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里的一天，太奶奶在家里纳鞋底，夜晚忽然听到村后头山旁边一声枪响。太奶奶走着小脚，到堂屋里，问住在我家的私塾先生，道：“先生哪，你可听到了什么？我这耳朵里，好像听到了一声枪响。”

私塾先生还没睡，从灯盏旁边走过来，急慌慌地说：“……你还不晓得啊？爹爹给人捉走了哎！”

他说的爹爹就是我家太爷爷。我太奶奶没听懂，说：“什么话？你讲的是什么话？”

私塾先生说：“我听人说，爹爹和吴翻译官在拦河坝喝酒，几个人一起给鬼子捉走了。”

我太奶奶说：“鬼子不会对我家里人动手的。”

私塾先生的东西已经捆扎好了，他神色很慌张地说：“奶奶，你把钱给我吧，我不教小伢了，我明天一早要动身走了。……你家有大难。事情不好，有一队鬼子从讨饭村搜出了许多护身符，他们刺刀上戳了一叠，招摇过市地走，发告示说，你们母山边上的两个村子私印大神像，妖言惑众，还窝藏抗日队伍，领头的就是你家人，应该斩尽杀绝。”

这个私塾先生是江边人。

太奶奶骂他：“鬼话！我家里人就那么容易死？那么大的病都好了，又出去健步如飞了，你不是看到了？你知书识理的人，难道还是一个瞎子！”

私塾先生说：“老人家，我不跟你说了，你把钱跟我结清吧。”

太奶奶说没有，记账上。私塾先生吵，说，这什么年头啊，有今天就不晓得明天，你还欠我账？

那时是深夜，太奶奶知道，真要这样这下可真要我太爷爷的命了，太爷爷明处和鬼子好，暗地里对抗鬼子，鬼子知道大神像是他私印的又屡禁不止，一定不会饶恕他的，鬼子一直怀疑我们家有地下道，但又不敢进那密屋。那天半夜里了，太奶奶叫起了汉卿的儿子韦国柱，也就是我爷爷，太奶奶要他驮着她，一道到拦河坝去瞧瞧我家太爷爷到底怎么了。韦国柱瞌睡大，正在做梦，但被推醒了。

夜里，韦国柱把太奶奶背上背，他们冒黑从大韦庄出发。从讨饭村边上走，往拦河坝去。路上，遇到了一个人在野地里急惶惶地走，一看，是前一任的老保长，只穿着一只鞋。老保长对我家太奶奶说：“你家里的被鬼子抓住了，他们刚刚放了我。你是小脚，别跑去吃苦头送死，你去有什么用，他们手里有枪！”

韦国柱年轻气盛，血往上涌，放下太奶奶，在路边折了一根一手粗的树棍子，握在手上。

他把我太奶奶又背在背上，进了拦河坝村子，四处找，却没找到人。

家家熄了灯。一座黑黑的村子，只有狗还在叫。

他们在月光下看到自己的影子。他们两个也不发出声音。

他们摸到了大财主马怀道家，马家跟我太爷爷有过交往，我太爷爷到拦河坝来一般都是到他家来的，那个姓马的财主一把把我太奶奶的手攥着，对我太奶奶说：“啊？这半夜了你们还来了？来了就快进来吧。你们来了就可以不变成鬼了。真是天保佑你们两个人！……你们不晓得，鬼子正在深夜行动，今晚他们正在包围你们村子和讨饭村啊，他们今天晚上要动手！”

太奶奶不相信：“讲鬼话！”

当天晚上，就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血案。鬼子包围了讨饭村和韦家大村庄，把男女老少全部逼出来。鬼子烧讨饭村时，出现了火光造就的火烧云，非常壮观。夜晚的天空上，半个天空都出现了火烧云。火光冲天。鬼子把草屋都点着了。那是秋天，新砍来的茅草劈劈啪啪地烧得响亮。

太奶奶和马财主他们站在母山上，一边发抖，一边看底下的杀人场景。太奶奶起先还以为鬼子是在烧一座村子，不会对大韦庄和大韦庄的人动手的，后来就晓得错了。鬼子并没有直接屠杀，他们让讨饭村和韦家大村庄的人对杀，因为这两个村子是死对头。在火光映照下，许多中国人徒手拼命搏杀，而旁边端枪的鬼子在观看和发笑。两个村子的人都变成了野兽，为了生存，都在杀对方，游戏规则如鬼子所说，谁赢了谁就能活命。可最后谁也没有赢，讨饭村的人在地下爬，大韦庄的人被打得鼻青眼肿，而鬼子在笑。鬼子吊起了柳大爹。柳大爹两个手朝上，吊在一棵树上。刺刀从柳大爹的胳肢窝里捅进去，又从柳大爹的锁骨缝里刺进去。

