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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英殿门外,曹化淳焦虑地走来走去。

“报!”一个中年太监匆匆地跑了进来,脚步踉跄间,险些摔倒在曹化淳脚下。

“你们办得怎么样了?”曹化淳没好气地说道。

“大收获!”太监喜不自胜,“公公,可喜可贺啊。奴婢们前去了羊角井胡同,发现那里停放着十几尊大佛,奴才们将大佛敲开,里面原来有十几门大炮。”

曹化淳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是忧,只急促地问道:“那里面住的人呢?你们抓住了几个?”

“这——”太监一迟疑,“匪徒们极其狡猾,等奴才们到了,院子已经空了。”

“笨蛋!”曹化淳气大骂,“一个人都没抓着,有什么喜可贺?!厂卫全是笨蛋吗?混进来的人抓不着,等着的人也抓不着,我养你们有什么用!给我拖出去打死了!”

那名太监本以为会有赏,没想到等到的竟然是这个结局,禁不住跪地叩头如捣蒜,惊呼:“奴才该死,老祖宗饶命!”

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只听得有人咳了一声,一个白白胖胖的太监从武英殿走了出来,说道:“皇上刚刚小睡,却被惊醒了,曹公公,你们闹什么呢?”

曹化淳认得来人是崇祯身边的贴身太监王承恩,急忙满脸堆笑地上前拱手道:“王公公,老奴这厢有礼了,惊扰了皇上和公公休息,老奴有罪,有罪!”

王承恩哼了一声,道:“管教徒子徒孙,回内廷里管去吧。曹公公,皇上从早上忙到了晚上,又大半夜地找你过来,是我见皇上他老人家龙体欠安,才由着他睡着了一会儿,让公公久等了一会儿,公公不会怪老奴吧?”

曹化淳拱手道:“岂敢岂敢!公公想得周全,老奴非常佩服。”

王承恩道:“皇上现在已经醒了,就烦请公公进殿吧。”

曹化淳让王承恩领着进了殿来,见崇祯正坐在那里,面对着桌上的两份奏折,一脸的愁容。才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崇祯的头发已经有一少半都白了,脸上一片乌青的色彩,眼袋松弛,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曹化淳跪地请安,崇祯也不抬头,依然盯着那奏折,有气无力地说道:“曹化淳,朕一觉醒来,就见到了桌上的两个折子,这两个折子,说的全是坏消息,只不过,一个坏些,一个更坏些,你想听朕先说哪一个?”

曹化淳略一迟疑,道:“皇上,你就说那个眼下最吃紧的吧!”

崇祯苦笑一声:“那就说这个,”举起手中的一份奏折挥了挥,道,“刚报来的消息,宣府大同失守,流贼的军队直袭山西,匪首李自成在陕西长安称王了,国号叫大顺,年号为永昌,朕的崇祯十七年,被他改为永昌元年,一个贼寇,也称了帝。从此,中原有两个皇帝了。”

曹化淳叩头道:“大逆不道,贼人如此行径,天必谴之。”

“天?”崇祯长叹一声,“天要是有灵,贼人就不会如此猖獗了,天理在何方?朕是一直没有见到。既然说天,那就看看天都给朕交待了什么吧。曹化淳,你看看这个——”举起桌上的一叠纸扔了下去。

曹化淳接过来看,发现是一张纸条,打开一看是首七言诗,上面写的是:

“帝问天下事,官吏贪要钱。八方七处乱,十灶九无烟。黎民百姓苦,乾坤颠倒颠。干戈从此起,休想太平年。”

“大胆!是何人如此大逆不道留下反诗,请皇上放心,老奴马上派人追查。”曹化淳怒道。

崇祯冷笑一声:“不必查了,这是天意。今天一天大风怒号,阴云不散,朕听说先祖的祭地凤阳又闹了地震,心实不安,于是去太庙祈福,顺便让道士占了一卦,结果出来的乩语就是这个东西。”

“什么妖道敢如此愚弄皇上,老奴请求诛其九族。”

“算了,”崇祯疲倦地挥挥手,“不要杀人了。这几年来,朕杀的人还少吗?袁蛮子是朕杀的,钱龙锡是朕杀的,周延儒是朕杀的,熊文灿是朕杀的,陈新甲是朕杀的,孙传庭没有让朕杀,却因朕而死,如果不是李自成难对付,朕不会免其死罪,将他从狱中放出来,出来是死,对抗顽匪也是死,他横竖也是死,逃不过去的。还有杨嗣昌,”一提起这个名字,神色中多了几分悲怆,“朕给他兵权给他人权给他财权,他却害得朕的祖坟都被贼寇李自成、张献忠毁了,他不自杀,朕也得赐他死。这些文官武将,个个误朕,如果朕杀光了他们就能解决问题,大明江山早就有救了。大明江山有救,朕宁可杀人无数,被人称为暴君;宁可让群臣憎恶,后世唾骂,又何足惜?朕也宁可身首异处,死后下阿鼻地狱,又何足惜?!”

