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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苦扣一个人,一间屋,一块地,开始一个人生活。

母山那里,山边上都是桐油果子树。苦扣身膀大,什么事都不会做,不会经管土地,地里都是蒿子,山边土地都是褐红色的,许多又黑又亮又俊的大蚂蚁顺着他手上的锄头把子,爬到他身上去。山上的大蚂蚁爬满了他一身,他没感觉,一点也不怕痒。苦扣每次从地里回来,都带一身蚂蚁回家。苦扣一泡屎、一泡尿送到自家地里去,都肥了蒿子。

在家里,灶头从来不生火,苦扣吃生冷的东西。他身上也有力气,可他不到山上打柴。他烧柴禾时,把拨火棍烧了。

苦扣攥锄头的样子也跟别人不同,别人是竖着拿,他横着拿。他手上的骨节大,拿东西,就像东西漂在水上,荡啊荡的。苦扣锄地不分行路,家里的地被他种得不像是地。他跑去帮人家打短工,可人家嫌他笨,又怕他吃得多,都不要他。

一条小圩,连通了我们村子和讨饭村。

那一年划龙船,柳大爹他们讨饭村跟我们大韦村较上了劲。事情的起因是,我们村里一个麻子姑娘,嫁给了柳大爹家里的一个侄子。五月端午前,我们村子一帮年轻人被我太奶奶的三儿子韦河野领着,划着龙船到柳大爹他们村子去闹。

按乡里规矩,船在哪家门前歇了,哪家就要招待。偏偏那天在柳大爹的侄子家里,吃了闭门羹,一个糖打蛋都没吃到。一条龙船上的人都不快活,骂着上了龙舟,接着就放开了喉咙眼骂,骂的就是柳大爹。

我们大韦庄的人那时是野出了名的,一个个都像红头毛秃子,瞪开眼睛就骂人,举起手来就要跟人动手。我家祖上河野,那时血气方刚,他的脸上有几粒大麻点,人长得特别长,有力气,脾气又不好。

他们在柳家庄村子边上骂开了,七嘴八舌地骂他们,发怨气:

“你们柳家庄要遭天火!”

“你柳大爹是个狗j巴!针眼里走人——小气!”

“我们要gan你们村子的柳月蛾!”

“干!干!干!”

柳月蛾鲜花开在牛粪上,她是讨饭村的娇娥、柳大爹的嫩女儿。柳大爹气得不轻,喝喊他们村里的劳力抬船下水,要在水上跟我们村子赌一口气,见一个高低。后来,就热闹了,两个村子的人一个个都像是吃了朱砂丸的,脸上充血,开始赛龙舟。苦扣也来了,蹲在人丛里打瞌睡,一个劲地打,头点得像小鸡吃米的。他们讨饭村的人把他打醒了,他睁开眼,又接着睡。苦扣蹲在那里能睡,站在什么地方也能睡,他还能一边走一边睡。他总是饿,总是饭量大,总是睡,好像前生就没有睡过,前世就没有吃饱过。往年那个年头,一般的男人饿了就抢就杀,可苦扣没吃饱过一餐,他却没力气去抢人家,他只能打瞌睡。我太奶奶叙述苦扣和苦扣的父母时,是充满着悲悯情怀的,但她又不责怪我家太爷爷。

那么多的人在吵,苦扣什么也听不到,只顾自己打瞌睡,突然一冲,“哗”地一下,冲到了圩水里。他已经不属于我们家族,不属于韦家大村庄,他已经属于天下,算一个无主的动物,属于讨饭村。

长圩里两条龙船并起来了。两村老少都出动了。讲好的,龙舟先划到拦河坝的为赢。有人发了令,两条船靠得太近,在水里不分彼此。后来就在河中间打起来了。船尾船身撞上了,桡子乱舞,横过来朝对方划船的腰板和眼棱上打,水花乱溅,个个鼻青眼肿。河埂上的喊声更是不得了,那个人啊,挤得像蛆一样!别村人赶老远的路也都来了,都晓得我们两村较上劲了。我们韦家大村庄的几根桡子都打断了,就在船头扳了块板下来划。那真是水动地摇,苍龙翻身,蛟龙吐水!

讨饭村那条龙舟船头上,坐着一个大汉,跟生铁铸的一样。大家看他那模样,就觉得这场龙舟赛笃定是他们赢。那大汉就是苦扣,他被讨饭村捞起来拿去镇船了。但苦扣不会喊令,苦扣的身庞也实在太大了,效果并不好,两条龙船一开打后,苦扣又“扑通”掉到圩水里去了,响声大,水花也大,岸上发出了笑的声浪。苦扣是不会水的,拿他来坐船头喊令,也就是拿他的样子来壮威。

苦扣掉圩水里了,没人顾他,他自己呛了许多口水爬上了岸。狼狈不堪。越比越激烈。苦扣掉水里以后,他们的船轻了许多,也快起来了,一下窜到前头。讨饭村的人,天天在外面走、偷、抢,身上也有两手功夫。

我们村里划船的人,配合不好。我们大韦庄很大,分东边和西边两部分,人很多,很杂,划手是从两边选出来的,在龙船上坐得界线分明,左边一列,右边一列,大家的想法不一致。日后我们大韦庄东边的很多人,跟着一个国民党军官参加了国民党军队,西边的很多人,跟我家三太韦河野后面,参加了共产党游击队。桡子断了不少,能掀的木板也都掀下了,力也使了,可我们还是不行。大家都觉得我们大韦庄输定了。可就在那时,我们船头喊令人韦河野突然改了令,道:“去干——柳月蛾——啊!”我们村龙船左右两列的男人,一下就来了劲,跟着喝喊起来,动作也整齐了,气壮山河,惊天动地:

“去干——柳月蛾啊——嘿哟!”

“去干——柳月蛾啊——嘿哟!”

“去干——柳月蛾啊——嘿哟!”

“去干——柳月蛾啊——嘿哟!”

我们韦家村的船像离弦之箭,一下射出去,把柳大爹他们讨饭村的龙船激翻了,我们的船也进了水,但河野带人下水,把船先轰到了拦河坝,我们赢了!我们赢了,骂得更开心了。起码有一百种骂法,什么样难听的话都有。他们讨饭村一句嘴也没有回。我们骂他们讨饭村子里的人,腿脚上有功夫,可到了水里就是秤砣。

从那以后,讨饭村里的女人一见到我们村子里的男人就低头。他们村上,则人人都骂苦扣。苦扣那人,人家骂他,他从来不还口。老天晓得,苦扣手上没劲,身上没力,一年到头吃不了几两肉,举不起石锁砸得碎脚,就是一副骨头架子。

柳大爹肚中作气,一连放了好一阵子的下气。从那以后,我们两村不和。第二年,柳大爹带人把圩填上了,两村不通水路。他们围了一个大吃水塘。

渐渐地,讨饭村也开始有人定居了。当然,他们那里的人,主要还是以出门讨饭为主,平时家里都剩下些老的残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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