他们把刀上的血在柳大爹的袍子上揩干净，还看刀卷了没有。

柳大爹悬在空中，死了。

我家太爷爷在场。火光映照得很亮，在山上也能看得见熟悉的家人的模样。太奶奶哭。韦国柱跳。

接着，又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一幕，鬼子让我们韦家大村庄的东边和西边的人对劈起来，双方手上都发了刀。我们韦家大村庄本分东西两边，我们属西边的，东边的许多青壮年跟一个国民党军官走了，当了国军，解放后很多在台湾。我们这边的青壮年有不少跑到我家三爷河野手下去了，做了游击队。晚上屠杀现场里都是那些人的亲属，没走的人。双方对杀、对劈起来，进行得很惨烈。最后，我们西边的人赢了。

我太爷爷在火光映照之中。

他大病初愈，脸上红彤彤的，像个跳大神的人，没有人敢去碰他。我们西边胜利了，他也没有高兴。

宫崎骏走到了他旁边，不知道说了什么。

然后，太奶奶和我爷爷韦国柱忽然看到了一幕，韦四海突然带着根棒子，狂舞起来，像疯狗。他冲到我家太爷爷跟前，一棒子扫下去，我太爷爷就闷闷地吃了一下。但他还能站着，可又歪了几歪。那个畜生又用棒子瞄着我太爷爷的心窝，一棒子下去。他丧心病狂了，我太爷爷倒在地上。老远的山上，我太奶奶他们能听得到底下的喊叫声。我家祖爷爷汉卿疯了，冲上去就要打韦四害，保护太爷爷，但被鬼子的子弹击中，在火海边跳着舞，然后，扭曲着倒地，死了。

我太爷爷又站起来。韦四海大叫一声，像一只野兽一样地蹦，步子往后退，又突然起动，跑起来，一脚踹到我太爷爷的心窝上。我太爷爷胸口被踏碎了，当场就弯腰，吐了几口血。

我太爷爷并没有马上就死。他一身泥水，从一个水凼里爬起来。

我太奶奶在山上看，心里卜卜地跳。山上有拦河坝村好多人在看。他们不敢哭，只在那里偷看。似乎我太爷爷在众人面前当场气绝，人走了。我太奶奶在山上哭得很惨，但一点也不敢声张，她要压着声音。她身子周围有个哑巴亲戚，马财主要他拼命地捂住我太奶奶的嘴，拉着我家太奶奶，怕她往山下冲。那哑巴是拦河坝的，我太奶奶在做童养媳前，也是拦河坝的人，他们是亲戚。地主马怀道也站在山上看。拦河坝许多人都知道，这下大韦庄完了，讨饭村也完了。祖爷爷汉卿死了。我太爷爷也死了，他们死在同一个晚上。韦国柱在山上跳着，叫着自己的大大，要冲下去拼命。拦河坝的好心人把这大孩子抱住，留了他一条小命。

后来，韦家大村庄也烧起来了，东边和西边都烧起来了。那大火烧起来的样子真的是惨不忍睹，轰轰烈烈。我太奶奶说，那火把母山一带几千年的鬼魂都烧得惊慌逃窜了。

在他们的视线底下，母山下，有两处冲天大火在燃烧。母山朝南的一面，全部被照亮了。山上的鸟在惊飞，兔子在逃窜。两座村子的人，被集中赶到讨饭村前空地上。火烧起来后，鬼子又把人往火海里赶和扔。扔进去的人都在火里跳舞。火堆旁边是鬼子，他们围成一圈，端着刺刀，刀口发亮。人要么被烧死，要么被捅死。在山上，能看到大火冲天，烧了整整一晚。

太奶奶和韦国柱心惊胆跳地看了一晚，嗓子哭哑了，身上挣扎出了许多血痕。天亮前，下了一场大雨。太奶奶和韦国柱他们身上全部湿淋淋的，但一点也不冷。整座母山都热烘烘的。他们摊坐在山地上，还在哑哭。

底下，两座村子里的人，全部死了。

日本人也辛辛苦苦地干了一晚，他们浑身是泥，浑身是水，浑身是血，浑身是黑灰，他们不光毁村杀人，还要灭口。他们把几百具尸首全部沉到大塘底下去了，然后推倒屋墙去填塘。

讨饭村消失了。很大的塘，也没有了，被填起来了。韦家大村庄变成了一片废墟。那里成了鬼蜮。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来时，那里一片死静，只有剩余的烟雾袅袅上天。空中似乎有万千鬼魂在哭，它们没有形状，样子极其凄苦。哀号的声音。

太奶奶他们在山上躲着，一直到第二天，一直哭到天亮，一直抖到天亮。

她看到了宫崎骏，看到了翻译官他们走，但没看到太爷爷，不知道他在不在塘底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