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露水篮子还没找到。河野也没有找到。于是，我家太奶奶开始出动，喊魂了。她坐地不动，喊，日夜喊，巴望自己的三儿子河野回家来报仇。

“河野啊，听到娘的声音就回家，村子给鬼子灭掉了，家里人死光光了，听到就家来杀人！”

太奶奶一声一声地喊。

太奶奶做的第二件事就是继续诅咒恶鬼。

太奶奶做的第三件事是为太爷爷画水。太爷爷是被韦四海用脚蹬死的，太奶奶知道这要画将军水。她在棚里，深更半夜，用一条长板凳，上面摆了香、烛、纸钱、公鸡、笔，还有三丈青布、鞋等，然后，太奶奶用刀划破韦国柱的头皮，挤出血，用人血和鸡血混合，用笔蘸着，让韦国柱天天练习画符圈书，同时，让他不吃天上的斑鸠、地下的生灵。

做完这三件事后，过了一个多月，太奶奶带着韦国柱，又到了地洞。

韦国柱感到害怕，但有太奶奶在，他也不怕，烧了纸钱，在那里跟着她念咒画符。周围一片黑暗，不知道是青冥空蒙，还是昏昏地狱，太奶奶在黑暗里，摸到了太爷爷的脸。

韦国柱对手里的碗水画符后，喝了一口，朝着看不见的太爷爷喷去。在黑暗里，他什么也看不见。

按照太奶奶的教导，韦国柱大声说：“……抬头望青天，师父在中间，一叫自来，一喊就到。……画起铜刀铁刀，铜刀杀鬼，铁刀杀鬼。……动一脚，喊一声，喊到上元大将军。第一将军本姓唐，一时做了李国王，……招得龙，服得虎，斩得羊毛授邪真。二月新灾买活羊，一刀砍断送长江……”

渐渐地，韦国柱听到了人的呼吸声。

韦国柱感到很恐惧。太奶奶说没事，安慰他。接着，韦国柱听到了太爷爷咳嗽声。

过了半天，太爷爷用浑浊的声音，说了八个字：造回原屋，置我其中。空蒙中的太爷爷说话像呼吸喘气，他像冷冷的空气一样，有神无形。

两个人从母山的缝隙里爬出来，韦国柱问我家太奶奶，道：刚才我家太爷爷真的开口了？

太奶奶忽然笑了一下，说：你还当我是闹着玩？

韦国柱背着太奶奶，走着山路，回家。太奶奶在他背上，说一些凡间鬼界的话给他听，她轻飘得像一片树叶。当年我们一整个韦家，就剩下了他两个人了。

我一直在研究我们家族的神秘历史。我当然不相信我太奶奶说的这一切，我怀疑我家太奶奶是一个幻觉人。

于是，后来，我转而开始研究她的幻觉，研究她为什么产生这样那样的幻觉，为什么说出这些离奇的故事来。这样，可能更加根本。她的幻觉是历史的，也是宗教的。

她是一个真实的人，但她头脑里产生的意识，可能是幻象。通过语言，那些幻象，抵达我们这里。

她还说有一天大清早上，浓雾中，一个不认识的邋遢女人，满头飞云一样的白发，像是人家所说的三公山上的野洞女，来了，来找我家太奶奶。

她牙齿白白的，露出来。

她的腰勾着。

她手里拎着一只湿淋淋的空篮子。

她把那篮子，放在我家太奶奶住的棚屋的门口，然后，栖惶地，孤独地，无助地，无主地，可怜地，看着我家太奶奶。

太奶奶知道太爷爷的魂灵回来了。

太奶奶看着那个没有人形的野婆子，问：“你是不是就是大神庙里扑鬼子宫崎骏的那个疯女人？”

她满脸峥嵘，什么也不答，什么表情也没有，好像马上就要在大雾里神秘消失的样子。

太奶奶自三岁起就到韦家做童养媳的事，漫长的过去岁月，让她认定这个疯女人就是太爷爷的母亲，也是苦扣的母亲，自己的婆婆。

于是，她又问：“老人家，你……是我妈妈吗？你到底是不是？你是人是鬼？你怎么不说话？你怎么一句也不说？”

那个邋遢婆看着竹编篮，突然无比凄苦地发出了一声尖叫，耶——

然后，就消失了。

她消失时，那痛苦的尖叫声，一直传到山尾、天边，无比尖锐、刺耳。

太奶奶赶紧把韦国柱叫起来，说：“你爷爷的灵魂找到了，你在锅底下挖个山芋窖，把这篮子放进去，保藏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