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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奶奶有时会骂太爷爷:……他?那个死鬼,那个活死人,那个死活人,以前的时候,他常常到野外去会月光美人。那个美人也是个神仙,没有形状,但那样子就是个神仙。……有时你太爷爷回家来,拎回一只布袋子,袋子里有个什么东西的尾巴毛茸茸的,怕死人,我就怀疑是那神仙,但是我手一摸,又不像。他转眼就把那东西带到鬼屋去了,我就再也不晓得他做什么了。他活着,能看见我们做的一切,而我们却不晓得他做什么,不晓得他到底是什么人。人家做道士的,都是驱鬼避鬼,他一生,收鬼驯鬼,他好人也做恶人也做,我不晓得他到底是什么人,不晓得他到底是什么神仙,他要害死何野,又舍不得何野,……他一生抓鬼,他抓鬼实际上是练通感,他要通天、通地、通鬼、通神,他喜欢抓鬼养鬼,他一生在人界、鬼界行走……

乡村人们相信世界的多维,怀疑人的不死,我知道这些,但要证实我家太奶奶讲的这些还很困难,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不相信。因为这样,那就干净利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有一种假设说,世界上存在着快子,它能使时间倒流。

实际上,在我太奶奶的神奇讲述里,就有时光倒流的内容。太爷爷一直把三公山称做三界山,说那里有三界。他一生无数次去那里,他一直在探求多界,探求时间倒流,他称能回到过去去。

太爷爷想亲手杀死自己。他把自己搁置在死亡之前,又把自己预置在死亡之后,然后看时间能不能倒流和快速前走。他在寻找自己不存在的那一个原点,他想对自己的生命加以“解决”。一个存在的自己,却在证明自己的不存在。那鬼屋,就是这样一个实验场?

我凭着这个家族的一个后来者,一个女性的直觉,分析他。有时候我觉得他太残忍,他在为自己做过的许多不人道的事自圆其说。他是一个竭力为自己辩解的人。他上天入地,编造许多谎言,竭力让人们相信他在人世上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但他这样做,最终也是徒劳。

不过,这都是我家太奶奶的讲述,我不知道真实的太爷爷是怎样的,一切都来自于她口,而她也已经死了。她所说的故事里的人,先于她而死。我怎么能把这一切都当作信史呢?

我只觉得天地之下有许多隐藏者,隐藏的总和远远大于真实。说话的,喋喋不休的人,都是一些不明真相的人。我一直在思考。我在对往事的想像中,迷失了方向。就像太奶奶在从大韦庄去拦河坝的路上走着,一个人用小脚走着,她自己的家,其实就在那个村子里,而不是大韦庄,很小的时候,她的父母就把她卖了,卖给了我们韦家做童养媳。

那些失去的或死去的人,也许,对他们,使用“隐藏”这个词比较恰当。

他们并没有死。在一块熟悉的地域,所有缺席今天生活的人,其实他们都没有死,他们真实的形貌和声音怎么会死灭呢?他们在地球上真实地存在过,他们怎么会死呢?

他们只是隐藏起来了。

是的,隐藏了。但他依然活着,只不过人们不知道罢了。苦扣在18岁就隐藏起来了。我的祖先,太爷爷、太奶奶他们都隐藏起来了,他们都没有死。

与此同时,一个真正活着的人,也可以消失,比如何野。

在显性世界之外,有着一个庞大的隐藏世界,那里永远也没有死。两个世界,共有一个空间。在第一个人隐藏起来之后,后来,别的人也来隐藏了。躲猫游戏开始。渐渐地,就有了一个庞大的地下社会、隐藏社会。

许多年以后,一茬一茬的人,都没有了,都潜入到了地下。地下有高楼大厦,地下有地铁纵横,地下有河网密集。我们的历史就是如此,一大部分被隐藏了。今天的历史,是被严重打折的历史。所有言说的人,都不能说出全部。今天的世界,就是那部分虚假陈述延伸下来的虚假世界。明天的世界,又将是这部分虚假世界延伸下来的虚虚假世界。

我问过我家太奶奶:我太爷爷真的吃死孩子吗?……你说的都是真的?

她说: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晓得你不相信,但你不信这也是真的。

我的童年记忆总和太奶奶联系在一起。我小时候,家住瓶底,我总是一次一次地到大韦庄去,陪孤身的太奶奶。太奶奶听到我的脚步声,马上就会凑上来,问我:小丫头怪,国柱现在可好咹?

我大声说:什么鸟国柱咹?

她眯着眼睛笑了,像极了慈猫。她说:嘿嘿,国柱就是你家爷爷!小东西!

我说:我不晓得!

说着,我就把荷包里的八匹石蟹掏出来,把他们放在一个木通里,它们在那里拼命地爬。太奶奶听了,说:这哪里像石蟹,分明像老鼠在风箱里冲!

我的腿上还有泥巴,我在天井里洗。我还用一根树条子,穿了一串白条子鱼,带来了。我手上都是腥气。都是我路上捉的。那时正是夏天汛期。

我说:乖乖!老太,我过来的田缺里,都是虾子小鱼,我在那里捉石蟹,身上都湿了。

我在天井里站着。天井里一点也不滑,太奶奶会刷的。她就像一只老鼠,把自己住的地方,拐拐角角的,都弄妥当。

太奶奶忽然朝着天惊叫了一声:哎,小丫头怪,刚才什么东西一花,我的眼睛都亮了?

