来,亲切地拉住他的手,道:“老卿家父子为国鞠躬尽瘁,朕心里一直十分感激,你也不必客气了。虽然国家危难,没有更多的礼物赏赐,但区区一杯热茶,朕还是拿得出,也应该拿的。”吴襄连连称不敢。

茶端上来,崇祯与吴襄进入正题,道:“朕急忙间叫卿家过来,是因为近来国事颓废,情景危急,我想老卿家也都知道了,陕西的流贼直驱中原,犯我京师,近来举国上下,人心不稳,抗敌前线,败绩频传,朕心实忧之。特来召你,是想听听老卿家对此可有什么高见?”

吴襄拱手道:“高见不敢说。臣近日听说,满人大营中皇太极病死后,一个六岁的孩子称了帝,手下各旗主没有执掌之人,已经没有能力犯我中原,而今我军正好借此良机,集结军力,一股作气击之。才是正道。”

“不错,”崇祯说道,“朕也想的这个道理。逆贼猖獗,势如星火,这把火已经烧到京城之外,朕想把全国最精锐的兵力调来勤王,朕近日也与群臣商议,倒有一个主意,朕想调老卿家之子吴三桂将军回师勤王,不知先生以为然否?”

吴襄听了一惊,道:“然而我子负责镇守宁远,这可是辽东第一军事重镇,祖宗之地,尺寸不可弃,何况是宁锦防线的最后关口,弃关回师是拆东墙补西墙,臣以为万万不可。”

崇祯笑道:“老卿家刚刚说过,辽东方面皇太极病死,一时半刻难成气候,但李自成这边来得又如此的紧急,孰重孰轻,只能有此下策了。”

吴襄心念电转,只觉得心跳突然加速,他已经有一种预感,一个可以令自己父子飞黄腾达、发展壮大的机会千载难逢地就在眼前,于是不再谦逊,傲然地说道:“贼寇现在占据了陕西、山西,但他们未必能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京城外围,即使到达,臣以为只要给臣的犬子吴三桂一支精兵,以犬子多年与后金国争战的能力,当可手到擒来。”

崇祯听了这个大话,倒没有表示出多么欣喜,只说道:“我听说贼寇号称百万之众,人数如此众多,老卿家你能这么容易的战胜他们吗?”

吴襄道:“兵行诡道。百万之说,不过是个虚数,贼寇看似势大,但缺乏统一的组织和指挥,多为乌合之众。怪只怪我大明军队,能打仗的太少,而统军之帅,好使唤的兵更少,比如左良玉是个将才,可是他手下没有自己的亲兵,多用降将,这些人出尔反尔,殊无信义,所以处处受制;再比如孙传庭也是个将才,但他所有军士,多为陕西人,是逆贼的老乡,也未必肯尽出全力。这两位将才一败一亡,我大明可用之人可用之军已经越来越少。目前看来,只有犬子的关宁铁骑,是最精干的部队。若用关宁铁骑,闯贼必将手到擒来。”

吴襄说这番话的用意其实深远,吴三桂现在在各镇总兵中首屈一指,但毕竟还没有成为一等王公贵族,危难之时,抬高他的作用,也就是增加政治筹码,正好也要利用这一筹码向皇上多提条件,这也是借势造势的一个政治手段。

崇祯道:“老卿家说的关宁铁骑如此了得,但不知与闯贼相比,你们的这支军队又能拿出多少人作战?”

吴襄略一思索,离座叩头道:“臣有一事相瞒,请皇上赐我死罪。”

崇祯被他搞得一愣:“卿家平身,你何罪之有?”

吴襄并不起来,跪着说道:“臣其实多年来一直有一事相瞒,臣的兵册上写着关宁铁骑有人数八万,但实际上,只有三万人。”

“三万人?”崇祯大失所望,道,“这么少?他们打仗能力如何?”

“这三万人是臣的死士,不敢说能一敌百,以一敌十是没问题的,而这三万人中,还有三千人最为精干,这些人确能做到以一敌百,若将来与闯贼打硬仗,只有他们最可用。”

“三千人?”崇祯失望到了极点,“三千人能当了多大的用处?人家号称百万,我们堂堂大明,竟然只有三千人可用。”

“能有这三千人可用,也全是臣多年之累积而得。”吴襄此时抓住了崇祯的心理,消无声息间已经将刚才的口风转了个,“这三千人不是兵,而是臣与臣子的兄弟、儿子,为了笼络住他们,臣多年来节衣缩食,臣食粗粝,这三千人皆细酒肥羊;臣衣布褐,而这三千人却是锦罗绸缎;臣所住不过一屋一宅,仆役不过十人,这些人却都是高屋大院,役仆成群。”

崇祯大为不解:“不过是一些家人,卿家何必如此骄纵他们?”