崇祯说得悲愤,曹化淳听得一脸惧色,道:“皇上不可说这样的话,皇上明主,大明万世基业,定会度此难关。”

崇祯摇头道:“不会的,朕看大明,只朕一世,就要到头了。”突然间一阵伤感袭上心头,道,“曹化淳,朕问你一事,你要如实回答,朕是不是一个好皇帝?”

“皇上忧国忧民,乃万世明君。”

“万世明君?”崇祯的脸上挂上一丝嘲讽的笑,“朕不是万世明君,是一世昏君啊,朕的千古骂名,洗刷不掉了。黎民百姓苦,乾坤颠倒颠。干戈从此起,休想太平年。这是朕的功绩,朕在位十七年,不近酒色,朝夕勤勉,杀了十几个内阁高官,十几个兵部尚书,留下的却是百姓苦,干戈乱,乾坤倒,动荡年,这是朕的功绩啊。”

曹化淳听他说得如此伤感,忍不住也悲从中来,抽泣起来。

“杀人没有用,哭也没有用,朕今天整整坐了一天,水米未进,反复想着出路。流贼已经打到家门了,朕只问你一句,现在朕还有谁可用?”

曹化淳思索片刻道:“各路总兵似还可用。”

“他们可用?”崇祯冷笑,“我听说李自成兵一进山西,宣大总督、宁武总兵、大同总兵就全都降了,连一仗都没有打,他们可用吗?”

“老奴知道这些事,不过,在北京城外,吴三桂、唐通、白广恩、刘芳清、左良玉等人拥有重兵,又一向忠心,应该可以挡住贼寇。”

“朕刚刚下旨,将这些人统统封官了。一向忠心,朕是不信的。但是朕只知道,他们全有兵,全有权,朕的江山,不得不靠他们了。可是,真的到了勤王之时,又有几人可用,朕不敢想啊。”崇祯无奈地说。

曹化淳知道皇上对这些军阀一向是不太相信但又无可奈何的,上次洪承畴遇难,居然调动不了一路兵马前去解围,这次李自成越打越凶,各路总兵仍在保存实力,大都按兵不动,任由其他各部人马耗尽力量而败。明朝内部,实乃一盘散沙了。这些事情皇上心知肚明,他不敢多言,只得以沉默对之。

崇祯说到这里,突然一阵困意上来,道:“李建泰代朕亲征之事,办得如何了?”

曹化淳道:“内阁票拟上来,说李建泰已经同意,并表示一定要守住山西,驱逐贼寇。”

“好,李建泰总算是个明事的。明天朕要亲自赏他御衣一件,并在彰武门外,为他实行郊饯之礼。朕不能前去战场杀敌,他就是朕的影子,惟希望可以鼓舞全军士气。”

亲征之事,是崇祯不得已想出的一个法子,李建泰是天启五年进士,崇祯十六年升任吏部右侍郎,后兼任东阁大学士。他是山西曲沃县人,山西是他老家,李自成的军队打到山西,他自告奋勇,要去山西代帝亲征,他本人又是山西巨富,军饷也不必担心,选择此人,实是两全其美之策。

曹化淳道:“李建泰代皇上亲征,天恩浩荡,军士一定会上下一心,大破敌寇的。”

崇祯思考片刻,道:“也不能说得这么乐观。破了敌寇又怎样?还有辽东啊,我们在辽东仅有吴三桂一人,宁锦只有宁远、山海关两城,山西守不住,辽东那边再起事,我们安将何在?”

曹化淳道:“满人的主子皇太极病死后,老奴估计短期之内,他们是腾不出手来骚扰咱们这里了。”

崇祯摇头道:“满人凶悍,强于流贼,始终是我们的心腹大患,死掉一个巨酋,亦不会影响他们北侵之路。现在大明朝内忧外患,几路锋镝直指京师,前有流贼,后有满人,咱们凶多吉少,被围攻之大势已成。我今天思前想后,倒有一万全之策,需要上下同心配合方可。”

曹化淳道:“皇上有何良策,上下又岂敢不同心去办?”

“这个可不好办。”崇祯道,“我想的这个良策,说出来必遭争议,这就是难办之处啊。”

“争议?”曹化淳道,“天子一言九鼎,谁敢议之?”

