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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爷爷像一条老蛇盘在瓶底。我爷爷跟第二个老婆一口气又生养了4个孩子。不过,跟包区长比,包区长的儿女还要多,光是共产风那一年,包家就收养了两个孤儿,到那时他家已总共有十几个子女了,他数都数不清,也对不上号。老包前后结了三次婚,那些子女后来都参加了工作,在中国的城市上班,北京、上海、天津、成都、长春、合肥,这个水库那个兵工厂,还有社科院、人民大学、中国科技大学等,到处都有他的子女。当年一个一个的年青人,都在我爷爷手下办走的,招工的、支边的、推荐上大学的,还有当兵的。每年,他家都走一个或两个。

搞大yao进时,那时一般示范田必须要亩产达到三千斤,包区长的实验田定下的亩产是六千斤。包区长蹲点在我们大韦庄,在我家里开会,我太奶奶在旁边烧水给他们喝。在那一次会上,包区长拍胸脯,一定要在他的实验田里每亩下下去六十斤稻种。我爷爷和他争,他就冲我爷爷发火了,眼睛也没看我爷爷,朝着旁边说:不下这么多稻种,就收不了那么多的稻,你晓得什么?我是种田出身的!你祖上没种过田的,给我闭上嘴!

他自有办法,稻籽一层一层地撒,等底下的长出来了,上面的再播。等上面的发芽了,再播一层。他就是要在稻子上面长稻子。当时有一个简单的计算公式,一斤稻种可以收一百斤粮食,十斤就收获一千斤,六十斤就是收获六千斤。

他是全区的一把手,他的实验田亩产当然要定得高。是情势把他的实验田亩产定得那么高的,区长实验田的亩产定三万斤也不算过分,因为天津的亩产都达到十二万斤了,稻穗上面能坐人,报纸上都有报道。

但我爷爷这人,在这件事上,当时就是和他很有抵触。我爷爷的家传性情显现了。

在大韦庄,老包的实验田是他自己相中的。当时我爷爷带他去看了地,我爷爷说:这块地,原先是我家大爹爹昌年的,后来荒了8年,前年才种了油菜,地很肥,你看,油菜长得很好。老包手一指,说那块地确实很肥,就叫人把一片好油菜犁掉了,翻到底下去做肥料。那么好的油菜,马上就有收成了,说犁就犁掉了。我爷爷那时不大懂事,就像老包后来批评的那样,政治上不够成熟,还认死理,说老包那样做的不是,老包就开始对他有一些看法。

不过老包看在我家祖上何野的份上,没有太计较他,说:……韦国柱,我看到你这个人脾气了,以往你跟在我后头还年轻,现在我老了,你性格就来了。你就不能熬几年等我走了?

我爷爷那个人,喜欢动笔。凡事喜欢向上面写个反映意见什么的。他给组织上写信,分析当时农村的情况,他说,解放是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中国社会处于剧烈的震荡中,各种利益阶层都进行了重组,这又加剧了这种震荡。又加各种运动、天灾人祸,把人的心理都搞得非常敏感。所有的聪明人都被搞乖了,不说话了。老百姓就像鸭子一样,任人家领。大家很容易被谣言感染,总是能预感到不幸,心里对明天没底。如今大家之所以吹大牛,其真正原因是害怕。为了不恐惧,就吹牛壮胆。

他把很多个人化的看法呈给上面,他平时喜欢分析这些现象,喜欢记在小本子上,甚至把自己的想法寄给中央。省和地区的政府组织机关表扬过他,上面的许多人都晓得中国还有一个瓶底,瓶底还有一个干部叫韦国柱。我爷爷也得意。不过,是放在心里。当然,也有许多人对此不快活。起先,区里、县里两级组织对我爷爷另眼相看,很看中他。但后来忽然一下,就对他不感兴趣了。可能是他们怕他了,以为他是一个会写字的人,会在背后捣鬼的人。

老包和他生疏了。老包对他说:听说你……经常写东西给上面。……你晓得,我是个不认得几个字的大老粗,你写的东西我可都看不懂!

我爷爷晓得,他是在责备自己。

有一年,我爷爷到陡岗去收棉花。统购统销定下的任务,要是没有人去坐镇是没法子收上来的。哪家不想做件棉袄、添床絮的?这样,每天清早,我爷爷从瓶底区政府动身,晚上回来,有时很晚才回来,天天如此。

有一天,他走到一房(村名。有一房、二房、三房、四房村名)的时候,天上老大的月亮照着。他身上带了支旧枪,还带了几发子弹,带枪也是壮壮胆和吓人。他的背包里都是钱。那时,到江边去,不是胆大的不敢去,工作分工时干部都避开那些地方。我爷爷胆气足,就敢去。

事情倒是没有什么大事情,既没人抢他的钱,也没人敢不交棉花。但是,那一天晚上,他回来的时候,从一房走到了七房,到了陡岗那个独木桥的时候,一眼看见了对面有一个人在站着。桥两头都是沙地。长江破坝以后,江边一带都成了沙地。那天晚上有月色。我爷爷不敢走了,站在桥这头,粗声喊:哪一个?

