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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遇到了一个人,那人正在抓一只青蛙。那青蛙蹦走了,他蹲在那,在一条沟里洗手,用长江水洗掉粘在手上的青蛙背上的黏液。

我走过去,站在他旁边。

他蹲在那里,朝上笑。他说,你好。

我点头,算是回答。

他还在青蛙从他手心滑走的失落里,不过他友好地说,你也是到老洲来了?

我再点头。

十有八九他是我们这个族群的人。老洲除了是一个实体的江心洲外,还是一个虚拟的网络空间。在那个空间,我们共同拥有大量网民,我们互相拥有,共同组成了一个小小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我们共同的黑话切口。比如老洲。老洲据我考证,老者,非普通的“老”字也,谐音恼,意义也同恼,我们这里的方言说“恼死了”,就是懊悔死了的意思。这里人常说一句话是“你懊悔你就到老洲(恼洲)去”,所以,老洲也有恼洲的意思。我们在网上又曾把这里称为狗咬尾巴洲,因为狗在懊悔的时候会一个劲地咬自己的尾巴,在地上打转转。所以,老洲,就是懊悔之地。但我们说狗摇尾巴时,或说到狗摇尾巴洲时,别人是听不懂我们真正想表达什么的。

那抓青蛙者站起来,把肩上的包颠颠好,和我一起走。

他刚来,就开始捉老洲的青蛙了。

江风吹来,阳光娇好,风景迷人。我们一起大口喝无毒的空气。

你叫什么?

我叫青蛙。他说。

我一下破口笑起来,哈,他就是青蛙!可我不能告诉他自己叫什么,我用手指着自己的喉咙,张大嘴。我差不多把食指伸到了咽喉处。

然后,我摇头,又摇手。

我用手语加形体语言告诉他,我不能说话。

青蛙似乎懂了,但又有点迷茫。

我拿出手机,开机了,一阵很物质的音乐声响起。自从踏上老洲,我就与世隔绝,一直关机。现在,我立马给青蛙发了一条短信,说,我是俄狄浦斯王。

青蛙看了手机短信后,立即抱拳,还抖了两下,然后单膝下跪,做了一个很夸张的动作。

我们来自同一个网络部落,在那里早就认识。

我们太熟悉了,耳鬓厮磨。

我继续用短信说,我因在人间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自我惩罚,做了咽喉手术,失去了声音。

啊?青蛙看完短信,大叫起来,非常惊骇。

什么人间小小的错误?他说。

他差不多像青蛙一样要跳起来。

我的表情很平静。我虽然不能说话,但别人说话能听见。入夜,在洲上,连泥鳅的声音他都听见。但现在,我不想回答他。我不能说这个问题症结所在。

大上午遇到的居然是青蛙!

我必须继续伪装自己。

青蛙开始呱呱说话了,表现出青蛙的本性,就如口水网民:俄狄浦斯王啊没想到遇到你啊!也没想到你长得这样啊?器宇轩昂啊!你也没想到我是这般长相吧?哎,原形毕露了啊!惭愧啊惭愧啊。告诉你吧,……最近,我遇到了一个严重的精神危机,我觉得我这一个人这么多年来专门去……参加各种电台、报纸、媒体、社会组成的各种有奖比赛,靠这个为生,我他妈的很低级,很无聊啊是不。现在,我忽然觉得这很无聊了,以前我觉得这很有劲,现在我觉得我一生什么也没干,白活了。人家都办企业,上了市,赚得盆满钵满,同样是人,同样的智力,甚至我的智力远远超过他们,但他们成功了,而我,因为归依了这一行,就一败涂地。所以,我到狗咬尾巴洲来了,想好好想一想这事。……我这一生不能两头空啊,你说是吧?我不能来如风去如风啊,你说是不是啊?我不能前半生没活好后半生还打光吊啊是不?

我给他发短信:低级焦虑!彩票……你买吗?

青蛙说,彩票我从不买,那个太低级。

原来青蛙是个舞文弄墨之徒。

我用手机短信说,你不买彩票,说明你不是赌徒,你写文章说明你是一个民间思想家,要珍惜自己,继续像青蛙一样聒噪。

嘿嘿,俄狄浦斯王,你真幽默!你把自己弄成这样,还要我继续聒噪?

我把一张真诚的脸给他看。

我没有笑话他。

舞文弄墨并不是舞文弄墨啊,是思考生命啊!人家出各种话题做成征文,其实就是要一个关于这个世界的答案。你写,就是你想的过程,就是你表达生命的过程,这很有意思啊。你不是赌博,不是为了钱。人家给你一点征文的钱不过是对你思考的奖赏。这不丢人。如果你是一个彩票迷,那你真的就很低级了。

我想跟青蛙说这些,但没法说。

我必须装下去,这样才好玩。

我和青蛙走到轮渡那里,无所事事地看水面白雾飘散。

渡轮上,除了几个本地洲民外,还有一个女的,陌生的模样,她可能也是到狗咬尾巴洲来的。见她下来,青蛙上去招呼,果然是。

啊,这里真美,啊,太好了!她拍着手叫着,白色的运动鞋很耀眼。

青蛙介绍自己说他是青蛙,她立即就在他肩膀上推了一下,大叫:青蛙,我是“不顺”!

然后,她又看着我。

青蛙说,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自我惩罚”,俄狄浦斯王,不过,大师他刚做了咽喉手术,不能说话。

不顺立即扑上来和我拥抱,拥抱过后又退后去,向我行了一个西方大礼,但嘴上却说了一句很东方的话: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哈哈,我太熟悉不顺了。

我们在网上已经说过很多话,我跟了她很多帖,她也跟了我无数的帖,我的俄狄浦斯王的名字就是她赐的。她一直敬称我为老师,说我是俄狄浦斯,说我是悲剧英雄,自刺双目后,离开忒拜城,行乞涤罪。

我为什么在网络上比较有名、成了一名貌似人人敬重的大侠呢?这是因为我的人生悲剧比他们深重,是因为我能说出来的人生不幸能淹没、覆盖他们的不幸。他们都是少不更事的菜鸟。同时,我以“俄狄浦斯王”这个名字自称过,吓得他们都乖乖叫我老大。

我并没有卖弄自己的辛酸,更没有伪造不幸。我是真的有过许多不快活。

在我们的网络空间里,是按照你在人间所受的苦难来论资排辈的。

最低等级的,叫小快活,最高等级的,叫大悲苦。

在我们那个社区,我们都是思考人生的虫子,不是无厘头,也不是热血儿。(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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