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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底区政府里大大小小的事都离不了我爷爷。

但我家太爷爷告诉太奶奶,他看见了一院子的鬼魅在飞。太奶奶说,你的眼睛怎么就能看见人家看不到的东西?太爷爷说,有许多鬼在那里打架,日本国没回去的,我们中国自己的土鬼,都在,都在纠缠,嘶叫,哭闹,找不到栖所。太奶奶说,你别瞎说了,你也是鬼,你走!你说的,我哪里信去,我信我孙子,他现在是气派的国家干部,他每次回来都很风光,他哪里有什么事的?

这一年,瓶底又来了一个干部,那人是讨饭村出来的,名字叫柳解放。

柳解放的到来之日,就是我爷爷的受难之时。

柳解放转业回到了瓶底,先是在水利工地上大出风头。区长兼区委书记老包看中了他,一个劲地要提拔他。老包已经晓得我爷爷的脾气性情,对我爷爷不感兴趣了。

“四清”运动开始,上面下来了几个人,还下了几个指标,要我们瓶底区上报一个干部,作为县里重点清查对象。于是,党委就开会,专门研究这个人选问题。

先让各人检讨,然后集体讨论,看报谁上去合适。最后,党委会议变成了推诿会,人人都争着开脱干系。大家也都不敢离开会场,尿胀了也憋着,怕人到了厕所,这边就被推选上去了。

事情弄到后来,我爷爷头疼了,因为我爷爷在主持这个会议。我爷爷看不惯众人的这种做法,就说:会议也开了许多次了,工作队的同志在我们这里开展工作就这么难?他们回去对上面也不好交代啊,也说明我们瓶底工作落后啊!有一句话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好事坏事大家都要轮流承担,反正任务指标下来了,躲也躲不掉,今天躲掉,明天也会摊一个给你,我们瓶底总要报一个人上去的。好了,既然你们都这么拿不出,干脆,把我的名字报上去吧,我……多少也拿过一点公家的东西。

大家听了高兴了,说:是的,老韦同志说得对,从解放到现在,一直在政府大院里抓全盘的内务工作,也该轮上他这么一回了,也该出去锻炼锻炼了。一个人干工作干了十几年,如果还很清白干净,那也是不正常的!

有人带头鼓掌。大家都劈劈啪啪地鼓了掌。

最后做出了决议:考虑到老韦同志能说会写,党委决定,就把他作为审查对象上报上去。

我爷爷激动了,感到了组织上的信任。表态说:既然大家都这么信任我,那我就去!我先反省检讨一下,很早的时候,一个区,就我、老包和李指导员三个人,那时什么东西都在我手上,我贪污、占公家的小便宜很方便,区政府遭了几次贼,蒙受的损失也是我保管不当所致,我还从公家这里贪污粮票回家赈济难民,今天回去我要一笔一笔地想出来、记出来,过两天再向大家全面揭发我自己。

几天后,我爷爷做了一个报告进行自我揭发,又写了一份长达一万字的诚恳检讨,人人都表扬我爷爷认识深刻、态度诚恳、有理论水平。

由于贪拿的实际数额不够,工作队的人很犯难,最后我爷爷果断地将实际数额乘以三,再将历年来瓶底的呆帐和死帐都承揽下来。

工作组的人对我爷爷的表现很满意。一切准备就绪以后,就带着他到县上去了。

县上发现我爷爷写的材料最清楚、最好,说其他人的文化水平都太低,糊里糊涂地连拿了多少公家的东西都说不清,更不懂得什么叫批评和自我批评。于是,就隆重地准备将我爷爷老韦当一个重要的典型来抓。

我爷爷受到了表扬,成了一大帮子腐败分子里面的翘楚者。

一旦上了路,就只好往前走了。

在万人大会上,我爷爷发表了激昂慷慨的讲话,惊世骇俗,他让在场的每个干部都胆战心惊。那是触动人的心灵的一年。一遇那样的场面,我爷爷就激动得忘乎所以。广大群众给他报以一阵一阵热烈的掌声,掌声如潮。人们不敢相信,我爷爷越检讨越来劲,他后来把不相干的事也拿来说了,惊得群众一楞一楞的,他检讨了自己把前面的老婆绣花女一脚踢掉,又娶了一个,这是生活腐化问题,他还大声说出了自己爷爷是汉奸的事,还说出了他的第一个妻子是绣花女是地主家养女的事,他说为了娶后面一个妻子他花了不少钱,他还说自己以前当过道士弄过鬼,他讲,讲,一个劲地讲。大扩音喇叭在响,把他的声音变成交流声,在抖,在扩散。

