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牢里一片沉默,凤歌微垂着眼睑,似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
但最终,她还是没忍住,猛地起身,和苏浅对峙,因为激烈,面色已开始泛红:“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告诉你,绝无这个可能。”
语气那般坚决,不知究竟是对苏浅,还是对自己在强调。
她的脸上,浮起一层倨傲的光华:“我的母亲,在我出生的前夜,梦中有凤凰鸣唱,而那时恰逢我父皇御战大捷,班师回朝,还未进城门,便有高僧途中拦截,告诉他天降凤女,必将永佑我大骊平安,因此父皇为我赐名凤歌,并依照天命,立我为皇太女,继承国祚。”
凤歌的眼神转向苏浅,不屑之极:“我是这世间,几百年所出的独一无二的真命天女,怎可能与你有所瓜葛?”
苏浅静默,凤女的传说,在大骊王朝,的确是近乎神话的传奇,她也曾和所有人一样,羡慕过,崇拜过。若不是她亲耳听夜骐说起自己的身世,她万万不敢,将自己和凤歌联想到一起。然而现在,丝丝缕缕的线索,都将她的猜测,推往那个方向,由不得她自己不怀疑。
可看着此刻的凤歌,苏浅却忽然有些不忍心。
曾经高贵的人生,跌落入这样的低谷,这已经,是她最后赖以寄托的骄傲了吧?固执地坚持,自己天命所归的身世,逼着自己,不丢掉最后的希望和尊严。
苏浅目光中的怜悯,激怒了凤歌,她立刻一掌搡过去:“滚。”
苏浅往后踉跄了半步,但没有还手,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而去。
却在出监牢之前的一刻停下来,声音轻缓:“等我找到了我想找的真相,如果可以,我会把属于你的东西,还给你。”
凤歌怔住,视线随着她的身影移动,忽然又醒过神来,抓起桌上的粗陶茶杯,狠狠地朝那背影掷去:“我不要你的同情。”
并未砸中苏浅,可碰在墙上的碎裂声,仍在她心中绽开,如一朵颓然而落的水花。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难过,为自己,也为凤歌。
她们,都不过是这乱世中,漂泊的浮萍,谁也不比谁可怜,谁也不比谁幸运。
一个执着于寻找真相,一个执着于逃避现实。
谁都做不到放下,所以自困于无边苦海,永不得解脱。
当她走出天牢,看向星空,眼中有沁凉的湿意。
她忽然在想,若是那一夜,她没有听见那些秘密,该多好。
一辈子,任由夜骐,骗住自己,留在他身边,依赖他的怀抱,只单单纯纯地,守着谎言中的幸福。
那样,也就不必打扰凤歌的生活,她可以永葆与生俱来的荣光,至少幻梦的表面,能保持完整,不被彻底打碎。
她沉沉地叹出一口气,背后响起了映儿的声音:“陛下,您出来了啊?”
忙收敛了情绪,她点了点头:“走吧。”
两个人在夜色中,沉默地前行,许久,映儿挪到她身边,小心地说:“陛下您好像……不高兴?”
苏浅笑笑:“没有。”
“我刚才……听见您叹气了。”映儿睁着一双晶亮的眼睛,声音胆怯,却又锲而不舍。
苏浅的眼中,有丝怅然:“人总会有叹气的时候。”
映儿歪着头:“叹气一般是因为忧虑,后悔,或是思念,陛下是为了什么呢?”
苏浅一怔,她说的原因,似乎都有几分。
但一切情绪,她都不能对外人所道,只将眼神,投注于前方的路,轻声说:“走快些吧,已经很晚了,早点回去歇息。”
“是。”映儿没有再追问,眼中却滑过一丝不知名的光芒……
苏浅去天牢再探凤歌的事,自然很快传到了封璃耳中,他在次日夜里,便又去了一次。
到的时候,已近二更,却见凤歌仍抱膝坐在床上,并未睡觉。
甚至,直到牢门打开的一刻,她才意识到有人来了,茫然抬头望他。
那一刻她迷惘无助的眼神,让他心中一刺,走到跟前,放柔了声音:“你在做什么,怎么还没睡?”