对面的人不答。我爷爷心里想,那个人是不是也想过桥。他又连喊了五六声,那人都不答。周围没有人住家,最近的住家,离这里也有几里路。我爷爷再怎么喊,他都置若罔闻,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不动。

我爷爷想,大概他是被我吓了,可我爷爷也被他吓住了。

后来,我爷爷大喝:走开,到边上去!要不老子开枪了。

那人还是不睬,而且也不移动。

那时,我爷爷真的怕了,想往回走。瓶底离陡岗有九里路,他若回到收购站点,也有三里路。他手上有枪,于是就把子弹上上去。白天是不上子弹的,怕走火。我爷爷又大喊:到边上去,我要放枪了!

那人也不怕。荒郊野外的,没有人帮对方,也没有人帮这边。

两个人足足对峙了有二十分钟,对面那个人也不怕放枪。

我爷爷更怕了。我爷爷一步也不敢退缩,一下也不敢掉头。以前家里上人教过他,遇到鬼和你对立、他迟疑你也迟疑时,千万不要扭头就走,也不要转头东张西望。你头往哪边回一下,哪边肩膀上的灯就要熄掉一盏。如果你肩头上两盏灯都熄灭了,你就完了,鬼就要追你。

那一晚,我爷爷平生头一次被鬼吓倒。他们对峙了很久,我爷爷的手在扳机的舌头上,就是没抠动扳机,可能他当时已经吓呆了。

好久,那人才走开,缓缓地。他走的样子更让我爷爷害怕。黑天黑地地,他朝一块没有住家也没有人的荒凉的地方走去。走着走着,就没有了,也不晓得是人还是鬼。不过那人走路的样子,好熟悉。

我爷爷过桥的时候,头皮都发麻,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一下,一下,一下。但他忽然觉得那人是自己家的人。我爷爷很快地走到了那人刚才站立的地方,他简直要发疯了,快步离开。

他熬不住偏头看了一下,他吓死了,那个人又在桥头出现了!

我爷爷吓得头有澡盆大,人差不多要疯狂,抱着枪狂跑还忘了身上带了枪。他怕他追他。他跌跌撞撞、头脑轰轰地一口气跑了回去。回到政府自己的房间,已经是下半夜两点了。我爷爷开始发抖,嘴里直打哆嗦,像打摆子一样。我爷爷就那样抖了几天,睡了几天。政府里的人都来看我爷爷,说我爷爷给什么东西吓了。别人来看,我爷爷心里才踏实些,才开始睡觉,才能入眠。他整整睡了几个大白天,从此,天天晚上盗汗。

我太奶奶说,一个人心里有鬼,才能看见鬼。他的胆被吓破了,性格也变了,胆子也小了,不敢发火了,血也不冲了,也理智了。他的灵魂受到了惊吓。

我爷爷说,以前太奶奶教的驱鬼避鬼招数,当时吓得忘记了,再一个就是,如今是新社会了,他又是干部,就是打死他他也不能搞封建迷信。

过了一些天,我爷爷神志安定下来了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大韦庄,把太奶奶驮到瓶底来。有人看到了,路上一个气气派派的干部,自己弓着腰,驮自己的奶奶到自己家来。

太奶奶在我爷爷的背上,听完了爷爷说的故事,就说:枪有什么用?枪也打不死鬼!

我爷爷说,他不是鬼,是我家上人,来保我的。

太奶奶说,什么?你看到了哪个?

我爷爷说他看到了我家太爷爷。

太奶奶到了瓶底,但我家太奶奶不喜欢待那里,要回去。太奶奶和我爷爷韦国柱的后妻搞不来,有绣花女在中间隔着。爷爷后娶的妻子也没什么能耐,只会恨。我太奶奶平时好两杯酒,饭桌上,跟我爷爷碰上了,都要喝两杯,这个习惯保持了好多年。我太奶奶这个人非常干净,家里不许有一点灰尘,地要扫得光光净净,不许有一根草。她心里一直记得绣花女干净。我太奶奶总想着她,说她命苦,说我爷爷不是人,说后进门的这个是狐狸精。我太奶奶不恨她儿子,只恨别的女人。有我爷爷在,我太奶奶从不亲自打人。饭桌上,太奶奶忽然发现碗没洗干净,就很生气,跟我爷爷说,我爷爷就对后娶的老婆说:把这只碗给我拿到大塘里去再洗一下!她拿了碗,去洗。太奶奶故意高声说:一个烧锅的奶奶,连碗都洗不干净,别跟她客气!要是我,揪了头发就把她毒打一顿。

家里的水是挑进门的!家里的水打了矾,是清水,要留着用的。

我爷爷的后妻也不是好惹的,她并不恨我爷爷,她恨我家太奶奶。她背后就骂我太奶奶。她刚嫁过来时,那时,还住在大韦庄。那时家里有地,爷爷又在瓶底工作,地里的活当然都是她的事,要种山芋种芝麻之类。我家太奶奶经常讲她不好,要我爷爷打她。我爷爷就走过去,忽然就揪起她的头发,劈头盖脸地打她。我爷爷是懂得客气的,他是干部。他喝道:在我们家里,不许大声嚎!接着,又是一顿打。我爷爷打人,突发性强,手脚干净利落。当然,他打她是惩戒性的,并不是要把她打死,但他样子很凶,动作快。她的眼睛还没眨,就已经倒地了,身子撞在什么东西上面发出钝响。我爷爷就那么一阵火,发过了,就走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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