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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两个礼拜,长江防汛基本结束,上堤的人回来了。

铜陵的一帮兄弟要正式请我吃一顿。邱笑田、何江淮、俞大手、陈蒹葭都来了。那天,在酒宴中间,我忽然大笑,说:“他妈的,我在外面游荡两年,路英海没了,这他妈的世界哪有一点正常?荒唐透顶,真他妈的荒唐透顶!”

众人都晓得我是醉了,就要给我再灌点酒。我又大叫着朗诵起来:“冗长平庸的生活又将开始,让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老高编织你们,并且通过会计,分发给你们一人一份到月就有的工钱!”

我突发猪头疯,宣布:“我决定了,年底前,我将再次离开这里!”

大家听得真切,邱笑田当时就骂我:“韦雄黄,你不能这样!是我们帮你留住公职的!你不能把我们都卖了!”

何江淮说:“……那你干吗还要回来?你不如就在外面飞!”

俞大手对众人说:“我想,韦雄黄是受刺激了,他又开始过我们这种常态的生活,他是受不了的。他昨天对我说,他在家把半碗热汤倒到他女儿嘴里,他受不了平庸生活的!”

陈蒹葭却说:“我觉得韦雄黄的选择做得对,像现在这样窝窝囊囊地下去,有什么鸟意思!……他在这里不会有出息的,这里只是我们这种人生存的地方,不是他。我们是单位虫。”

我借着酒意说:“我这次要是走了,就不回来了,死也不回。明天我到后山去看一眼朋友路英海,然后我到江北老家去给我韦家祖坟烧一刀纸,然后,我就要彻底走了。兄弟们,今天的洗尘酒,就当道别酒吧。”

他们都问我的去向,我红着眼说:“我不知道,有很多地方可去。到处都能活人!……老板要我,一些女孩要我,还有一个贼帮也要我,我会有自己的事业,一个人在广大的世界经营自己的生命,其可能性,要比这里大得多!”

突然,二把手进来了,他已经荣升一把手,老高已经退了。好像谁安排好了,做了局,安排了人事出场顺序,只是不知道导演是谁。

我们一起站起来,因为我们集团是很了不起的,在全国也是排上号的,我们集团的老大,当然也是不得了的。

他来了,他主持工作,主导局势,安排喝酒。

他说:“韦雄黄啊,小老弟,你毛还嫩,我今天要批评你几句,这个世界的深浅,你是不知道的,你就仗着你大大在北边做官,你就屌,我们都晓得你家里有人,但你也不要狂啊,不把我们放眼里啊。现在,你的那个同学,在省里,给我打了电话,吴顼,你们叫他虚无的,对不?他说一句,那什么事情,就都办好了。还有,你父亲,从北京回来,老高接待他了。韦雄黄,你小子太狂,以为自己了不起,以为我们都是要东西的人,其实不像你想的那样啊哈哈我们哪里想你送什么东西。人在江湖混都不容易啊,今晚酒席算我的了,来,一起喝酒,我要不来,你那朋友路英海的魂,还不出来缠死我,哈哈你知道路英海是哪条道上的人吗?”

大家都相信我心里没醉,大家都不知道一把手怎么亲自来为我买单,大家都一下觉得我面子大了。

这是什么鬼使神差啊,我们都糊涂了,难道是路英海?

撤了酒席后,大家乱唱了几句卡拉OK,我狂吼了几句《爱江山更爱美人》,一把手也吼了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最后,大家散了,一个一个都很兴奋,最后居然达到了另一个意想不到的高潮。我们一起狂扭乱蹦。

回去后在日记上胡乱写上几句,就睡觉。

日记是写给以后的自己看的。我不晓得这帮哥们怎么看我,但我知道我是猴,他们是好心的观众,永远的观众,他们的生命缺憾在我这里弥补,他们坐守此地,希望我在外面打出一个红彤彤的江山来。但今晚后面没有讨论我的去向问题,因为老大在,老大要我回啊继续上班,一切无事。

我怎么办?我依山而住,思考未来。

后山有一山树,树下有一地灌木,半坡杂草。后山有一山生命,飞舞跳跃。后山有一山阳光。

阳光找风,风逐树。落叶的飘零是意外。

我熟悉这里的一切。

朋友路英海葬在后山上,距我最近。据说,去年的春天,他和邱笑田他们四人到凤凰山去看牡丹花,在一个山坡上,飞车下坡时身手矫捷的路英海出事了。他一头栽下陡峭的山涧里,人不见了,大家从上午十一点,找到次日凌晨四点,才在一棵树上找到了路英海的部分遗物。那时,大家已经不流泪了,几张嗓子也已喊哑,身上、手上、脚上都是荆棘榛莽刺破的血印,还有青苔和叶绿汁,和各种花泥藤。

山上的植物发出青气,路英海的车扭曲变形,路英海的头似乎卡在树上,他肯定脊椎断裂,身体僵硬了,落入悬崖,因为某一处树身有血迹,有锐痕而那一切,竟然只是因为出发前一天路英海的自行车脚踏有问题,他没有去修,他吹牛说我什么人啊,我的脚就是车刹。

大家都晓得他本事比天大,武功高强,身手敏捷,不会出事,但就是大意送人命。

大黑夜的,忽然,陈蒹葭来死命打我的门、窗户。

我都到梦乡了,被惊醒,把灯拉亮,说,呀,你怎么不回家睡觉?你想在我这里睡啊?