吴襄叩头道:“皇上岂不知,自古有过养士一说。自古以来,凡养士,均是为得其死力相助。臣暗中养士,其实已经触犯天恩,并有积蓄实力之嫌,臣知道太平盛世,此行为必为死罪。但臣为何甘冒这天下之大韪,养士在家呢?臣只信一条,今日臣舍命养士,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皇上您,是为了大明朝,臣倾其家产,得到三千个人心,臣决不夸张,若要这三千人现在为皇上您去死,只皇上下个令,就马上可以做到。试想我大明朝,若前线几百万将士人人有此信心,辽东也好,闯贼也好,拒之何由?所以臣才说,臣这三千人,每一人都可以一当十,纵然拿三万人来换,臣绝不会换。”

崇祯点头道:“不错,你说得不错,我大明朝就是缺乏能为国捐躯之人啊。那就依卿家之见,多养些死士报国,但不知多养些这样的人,还所需什么?”

吴襄低下头来,一字一顿地说道:“古人讲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养死士要舍得工本,饷银就是其动力所在。”

“饷银?所需多少?”

吴襄沉默片刻,大脑飞速运转之后慎重地说道:“臣之军队,目前尚需饷银一百万两。”

“啊!”崇祯惊得手中杯子险些落地,“需要这么多?”

吴襄苦笑道:“臣怕皇上受惊,还没敢多说。这一百万其实是远远不够的,臣之三千死士,皆有数百亩上好良田,百金不在他们的眼里。关外还有六百万生灵要照顾,皇上若要臣多增加军队,多些死士,一百万远远不够,臣倒以为,若想再养三千人,还需一百万呢!”

崇祯颓然道:“钱?都是钱啊!”算了一下,道,“我也不怕说实话给卿家,内库现在仅存七万金,金银财物也不过二十万两而已。”

吴襄十分失望,道:“这么少?”

崇祯长叹一口气,将桌上的一份文书递给吴襄,道:“请卿家看看这个!”

吴襄接过来一看,却发现是一份传单,上面用红漆写着几行大字,吴襄念道:“朝求升,暮求合,打开城门盼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管教大小都欢悦。”

崇祯苦笑道:“这是一份抄自闯贼军中的歌谣,关中一带,川贵几省,传唱不息。闯王来了不纳粮,这是针对朕说的。写这歌谣之人,听说名叫李岩,是前朝尚书李精白之子,也算朝中重臣之后。这人居然反了,放弃万贯家财,跟着逆贼行事,可见这李自成,也确有些手段。朕刚才一看这歌谣,才明白为何百姓对贼人网开一面,甚至赢粮影从,实在是因为这几年来,朕要他们纳粮纳得太狠了。但百姓愚钝,他们哪里体谅到朕的难处。朕岂不想效仿文景,做一个爱民的贤君?只可惜,国库空虚,国本薄弱,小民怎知没有国哪有家的道理。国之不存,家又何在焉?!不纳粮怎么办?我大明军队如何生存?我大明皇室如何生存?军心溃散,皇室凋零,大明朝这可也就完了。卿家,现在这个形势,你要我一下给你最少一百万,我又怎么能拿得出?”

吴襄叹口气:“皇上就算一分饷银不拿,臣也愿以项上人头与三千死士的人头为皇上效忠,但只怕,闯贼大军压境,三千人挺得一时,挺不了一世啊!”

崇祯思索了一会儿,道:“卿家也不必悲观。卿家请这就回去,与吴三桂将军说一声,要他做好勤王的准备,官职我会提升他,饷银我也会解决,请卿家给我一点时间,我自然不会让你再为难的。”

与吴襄的这次谈话坚定了崇祯勤王的信心。当天下午,李邦华、吴梦麟等阁臣上来奏折,要崇祯这几日迅速办好太子赴南京监国之事。崇祯对让太子去南京避祸之说,心内不喜,于是不予理睬,当天即起草勤王令,号召各地明将以吴三桂为首率兵入卫京师。为此,又下诏书,封吴三桂为平西伯,左良玉为南宁伯,唐通为定西伯,黄德功为靖南伯,升刘泽清职一级,加刘良佐等将领署一级,给没有实权的督抚马士英以实职,凡手中有兵的将领全部加官晋职,而这里面,以吴三桂的地位最重,实力最强。

吴襄针对崇祯走的这步棋走对了。崇祯十七年,吴三桂登上了他在明朝带兵以来地位的顶端。

接下来就是兵饷问题。吴襄提出的一百万两兵饷如何筹集,成了崇祯首要面对的问题。兵饷筹集商议之前,崇祯密召贴身太监王承恩,要他调查内廷到底还有多少钱,王承恩查出还有三千五百万两左右,崇祯密令,按住不动,掌管好内廷钥锁,然后开始向百官募捐助银。明朝历史上最后一次募捐活动开始揭开序幕,规定以三万两为上等,最少不得低于二百两。各省官员钱数还不一样,省级以上官员浙江人六千两,陕西人五千两,山东人二千两,依次递减。但是这个活动响应的人寥寥,仅魏藻德捐出五百两,其他的人更少。内阁首辅陈演勉强捐出二百两。