“封璃,我到底是谁?”她呐呐地问。
封璃愣住,随后握紧她的肩膀,和她对视:“她对你说了什么?”
“她说她的母亲,也叫兰惜蕊。”凤歌惨然一笑。
昨日自苏浅走后,她强撑的骄傲,就彻底崩溃。
兰惜蕊,兰惜蕊,兰惜蕊……这名字,如同魔咒,困扰得她寐不成眠,食不下咽。
她告诉苏浅,绝无可能。
却又在心中,极度恐慌,那种可能性。
如果,如果那个猜测是真的……
“不要胡思乱想。”封璃看着她眼中的惊惶,出言制止。
“封璃你告诉我,不是真的,对不对?她弄错了,有人在骗她,是不是?”她抓着封璃的衣襟摇晃。
封璃在那一刻,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随后将她拥进怀里:“对,不是真的,她弄错了。”
凤歌身体的颤抖,终于慢慢止住,蜷缩在他怀里,闭上眼睛。
半晌,她喃喃地说:“你杀了她,好不好?我讨厌她……”她不敢说,自己心中,比讨厌更深一层的,是害怕……害怕苏浅将要揭露的秘密,自己承受不了。
封璃抿紧了唇不语,心中却因她这句话,引发了波澜。
他近来,已经越来越后悔,那一日,他在朝堂上的选择。
只是硬忍着,还未动杀机。
可现在的苏浅,的确让他,快要忍无可忍。
他或许,真的该给她,最后一次警告……
接下来的几天,格外平静,无论是宫内还是朝堂之上。
封璃再未提出任何尖锐的谏议,或者针对封玦,对其他人的进言,也极为温和,睁只眼闭只眼地放过。
他似乎,真的接受,苏浅是女皇,而自己不是摄政王的事实了。
其余群臣,本来对于这个突然回返的女皇,心中仍有疑虑,但近日她在朝堂上的表现,的确可圈可点,如今连封璃都已如此服从听话,他们自然也再无抗拒之心。
于是乎,朝堂上看起来一团和气。
但苏浅,却觉得这气氛,并不寻常。
那日在先皇书房,封璃对自己的不满,如此鲜明,怎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内便消融?
越平静的海面,往往隐藏着越汹涌的暗流。
他装,她便也装,同样平静,以不变而应万变。
果然,在某个月黑风高之夜,帝都再发血案——两朝老臣李成裕,死于书房之中,头顶正中央,竖直插着一柄利剑,如同预示着,天赐的惩罚。
而这李成裕,正是苏浅登位之后兴起的中立保皇派的重要领头人物。
这分明,是示威。
当消息在早朝上炸开,中立派的其他人,在义愤填膺的同时,也在观望苏浅的态度。
若是她此次息事宁人,那么这个女皇,依然是扶不起的阿斗,不保也罢。
封玦也为苏浅担忧,怕这一次的事件,会毁掉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威信。
而苏浅,在冷眼旁观所有人的表情,最后定在封璃脸上。
他的戏,倒是演得精致,眼神一如其他人般痛惜,毫无破绽。
他甚至还带头恳请苏浅查明真相,还死者一个公道。
苏浅并未急着开口,而是静静地与他对视。
最初时,封璃的眼中,还保持悲伤,可时间久了,苏浅仍是从他的眼底,看到了一丝嘲讽。
她也在此刻开口,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此次李大人的凶案,倒是与以往幽冥卫的手法不同。”
众人皆愕,这还是玉阶之上的人,第一次主动提及幽冥卫。
以往即使下面的人颇多猜测,上方的主子,都是含糊其辞一笔带过。