陈蒹葭说,我马上回去,我就是觉得今天蹊跷,今天许多事,后来也没说,我不放心你的未来啊所以过来了。

我说,你上床,一边睡一边聒。我明天准备上坟。

陈蒹葭说,老子不在你这狗窝里睡,我家里有浴缸有空调有老婆,你这是单身汉床啊怎么睡得了两个人,老子也不是女的哈哈。……我就觉得蹊跷,老大亲自来买单,你晓得你有多牛逼吗?

我说,那是因为你在啊!你是市委书记的秘书,他还不给你面子?

陈蒹葭说,不,我晓得他这个人,他今天的话,话下有话啊。你记得不,你们的老大提到了路英海。路英海死,就是一个奇怪事,就是大动物吃了也留骨头的啊。老大说的那句话你记得不,他说你晓得路英海是哪条道上的吗?

我说,我不晓得啊,路英海以前和他关系就不错,我和他关系不好,路英海帮我在中间牵过线。

陈蒹葭说,不会这么简单。路英海在我们这座城市的英雄事迹,你不晓得,他后来,在好多城市都有弟兄,芜湖,南京,武汉,上海,甚至重庆,都有接头的,不是一般人啊,他怎么一下就死了找不到尸体呢?

我说,我也不相信他死了,打死我也不相信。

陈蒹葭说,韦雄黄,你真的不晓得他的下落吗?

我说,我怎么晓得?我这些年跑得朋友都不认识了,你说我一年下来给你打过一次电话吗?我怎么晓得他的下落?

陈蒹葭说,我们仨可不是一般的关系啊,我们老洲,就出了我们三个人啊。

我说,哈哈,三条混江龙。

他说,别装了韦雄黄,你尽快告诉我。

我说,我真的不知道。你再说我晚上睡不着了。滚吧,现在下两点了。

他说,没关系,我不怕走夜路,路英海保佑我。

我说,前几天我到老洲,我口袋里只有八十几块钱,给他妈妈留了五十块。我到他家门口,就哭了。

陈蒹葭说,现在,过节,我都去看他妈妈,我就不相信路英海死了。你要晓得,一个五万人的大国营企业,麻烦事情很多,许多事情,只有他能摆平,他什么官也没有,怎么这么得人心啊,有什么手段啊?我们一座城市的年轻人,没有不晓得路英海名字的。他的墓,都成旅游景点了。

我说,他是武林高手啊。我也希望他没死啊,我们三个说好了要走三条道,好好活的,他晓得,我跟他不是一条道,大学时,他有一段喜欢帮派,要结什么米饭帮,找了几个人,菜饭票放一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抽出去了,不干。他没翻脸,让我走了,但学拳时还叫我。我也没去,我去打球。

陈蒹葭说,我们是真兄弟啊不会翻脸的,永远。我走了,你睡吧。

……

次日我找到路英海的墓,我在他的墓上大哭。山上没有人,我放开声大哭。我此生第一次听到我大哭的腔调,我知道那是属于我的声音。虽然这里埋的是他的一些衣物。

路英海的坟地里,冥纸飞扬,我点燃起来的火很大,灰飞扬,气醉着,直往天上冲。

周围的草都烧得爆裂了。我赶紧护住火,拢住纸,怕出了事。我害怕是路英海的鬼魂出来了,舞出一山大火。

火熄了,我看到松树上有极小的像蜂鸟一样的鸟在叫。刚到铜陵城时,我曾和路英海一道用气枪打过这种小鸟,但几乎总是打不下来,它们跟鬼雀一样,离你再近你也无法打下它。现在,我相信为什么打不死它们了。

路英海的墓地旁,空旷的地带里,有一盘蔷薇长得铺天盖地,非常厚密,密不透风,开满了无数白色小花。还有无数花苞布满枝条,等着依次开放。红土上,一棵紫色浆果,满满当当地挂满了黑色果子。

这里是一个平台,据说每天有许多小兄弟来练拳脚,而且是路英海创制出来的路式排打功。一个泰山压顶,人就变成肉饼。然后,单手上树,轻功了得,一棵松树跳到另一棵松树。

这样的人,怎么能摔在树上意外死亡呢?

路英海能独轮骑车,就是后面一只自行车轮行驰,前面轮翘起,还能猛然翻转掉头。

我在山上,看得到底下江面上的浪花,看得到船,看得出满山松树的外轮廓,在风中掀动。

一阵风来,树林就簌簌有声。

一个两个打柴人,从林中小道上走。走在远处,很细小。

天底下到处都有阳光,到处都有阳光动物。但路英海,我的朋友,已经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

不过我不相信路英海死了,路英海尸体没找着,这里葬的是他的衣物。陈蒹葭说,没有人敢到悬崖底下找尸体啊,那里太密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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