祟祯进行最后一次人事调整,撤去陈演内阁首辅之职,由魏藻德顶上。但是也无济于事。崇祯又对准内廷,周皇后之父周奎、田贵妃之父田弘遇首当其冲,在贴身太监王承恩劝说下,各自捐出一万两,崇祯不干,周奎求助于周皇后,周皇后又从宫中挤出五千两。田弘遇又捐出了五千两。曹化淳、王之心、王承恩等大太监为做表率作用,各自捐出五万两。

一个月的时间,百官、勋戚、太监合捐出近二十万两银子,离吴襄所要的一百万两还差之甚多。但崇祯仍不让动内廷的财物。而李自成的大顺军是不等人的,在宁武关,大顺军遇到了最后一个强敌周遇吉,周遇吉不敌,向京里请求救援。崇祯却并不尽信,在捐银一月没有结果的情况下,他对群臣已经极端不信任和厌恶,于是,在曹化淳的劝说下,开始派太监监军。高起潜、杜勋、杨茂林、王梦弼等大太监全部派往各重镇监军,只留下曹化淳、王承恩、王之心三个大太监留在京师。这些太监久居于深宫,既没有任何军事经验也没有对形势的了解,他们派往各镇,凌驾于各军事统帅之上。兵部尚书张缙彦提出意见,认为用太监监军颇伤大将士气,且分权而治,不利于军队集中指挥,崇祯不听。

太监监军之后与各镇总兵在管理、用权上多有矛盾,最后导至激化。唐通受封为定西伯后,即率八千兵马回师勤王,作为第一路勤王的总兵官,他遇上的迎接的人却是太监杜之秩,和区区四十两赏银,这点钱根本不够士兵一顿饭费,而杜之秩又处处为难,唐通忍无可忍,提出要去居庸关抗敌。而另一名勤王军队刘泽清闻知此事后,干脆就按兵不动了,任凭崇祯如何下令,也不再前行。左良玉等人也纷纷效仿,各路勤王军队,处于停滞状态。

三月八日,大顺军攻入宣府,巡抚朱之冯准备顽抗到底,但没想到却被士兵阻止,无人尊令,朱之冯气得自己亲自点燃大炮,但胳膊被众人拉住,动弹不得,朱之冯一气之下拔刀自刎。监军太监杜勋见势不妙,再坚持下恐怕自己也好不多少,于是开门带头投降。各地守军本无斗志,监军太监听说杜勋投降后不但未被杀还随军前往,都动了心思,明朝军心溃散,已无收拾的余地。

三月十五日,李自成军队抵达居庸关,与唐通遭遇。只像征性地打了一战后,唐通即刻投降,成为松锦战线八大总兵中第一个投降之人。

唐通的投降迅速引起连锁反应。李自成大军所到之处,各镇守兵一击即溃,纷纷投降。李自成一直痛恨这些官兵,以前所至之处,往往以屠城方式泄愤,但这一年来他听从李岩建议,对投降者不杀不辱,仍官复原职,谁的兵还由谁带,前提是得和俺老李一起上战场,于是一路滚雪球般,队伍越来越壮大了。

三月十六日,李自成军队进入昌平,此地距北京城不过数百里之遥,昌平总兵李守荣自杀,李自成攻下昌平,连毁十二座皇陵,再从沙河挺进,当天晚上,火光冲天,杀声阵阵,北京城内已经听得见了。

崇祯每日召见大臣商议对策。但以内阁首辅魏藻德为首,群臣竟然以沉默对待。事实上,北京城内也不太平,李岩与了空兴风作浪,在北京发动几起民变,意在扰乱京城阵脚。各种宣传语录不断贴出,令人心大乱。李岩命人将唐通等人投降后未被杀辱反被重用之事在京城里大肆宣扬,群臣开始动了心思,寻思着自己就算投降,不过改朝换代而已,或可保命,但若负隅顽抗,那才真是死路一条。于是在崇祯追问下,都不说话,以保其身。崇祯大怒,大骂兵部尚书张缙彦“负国无状”,并当即将他撤职,张缙彦不悲反喜,跪地谢恩而去。

崇祯夙夜兴叹,有时悲从中来,忍不住放声大哭,脾气也日渐暴躁,有些微小错,就把人往死里治,到得最后,周皇后也不敢多接近他。

崇祯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李自成的军队却势如破竹,迅速攻下昌平。崇祯发出八百里急递,命吴三桂火速弃城,回师勤王。三月十八日,吴三桂率宁远几十万军马弃城直奔山海关。这一举动也引起了辽东方面大清政权的注意。(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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