封璃也在此刻,快速的垂下眼睑。
他也同样未想到,苏浅竟会如此直白不加掩饰。
幽冥卫,本应是殿堂之上,最禁忌的话题。
“据闻幽冥卫犯案,大多是全家灭门,此次却是只诛杀了李大人,甚为蹊跷。”苏浅悠悠道来,却有暗刃割心,她又忆起了,那惨痛的一夜,划在封璃脸上的眸光,更为锐利。
中立派中胆大的人,担心她如此说,是为幽冥卫脱罪,站出来直谏:“请陛下详查此案,不仅是为李大人雪恨,也是安抚忠臣惶惶之心。”
“这是自然。”苏浅点头,随即微微抬起下巴:“封璃封玦二位王爷,朕知道你们日常事务繁重,但能者多劳,此案朕还是要拜托二位,务必给李大人之遗属,一个公正清明的交代。”
某些臣子的眼底,又见忿然,觉得苏浅让封家兄弟查案,无非是有心包庇。
苏浅并未解释,照例退朝,先行离去。
群臣陆续散尽,封玦也默然离开,封璃随后跟上。
两人并肩前行,附近的人,自动退避了老远。
“大哥觉得此案,该从何查起?”封璃微微一笑,问道。
封玦并未做声,只抬起眼,瞟了瞟他,便又转开了目光。
“养虎为患。”封璃说这个词时,声音轻,但语气重:“我早说过,她迟早有一天,会将封家,踩在脚下。”
这一次,他不说“你我”,只说“封家”,表明他们之间,共同的利益。
封玦沉默了半晌,吐出一句话:“或许,这是我们欠她的。”
“欠她的情,要用江山来还吗?”封璃挑眉反问:“父王一生劳碌,就为了你,拿江山来换美人一笑?”
封玦的眼神,顿时一跳。他对父亲,总还是存了愧疚,毕竟,辜负了其遗愿。
但他对苏浅,太无奈,有些事,他怎么都不能说,可看着她深陷险境,却又担心。
封璃现在,已经出手,这次是李成裕,或许下一次,就轮到她本人……
“别伤了她。”封玦声音低沉。
封璃的眼神,微微一滞:“我也不想。”
若是别人,他根本不会给这次警告的机会。
只因是她,他才没直接动手。
她不能怪他,登上那个宝座,便是他此生的使命,他必须做到。
若她还是那个不问世事的宝珠,他会一辈子,将她放在心底最深处珍藏。
可她却偏要屡屡挑战他的底线,让他不得不将她从心里硬逼出来,逼到自己的对立面。
他回头,望着巍然屹立的凤御宫,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此时的苏浅,正坐在内室的床边怔神。
她不是不明白,封璃给自己的警告。
再接下来,就该是她了吧。她苦笑。
“陛下,用点心吧,您早膳都没吃。”映儿的声音,脆生生地在门口响起。
的确,因为李成裕被杀一事,她连早膳都没来得及吃,便直接上朝。
想起那个老臣,她不禁唏嘘。
本已是古稀之年,却不得善终。
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心中难免愧疚。
“备马车出宫。”她下令。
映儿怔了怔,将糕点放到桌上,前去准备。
苏浅却毫无胃口,只略整仪容,便去了外厅。
如月方才已从映儿处得知苏浅要出宫,此刻忙迎上来,却又不好明摆着打探,只能讪讪地说今日风大,不宜出门。
苏浅未多加理会,只摆了摆手。
“陛下,去哪儿?”上了马车,映儿问道。
“李成裕李大人家。”苏浅回答,伴随着一声沉叹。
映儿掀开帘子转告了车夫,又缩回来,坐在一角,小心地观察苏浅的神色,没有多加言语。
当马车行至李府,随行的侍卫进去通报,府中老少,立刻全部出来迎驾。
映儿先跳下车,然后扶着苏浅下来。