我已经把腿洗好了,我看看天,天上没有太阳。每次我来,太奶奶都很高兴,可以说是兴奋,因为她一个人在家,只能和猫说话,或者和空蒙说话。

我四处瞧瞧,太奶奶的眼睛是瞎的,怎么会眼睛一花?

我说:恐怕是老子项圈反光。

当年我们都把我说成老子。她就伸出手来,把我脖子上的银项圈一把逮住。她的手很毒很准。我的脖子被她提着,我就像一条鱼,被她勾起了嘴巴。

我说:太奶奶,你能看见了?你怎么这么准?

她笑着,也不答。我的项圈在我们瓶底的孩子中间是最粗的,但它不是传家的东西,是我太奶奶用银子打的。太奶奶把这么粗的项圈给一个女孩子,这在我们那里是很奇怪的。她很喜欢我?

太奶奶又说:国柱现在怎么样?他打不打你?在家里发火不发火?你爷爷国柱怎么不到我这里来了?

我朝太奶奶说:太奶奶,人家都说你是鬼。

太奶奶笑着说:我是鬼你还不晓得啊?等一会我把你带来的小鱼放生。

晚上睡觉时,太奶奶又问我爷爷的事。

我说:你睡觉吧,你再寡话罗嗦的,我以后就不来陪你了。

她说:我寡话罗嗦的?我哪里寡话罗嗦的?我今天晚上就给你瞧瞧我的本事。

我说:你给什么给我瞧?

她说:我问你,小丫头怪,你敢不敢从我的肚膛里穿过去?进我的黑屋?

夜里我们s床了,我用手摸她瘦骨嶙峋的身上的土布褂子,又用手推一推她的肚子,她就死命地揪到一起,两头勾成一头,笑起来,还用手来推我,抵制我。我说:太奶奶,你一个人在家吃不吃东西?

她说:我都成精了,还要吃东西?吃东西的都是人,我是鬼。

夜里,太奶奶还在那里说古丁,我不晓得什么时候早迷迷糊糊睡着了。我也不晓得我童年的梦到底是我的梦,还是她的古丁。我梦到了一条神牛。奇妙的野地里,那里太阳光像月亮光一样。我看到一个人蹲在那里,走近去,发现是我爷爷。狗四脚朝天地在打滚、玩。我去亲热地踢它一脚,它就跑起来,跳到一条巨大的牛身上。站在牛背上,朝着天上的月亮叫了三声。我兴奋起来,也去爬那头牛。我把牛角按下,但我怎么踩就是上不去。那神牛太高了,在甩尾巴,嘴永远在嚼。我跳了无数下,也爬不上牛背。可一只神奇的大手在我屁股底下轻轻托了一下,我就坐上了牛背。牛开始走了,我旁边的牵牛人,是一个巨人。他瘦骨嶙峋的,骨骼大得吓人,脸上有几粒麻点。他手里攥着一个乱蹦乱跳的皇军,用牙齿撕他的军衣,又用牙齿叼着他的小眼镜。他一边走一边像吃萝卜一样吃那个皇军。小皇军在吱吱地跳啊叫,他大腿那里的肉很饱满。他撕咬得很痛快,夹生就吃掉了,随手就扔掉了一具血肉模糊的骨头,随手又扔一只。那时……我太奶奶走到我们旁边,她简直就是一个小矮人。但神牛、那巨人、狗,还有我,都停下了,望着她。她站在那血肉模糊的骨头旁边,说:宫崎骏他虽然不是人,可他也是父母养的,他还到我们家来坐过,我给他倒过水,何野你这样吃他,他也会疼的!那高大的人什么也不说,还在嚼在回味。那时……我太爷爷不晓得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他把那剩下的骨头抱起来就啃干净。我吓得从牛角上爬下来,跑到我太奶奶身边,牵着她的衣角。何野最后嚼了几下,然后顺手从路边摘了一朵淡蓝色的小野菊花给我。接着,他就大步流星地朝一个方向走了,走到我们看不见他为止。四下里,有一种奇妙的光华。我太爷爷想扑住那具残废的骷髅,却非常艰难,那具死尸自己会跳会滚。我太奶奶说:他是魂,他想回家。我身边的牛消失了。我四处找我爷爷,但没有看到我爷爷,也没有看到我爷爷身边的狗。太奶奶牵着我的手,带我回家,却把我带着,从鬼屋里进家门。鬼屋空空如也,里面有一口悬空的空棺。我朝里一看,上面的盖是揭开的。里面一个人,一套瘪衣服,还有帽子、鞋,但没有肉和尸骨。……我吓得醒过来,才发现灯和太奶奶。

我说:吓死了,太奶奶,我刚才是不是做梦了?

她说:你梦见一头牛把我吃了,我在它的肚子子,它的肚子就是屋,是不是?

我说:现在是晚夜几点了?我刚才梦到我爷爷。

太奶奶朝帐顶上看,似乎在推断时间。她咕哝着说,你爷爷韦国柱,那个鬼东西,他已经一年多没来大韦庄看我了,他就要人送点米给我,送点粮票给我,他就要你来看我,可我是鬼,我也不吃米,我要那些个东西干什么?(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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