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爷爷穿着一袭辉煌的道袍，走在天宇上。

他们在天空阔步，穿云破雾，行走如梭，后面有许多亡魂列队尾随。

看来选好的时日是傍晚，夕阳铺路之际。

太爷爷他走在北斗星斗柄上，一步一卦，天空大舞台中，他那道士步并看不出，只从那道袍的摇动姿态看得出。

李道士和宫崎骏看得呆了。

忽然，我家太爷爷下身出来，变成一个普通人间大道士，有仪有容，穿戴整齐，真真切切，还如壮年时候的容貌一般。他的脚边，有三把法剑，钢、铜、木三种。他持钢剑在手，昔日神态全部故态复萌。旁边的树桠上，还放着刚才飘在空中的道衣。

李道士赶紧拿了铜剑，换了道衣。

宫崎骏拿了木剑。

太爷爷又腾空而起，开始步罡踏斗，礼拜星宿，召遣神灵。

他一辈子出入斗中，身强炁盛，不生毛病，万邪皆避，和神沟通。现在，正是他大显神通的时候。

他嘴里念叨例文，心神已经和北斗星这个天神总管通了电话。他主制二千神，掌管人间命籍。

仪式正式开始，太爷爷下面将要很忙，召神遣将，设醮坛，铺罡单，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俱备，上九重之天，穿云鞋，在罡单上随道曲沉思九天。面神坛，固闭气，叩齿存神。

反复进退，掐指诀，念咒语，如扶摇直上九万里，遥想行走于银河星汉，步入天界。诵咏斗章，与神潜通。

宫崎骏光着膀子，拿木剑，领着一队整齐的黄鳝、泥鳅，从李道士的头顶上，朝着东边东瀛方向，如一阵云霭，去了。

好久好久好久，李道士还站在原地，手里拿着一只脆瓜，还有一把铜剑。

他撵上去，对天空中的太爷爷说，这里到东海，有将近一千里的路程。

太爷爷说，那不过是你们人间的里程。

他们一起变身。很快，就看到了烟波浩淼的东海。山鬼耸峙的小岛，绵延无际的球水。其实，他们也走了许多露水天，暴雨日，暴晒日，阴霾凉爽天。他们走动的地方是在空蒙中。

人间的气候如此多变，但他们对此毫无感应。他们横穿中国大地，抵达东部边际。

天空中出现一个无比巨大的仪式。霞光四射，舞台壮美。从全中国各地无处栖身的日本国鬼魅，从各地陆续到来，黑压压布满一天一地，在歌哭喊叫。

这个场面盛大，非九天九地不能容纳。

中国的道士一万余众，在东海岸边列阵，道袍威严，肃立祈天。

太爷爷把宫崎骏的遮羞布拿掉，说，这是中国的土布，你光着身子返回吧，不杂异国一星东西你们才能完身而归，这不是羞辱你。

黄表纸，大黄纸，是送鬼的路钱。

馒头切碎，大米饭许多，是鬼的粮。

蓝布、黑布、花布，是鬼的衣。

香无数根，是鬼的路。

太爷爷口中念道：在我中华的异国之鬼，今天，给你们送银钱和路费，……把黄表纸点着，把馒头、米饭洒出，给你们衣服穿，把三样布放到火中点着，你们吃饱、穿暖、拿了路费，去归自己的国度吧。

宫崎骏默默走过来，说，谢过招待。

太爷爷说，你们不是客人，不是我们请来的，是你们自己来的，也无招待，也无恨，回吧，安魂。

宫崎骏说，我们运回的矿藏钱物什么时候还你们？

太爷爷道，那是人间的东西，灵魂里，记笔账吧。

万千鬼魅漂浮在东海上空，凄苦无助地朝着东瀛行走，泅渡，密密麻麻，簇拥推挤……底下，波涛汹涌，鬼花朵朵，千万大数，不胜枚举。天宇下，黯淡的星星为他们点灯，他们还在歌哭喊叫，不知道能不能回到故里，不知道前路有多艰难。茫茫大海，浩浩星天，人间生灵，各回其位。