瓶底区政府整理出了另外一份材料,送到县里来了,是柳解放草拟的。

县里的同志拿给我爷爷看了,要我爷爷一项一项地承认。

我爷爷一下傻了眼。他没想到他还有那么多罪名和过失,生活腐败、向组织隐瞒实情、贪污公款、伤人性命、诬陷别人、装神弄鬼,他有些招不住了。但是每天有人非礼他了,他不能自主了,只能承认。

回到瓶底以后,我爷爷平静下来,打碎的牙齿往肚子里咽。他想不通,自己成了典型,而别人,轻而易举地逃脱了。当大家发现了一个靶子之后,就一起躲到了这个靶子后面。最后,只剩下他稀巴烂了。

我爷爷吃了哑巴亏。我爷爷平衡不了自己,是他自己搞倒了自己。

他把在瓶底做的屋拆了,把砖瓦木料变卖,来退赔。

家里租了南庄许家三奶奶的屋来住,开始清苦过日子,开始还公家的钱,还那清单上列出来的所有款项。我爷爷还从别人那里借债,来还公家的钱,包括虚报的部分,也得赔偿。

他成了全县退赔标兵和模范。

有好心人读了我爷爷的贪污清单,以为我爷爷在吹牛,冷笑,说:你老底子我晓得,你哪里有那么多的贪污款项?

我奶奶也想不通,责问我爷爷。我爷爷懒得对她解释,顺过来就一句呵斥:别孬问孬问的了!钱是给公家了,也不是给私人了!

我爷爷被弄得一身血淋淋,羽毛满地。

有些人说我爷爷是自作多情、庸人自扰。一个人不管怎么聪明,都经不住集体对你的愚弄。一个人不管你多成熟,你都有可能是一个小丑。

我爷爷用谎言把自己害苦了,他必须接着说谎。

后面的事情纷至沓来。终于有一天,他的意志崩溃了。因为他没料想到,有许多落井下石的人,因为他没有料到,后面还有许多政治运动。

有一天,我爷爷一个劲地笑起来了。在办公室里,人家和他谈工作,半腰中间,他就笑起来,他笑他自己。人也很恍惚,很容易走神。别人都被吓走了。有人说他受了刺激。

夜晚,我爷爷一个人上了大院一颗最茂密的冬青树上,找到了几根粗枝桠,舒舒服服地待在上面,不弄出一点声响,不让任何一个人知道,他在空中待了一夜。他像一只鸟一样。

那里有三排房子,框成框。早晨,最先听到的声音是老洪的,他出房门,站在走廊里咳嗽,个个房间的门框都响都摇。大家听到了这特别的起床号令就开始起床。其实,他在咳头天肺腔里吸进去的烟屎。他吐出的痰灰楚楚的,都是焦油烟。他啪嗒啪嗒地咳,直咳得大家都开了门,咳得大家喉咙眼里都痒。

深受其害的是妇女主任蔡主任,蔡主任住在老洪的隔壁,是个干净仔细的人,为人老几几的,人称菜疙瘩。听到老洪的咳嗽声以后,她必定要出来恶心三下,然后,她就在恶心中起床、刷牙。蔡主任刷牙刷得仔细,她刷过牙后,就开始刷舌条。刷舌条时,她奥——奥——奥——地一个劲地恶心,大声地恶心,达十次以上。

一个不懂事的小伢被她那独特新奇的声音吸引,瞪着一双电灯泡一样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看那一张白糊糊的牙膏泡沫嘴。蔡主任是搞妇女工作的,应该这么干净。她的工作很有一套,在做报告时她说:我们瓶底这里的女人,出门都要戴花!家家门前,至少要种一种花,要么是栀子花要么是洗澡花。衣服要经常洗,牙要刷,舌条也要刷。所有的妇女干部到我这里来了,首先要把嘴张开给我检查。所有搞宣传的女性,一律都要穿两条内裤防身!我是妇女主任,我的主要工作就是抓这个!

蔡主任要求老洪也像她那样刷牙,一颗牙一颗牙地刷,上下前后地刷,门牙板牙都刷,然后刷舌条。她严厉地批评老洪说:刷牙不要左边捣一下右边捣一下,泡沫还没发起来就收摊子回房间。

老洪笑着对蔡主任说:你把你家丈夫老项先教会。老项是粮食管理员,人漆黑的,老项一听蔡主任要教他刷牙,马上拍着屁股就逃走了,到粮站的房间住去了,三天不回来。

第二天,我爷爷依然在树上。他看见坛庙大队那个满脸硝烟黄釉的老来保来了。他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赤着脚,颤巍巍地到了办公室,坐在办公室大椅子上,等他。他每个月一到日子就来,来要民政补贴。他一来,就一声不吭地坐那里,像个黑塔。别人问他找哪个,他说找我爷爷,何野的侄子。他是何野的战友,生里死里一起闯过来的。