“这个就有人敢议。而且是朝中大有人在。我的这个良策就是,一旦亲征不成,只有南迁。”

“南迁?”曹化淳自语一声,一时语塞。

南迁就是把首都迁往南京。南京作为陪都,自朱元璋建明朝以来,就一直由皇室成员把持,保留着重要的地位,其官员建制,朝中礼议,与北京无异。崇祯迁往南京之策,实为万难之下的决择。明朝自建朝以来,一直视“失地”为最大耻辱,这些皇帝中尤以崇祯为首,连年征战辽东,无非是为雪失地之耻,杀袁崇焕,名为“议和”,实为崇祯不能接受“议和”而带来的对失地这一事实的默认。但今天皇上提出南迁,连坐镇了数百年的京城都不要了,等于把半壁江山让出去了,这就不仅仅是失地的问题,简直是明朝开朝以来从未有之败绩与劣势,所以崇祯才说,此举一出,必有争议。

其实为了此事,已经有两个人先后垫了背。第一个是周延儒,在整倒钱龙锡、袁崇焕之后,周延儒执掌大权,督师辽东,崇祯当时迫于内忧外患,曾与他密谋过南迁之事,并叮嘱他决不能外泄。但后来此事不知怎么为天启帝的皇后张氏得知,并告知周皇后,说宗庙陵寝都在此处,坚决不能迁!崇祯对这位张皇后一直非常尊敬,此事一出,不敢再提了。但没想到隔不了一天,群臣也全都知道,纷纷上朝抗议,有人还以死相争。崇祯不得不承诺决无此事。后来因此事嫌恶和怀疑周延儒,最终找个借口将他杀掉。

第二个垫背的是陈新甲。松锦大战之后,辽东形势危急,农民军又势大凶猛,崇祯迫于无奈,有议和之念,以便专心对付李自成、张献忠军。但议和就涉及到失地问题,他与陈新甲暗中商议:两线作战决无体力,由陈新甲暗中办理对满清讲和之事,秘密进行。但此事不知如何又走漏了风声,朝中其他大臣得知,纷纷上奏,反对议和。崇祯对此的反应是矢口否认,说根本没有议和的事,暗里却写手诏给陈新甲,郑重警诫:这是天大机密,千万不可泄漏让群臣知道。

这时,一件极为戏剧性的事情发生了,那天恰逢陈新甲出外办事去了,使者将皇帝的密诏留在他书房中的茶几上离去,陈新甲的家僮误以为是普通的《塘报》(各省派员在京所抄录的一般性上谕与奏章,称为《塘报》),拿出去交给各省驻京办事处传抄。在这两个糊涂蛋无意间的联合下,此事***,群臣拿到了证据,一片哗然,立刻上奏章反对。祟祯说不过去,又恼恨陈新甲办事不牢靠,于是就杀了他以息众怒,这位新科兵部尚书,屁股还没坐稳,就当了替罪羊。

因为“失地”“南迁”这个敏感的问题,两位重臣先后送命,从此后,这就成了明朝的一个死穴,没人敢点。如今皇帝有了这个想法,老练的曹化淳顿时想到皇上所说的争议由何而来了,于是拱手道:“皇上的意思老奴明白,但不知需要老奴做些什么?”

“有些事总得有人提出来,但不能是我。”崇祯也不客气,明说道,“我一直反对议和南迁诸事,又在群臣面前下了承诺,怎能出尔反尔?但如果有个阁臣或是给事中之类的官员拒理力争提出此事,朕考虑大局,从善如流,当可行之。你明天就下去放个风,要陈演、魏藻德这些阁臣心里明白,朕要他们说几句话了,他们不好说,就找他们的门生说,总之只要有人开了头,这事就易办了。”

曹化淳点头称是,又问道:“但若阻力太大,此事不成,皇上您又有何良策吗?”

“还有最后一策,那就是班师勤王吧。”崇祯苦笑一声,“当年入口之役,皇太极打到了北京,袁蛮子不也调过头来勤王成功了吗?今时今日,历史也可以重演一次。吴三桂这些人是不能不安抚的,他们还有重用啊,朕已经命陈演拟旨了,马上升吴襄的官,并调到宫中与朕做个军情顾问,朕要他父子为朕效命,做我大明的栋梁。去了一个洪承畴,朕的代驾亲征、南迁之路若还不可行,朕只能靠他们父子了。”

曹化淳叹道:“亲征,南迁,勤王,皇上的这一套计策真乃运筹帷幄之中的良策,就算是诸葛武侯重生,亦想不到更好的法子。”

崇祯对这个马屁却不感兴趣,道:“如果这三个良策还不行,我大明江山就真的气数已尽了。”

崇祯说得悲观,但内心还是保存有希望的,但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的所有希望都会有如吹得极大的肥皂泡,在阳光下稍经微风,就破得无影无踪。(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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