好久好久，这边，我家太爷爷对一万余众的中国道士说，日本鬼走了，这里空了，走吧，我们也走吧，千万不要回头。回。我们也回。

天空中复归云霭和苍穹，大海依然裹着天空颜色的水……

我中华大地，自此将永得康宁。

……

子夜时分，太爷爷和李道士回来了，回到三公山边，母山边。他们的故乡，出现了从来没有过的安静恬淡。一切熟悉的景物，都比以前更加肃穆，有韵致。

可我家太爷爷回来时是鼻青眼肿的。李道士脸面清白，无碍。

太爷爷说，刚才我被我们自己家的鬼打了，不过，该应的！送走了日本鬼，以后我们这里安宁了，我被我们中国的鬼揪扯几下，没关系，无大碍。

李道士叹息说，小道我今天长见识了。

太爷爷说，人各安其份，世界才得安宁。

李道士说，对的，师长，今天是鬼日，七月半，你也回家吧。我送你回。

太爷爷说，我回不了，家里人驱逐我，我只能让别人回，让日本鬼魂回，遂我此生最后一愿。

李道士说，那你去哪里存身？

太爷爷带着李道士复又到了前日那一块大土坎下，那里有一个洞，是宫崎骏存身二十多个人间年月的地方。那里有些杂物，都是他用过的，还有碗，钵。

这个洞离所有的村子都很远，宫崎骏许多年住这里，他不归所有生产大队、生产小队管。他是人间不要、鬼界不收的人。那地面上，有一个披厦，搭在一棵病树上。现在，太爷爷要来入住。

李道士说，师长，你要住这里？

太爷爷没说话，从随身带的火链子里打出火，点燃了那洞。

那洞里冒出许多明火。三公山边无数夜晚的鸟雀都惊飞过来，看热闹，叫啊，飞啊，冲的……但那洞一直没有冒烟，没有浓烟，也没有白烟。忽然，白亮的冒火的洞一下脱落，整个掉下了万丈深渊，似乎掉到了蔚蓝的天空。

太爷爷和李道士也坠落而下。

他们到了三公山和母山相通的地下yin道里。周围一片暗黑。

李道士说，兄长，啊，机关在这里啊？好多玄机啊！原来宫崎骏住处都是你安排的啊？道长，我老了，快死了，等我死了你也让我入三界，也吩咐给我点跑腿事做吧。

太爷爷说，你的身上有许多事，只是你不晓得，忘记了。这个地面上的事，总要有人来打点清爽才好，你算一个。

李道士说，我有什么事？我一个人过到今天，一个子女也没有，我现在早就不当道士了。你操持的业务，我都忘光了，一点也不记得了。说起来好笑，解放之前的那一年，我想做官，花了我们家许多银两，买了一个，最后，一下解放了，钱也白花了，我就当了一个耕读学校的老师。所以，我晓得，我最终还是一个俗人。你，才是一个真正的仙人哪！

我家太爷爷听了，叹息说，李道士，你第一次和我唱对台戏，为我家苦扣大神，那时我煞是钦佩你，虽然我赢了你，也是侥幸。没想到，你后来越来越凡庸。你怎么永远在计较你这一生怎么没混得好？你以世人的称来称量你道家的心，你这样糊涂，就不要入我们道门。你还要我吩咐你点事做？我能给你什么？你以后就每天给我掌烛吧。你是废人，什么也不能做了。李道士，你是迷误在最后，我是迷错误在当初啊。不过，告诉你一事，许多年前我们韦家丢失的牛找到了。我找到牛，在母山，渺迹山。我家的牛后来成金牛了。这牛，是我们韦家的运势，也是天预示人间我是来做什么的。

李道士说，你找到了你家的运，我却什么卵子也没找到，我现在想死了。

太爷爷说，休想，你这一生还没有结束，就不要想着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