我爷爷在树上没有下来。办公室里找不到我爷爷,许多事情等着我爷爷去办,而我爷爷在树上面笑。

下午,有一帮社员手里拿着扁担、绳子,起哄着进了区里,扬言要到什么地方去打架。我爷爷在树上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到了办公室,找不到我爷爷,又走了。傍晚那一帮人又来了,还没找到我爷爷,站在大院中间大声地吵,说话。

第三天,开始下雨。那一帮人又来了,原来是南庄大队的一个社员被人请去帮人家盖草屋,从人家屋顶上滚下来,掉到地上,摔得吐血,半个头塞到脑颈把子里去了。现在为看病的事,双方吵了起来。受伤方来区政府讲理,要盖草屋的那方出医药费。

我爷爷笑了,他笑主要原因是有一个社员的头塞到了颈子里。

下雨了,我爷爷丝毫没退缩,反倒觉得很愉快。雨下得很热闹,透过叶子,淋到他身上。叶子发亮。雨下下来的路线,很密集,我爷爷觉得热闹。他的衣服是慢慢湿透的,从外面到里面,一层一层地湿,每一滴雨上他身,他都笑。

在白天他熬住笑。晚上,他也熬住,因为很静,他要是笑别人一定能听得见。他们听到了,就找到他了。

他待的那棵冬青树很茂密。他躲起来,就是要让他们找不到他。

办公室电话铃一个劲地响,旁人来接,可他们不晓得瓶底区政府许多事情的前因后果,解决不了问题。区政府所有的事情都在我爷爷一个人的心里。他在这里待得太久了,许多事情,离开他就不行。第四天,他一个劲地哑笑。他栖身的冬青树也笑得抖动起来。树上有一股青气,冬青树开了青果子,还开了花。他一身都淋湿了,但不下来。他不怕雨。这个世界上比雨可怕的东西多得很。上午,那个头栽到脑颈把子里的人家里的亲戚又来了。区政府里许多人都逃掉了,抓革命促生产去了。那些人大摇大摆地坐在办公室的大靠背椅子上,大声说话,在里面哄、闹。洪部长走过去,他们一下静了。老洪大声说:你们闹许多天了!已经打电话到县里去了,县公安局今天就来人逮你们!那些人不信,还赖在办公室里不走。

中午,一辆吉普开进了大院。一个人把手枪攥在手上,下了车。那伙人见了,睁大了眼,以为是捉他们的。

我的妈耶!跑吧!

全伙人一炸,跑光了。区政府大院里只剩下惊慌逃走的脚点子声,还有一地的扁担绳子。

晚上,县里来的人在食堂吃饭、喝酒。以往县里干部下来以后,手枪都放心地交给我爷爷,放在我爷爷房间里一只皮箱子里,然后才去食堂吃酒吃饭。

我爷爷在树上,听到他们在乱哄哄地喝酒,闻到酒味。他也不饿。他还在和自己玩躲猫,和世界玩躲猫。

他们哄了一通以后,出来了。一批人站到区政府大院西边拐角上,喊着让人去把区政府包着铁皮钉子的红漆大铁门闩上了。然后,他们站在暮色里,对着天上放枪。有个矮壮的人表演单臂端长枪,抠扳机,在运动中发射。子弹“啪”地冲到天上,然后一蹦,就退出个弹壳。好多人在唧唧喳喳说话。洪部长把房门打开了,他找了一支好枪,又拿了子弹。他的房间里有些枪械,手榴弹大家是不要的。大家挨个挨个地放了一枪。

枪声在夜晚快来时显得特别响亮,在很远的天边发出回响,这边“啪”地一声,那边“哐”地一应。有一粒子弹从我爷爷的裤裆里一擦而过。有人说,树上有一只鸟。离他五厘米远的冬青树上,有一只歇夜的雀子一惊而飞,我爷爷却一动没动。他手往裤裆里一抓,发现了血。

随着枪声的增多,区政府冬青树上和几棵大法国梧桐树上歇夜的雀子都惊窜而去了。

我爷爷一口气躲了七天,全区政府的人都找不到他,急得要死。上面的电话来了,没有人晓得根底。许多材料文件,也没有人分类。区政府的通知,也没有人去广播。所有的人都在区政府大院正中间的小细砖路道上站着,在停工待料,而我爷爷感到好笑死了。没有我爷爷,他们都不晓得该干什么。他们一个劲地在讨论我爷爷的去向,寻找我爷爷,猜测我爷爷。

打完枪的第二天,他们开始冲击老包。

从老包的房间里,拖出了死狗一样的老包。

老包的一条腿已经被打折,拖在地上。他已经白发苍苍,但年轻气盛的人,就这样来玩老家伙。他们像掼一只布袋一样,把老包扔进吉普车里,带走了……

终于,那棵冬青树上,有血流下来,吓坏了众人……(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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