只听见一片夹杂着哭音的万岁声,苏浅心中一酸,走上前,将跪在最中央的李老夫人扶起。
“陛下。”老夫人泣不成声。
“抱歉。”苏浅长叹,轻抚着她的肩膀,眼中也有湿意。
能从君王口中,听到“抱歉”二字,是天大的恩典。而且她此刻的怜悯,并不是装的,众人能感受得到。
顿时,哭声更起,老夫人颤颤巍巍地握紧苏浅的手,痛哭:“陛下一定要为我们老爷做主啊。”
“朕会尽力。”她紧紧反握。
随众人一起进了灵堂,她看着正中央的牌位,慢慢走上前去,亲自上了三炷香,在灵前双手合十,闭目为之哀悼。
君为臣做到这一步,已是极致。
一家遗属,心中告慰不已,再次在苏浅身后跪下,高呼万岁。
苏浅转身,看着他们,也觉得心酸难过。
他们此刻的痛,她感同身受,因为当初,她也曾经历过。
她将他们一一扶起,又温言安抚半晌,方才离去。
回程途中,她默然看着窗外,心情沉重。
蓦地,她眼神一闪。
她看到了某个熟悉的背影。
即刻叫停了马车,她几乎顾不得一切,匆忙下去,疾步追去。
眼看着前面的人,已快走过那弯拱桥,她焦急之下,喃喃叫出了声:“娘。”
桥那头的身影,猛地一滞,缓缓回过头来。
真的是于嬷嬷。
苏浅再也走不动,泪盈于睫。
看着她一步步,跨过那桥,走到自己身边。她忍了又忍,终于是没有扑上前拥抱,却又用极低的声音,叫了声“娘。”
于嬷嬷看了看她身后不远处的侍卫,对她福身:“奴婢参见陛下。”
她微笑,忍着不落泪,对于嬷嬷说:“随朕……回宫吧。”
“是。”于嬷嬷应声,扶着她,回到了马车边。
映儿傻乎乎地站在车旁,张大了嘴望着她们。
“这是以前服侍朕的于嬷嬷,离宫时失散,好容易才找到了。”苏浅只这样淡淡地解释了一句。
“哦,哦,映儿见过嬷嬷。”映儿慌忙行礼。
于嬷嬷也笑着还礼,和映儿一起,扶着苏浅上了马车。
苏浅坐在于嬷嬷的对面,仍将脸转向窗外,假装没看她,嘴角却悄悄地弯着一抹孩子般的笑容。
待回到宫中,如月见她居然又带回了个人,更是惊疑。
苏浅装作没看见,倒是映儿,又将苏浅对她说的话,照原样给如月学了一遍。
后来她进了内室,找了个借口打发了其他人,只留下于嬷嬷,终于可以放开亲昵。
“你怎么又回来了呢?”于嬷嬷叹息着抚上她的秀发。
这一问,又将她的眼泪引了出来,在于嬷嬷面前,她就是个孩子。
她将脸埋在于嬷嬷肩上哽噎:“我后来……知道了一些事。”
于嬷嬷的身体,轻微一僵,随即将她抱得更紧:“可怜的孩子。”
“嬷嬷,其实你也知道,是不是?”苏浅低声问。
于嬷嬷只是长叹不语。
而苏浅,也未追问,她怕将这唯一的亲人,也逼得躲开她远远的。
她坐直了身体,握紧于嬷嬷的手,勉强微笑:“娘,你这些日子,还好不好?”
“好。”于嬷嬷伸手,替她抹掉眼角残留的泪:“其实前些天,我就听说宫里的事了,只是……”她顿了顿,最终未将那原因说出口:“不过也总归是我们娘俩儿有缘,今日还是遇到了。”
“嗯。”苏浅点头,这一次的笑容,发自内心。
跟于嬷嬷在一起,她的心里就踏实了。
可是,接下来于嬷嬷的话,却又让她的脸色黯淡了下来:“我这次,只怕陪不了你几天,宫外还有事要办。”
“哦。”她低下头,声音里满是失望。
“傻丫头,等我办完,还会再回来的。”于嬷嬷不忍,忙揽着苏浅安慰。
可就在这时,她的眼神,自苏浅的肩头滑过,落到枕边的那本妃嫔纪录上,当看清卷册上的字,全身顿时猛地一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