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铜陵坐火车到杭州，然后又买客车票，顺着104国道，到温州。中间辗转艰辛。路上每下来小解一次，我都给老吴打个电话。是投币电话。如果路边有中国电信的IC卡电话，我也立即拨打。我外出去找一个叫何有幸的人，我也去找我的生活，我的未来。我生怕老吴突然消失了。

迷迷糊糊中，有一个人来到我的上空，说，雄黄，我把无孔笛带来了。

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我知道那是一张脸。

他又说，我把铁鞋也带来了。

我没感到害怕，因为那似乎是故人。我还在颠簸中睡觉。无穷无尽的颠簸。呼呼呼呼的行驰的声音。

我忽然大声清脆地说，你是谁？

我用大声来抵抗害怕。

他说，哈哈，我是你三爷，你应该叫我三爷，我是何野，你没听说过？你现在到哪里去？

我说，三爷？何野？我急忙说，啊啊啊如雷贯耳啊，你怎么来了，你怎么亲自来看晚辈我了？

他亲切地说，哈哈，我一直在你身边，只是你不晓得。

我说，对不起啊三爷我没照顾到你，我累死了，昨天坐火车到杭州今天做客车去温州，路上颠簸得很，我就睡了。

他说，这算你真正离开家乡了，所以，按照我们韦家的仪式，是要吹无孔笛，送铁鞋的。我当年走，没有这两样东西，我是被吊在天井，然后被赶走的。你个小生命，走了，离乡离土，也不打个招呼？我一直关怀你啊雄黄，你在济南打排球，每一次下毒手，都是我在后面给你用劲啊。你到武汉，哈哈，那里是我的熟地，都是我在保护你不走错路，你在铜陵，老洲，就更不要说了，我在那里生活过啊。你家老洲的屋，我都认得。

我说，对不起啊三爷，我不晓得你还在啊，还关怀我们小辈啊。你真的活在我们这个空间？

他说，什么空间？空间是什么？

我害怕地说，我们应该不在同一个时空啊。否则，我早看你去了。

他说，嘿嘿，韦雄黄，别说漂亮话了，你跟我当年一样，六亲不认，行走天涯！你如果活在那个年代，就是我一样，也带兵打仗，杀人放火！

……

这时，大客车把我置身于一个摇晃的空间里，我醒了。一个男人到了我身边，说跟我借火抽烟，我摸一下西裤口袋，说没有打火机，但下意识地摸摸西裤口袋，发现我的电话簿和里面的钱还在，就继续睡觉。

……

三爷何野还在我的梦里。

他说，你到这么远的地方，要有家神佑护的。我当年打仗，没有打到过温州。不过后来我的一个手下修了104国道许多路段。从现在开始，我会在你身边，陪你到温州的，我要看看那里一方天，你放心睡吧。你只要给我一个肩膀搭一下手就可以了。

我在一孔巨大的时光隧道里。

我说，你真是我家三爷？我简直不敢相信啊，这么多人你怎么一下就认出了我？

何野说，哈哈你是韦敬的儿子韦雄黄啊，你爷爷叫韦国柱，按说你应该叫我太太，但我喜欢你叫我三爷，许多人都叫我三爷，你大大韦敬当年在三公山林场工作我去看过他，他不晓得，我是行走无迹的人，我不能告诉他，告诉了人家也不信。不是我看上的人我不显身的。我到了三公山那里，我一个手下残疾了，在那里开了一个孵坊，我去看他。顺便看了一眼你的大大韦敬。许多战死的战友都埋那里。区长老包也当过我的警卫员。哈哈，每年送酒给我喝。

三爷，我在无为县城生活过，整个县里都说你失踪了，成我们那里第一谜案，原来你没失踪啊？

一个活过的人，是不会消失的。我只是不想瞒你。

你怎么一下就能找到我？

我要找你，就能找你。随时。哈哈。你的姓，跟我的姓，一样。

您这么高贵的身份，来送我一个晚辈，我担当不起啊。我临走前，还有一个长辈，叫绣花女的，我姐姐韦江英说是我奶奶，她也来给我下跪，折煞我人寿了。

韦家的很多人我都不认识，我跟你一样，六亲不认。我一辈子主要是打仗，杀人，放火，领导各个地方的兵力，合伙对抗日本军人，还有汉奸。我和他们不共戴天。他们烧了我们韦家大村庄。差点烧死了我小脚母亲。无为县城里，鞍子巷，米公祠，我都熟悉，以前缪大头要杀我，我就去杀他。县城哪里我不认识啊，你们无为大堤防汛总指挥部，后来是老包的儿子当领导，你在那里，我晓得啊。老包有十二个儿子，这是其中一个。缪大头算我的一个小仇人。我的仇人太多。他连我的仇人都够不上。皖江八百里，不管哪里我都熟悉。当年我们打仗，不熟悉地形，就死定了。我今天都在四处飞。我的命，一直在飞，从没有歇过。我后来还跟新四军一个女的，她的家属死亡了，后来，我们还有孩子，他们生活在上海，我去过。你若到上海，我还能照顾你。

啊？您后来生活在上海啊？

不。不在。我一直在老家，母山，三公山一带。我的命没完。我是因为家事，打仗生涯戛然而止的。建国后不打仗了，我就觉得没劲了。所以，我还有元气跟着你，一道走一趟温州。没去过的地方，我都想去看看。如果没离开部队，后来我或许都南征北战，去了西藏。我一辈子，身边有许多断头鬼在叫，我们打仗的，遇到的，都是命数没尽的鬼。突然就死亡了，一粒子弹穿透主动脉，人就白了。我那警卫员小马都想杀我。以前打仗，我们睡觉都不敢睡啊。没有一天安稳日子。后来，我就想好好过几天安稳日子……他，小马，怎么能杀了我？我是谁啊？人家日本人都杀不死我，他也想？……我没饶过日本人，我杀死一个日本兵，就摆放在三公山老山洞里。那里没有人晓得。我一个一个杀，日本人都找不到尸体……当年我是人见人怕的。你韦雄黄，看到我，不怕我，我就放心了。

我看不见你脸。

看不见就对了，你就不怕了。我脸上有麻子，是母山小狼啃的。

……

一阵惊悸，我醒了。我张大嘴巴喘息。我被从来没有过的大梦惊醒，我真的遇到了我家上人何野？他可是鼎鼎大名的英雄啊？他怎么突然来到我的梦里？我从没有见到过他啊！

我失神在我的现实里。

我四周看看，看看这是一个什么世界，我要到哪里去。窗外灰尘漫天，修路，修路，颠簸，颠簸。车厢里浑浑噩噩，我们苍生无所事事。我在做梦。也有人在做他们的梦。许多人根本没法睡。

我一摸西裤口袋，发现通讯簿不在了。

哎呀，我的路费全部丢了！

我完全清醒起来。

我立即站起，双手扶着左右靠背，大喊：哪个刚才跟我借打火机！

我的声音能杀人。

我杀气很重。

全车人不再颠簸，睁眼看我，一个暴怒的巨大汉子！

我不能没有钱生存啊，我不能被宰割啊，我不能被欺骗啊，我没有抢劫，我不能被抢劫啊！

我一步一步往后走，看一张一张人脸。

我再一次喊：哪个刚才跟我借打火机！

后面没有人紧张，他们同情我，理解我的愤怒。

前面似乎有动静，似乎有人知道刚才谁借我打火机。

我立即转身。

我喊：哪个偷了我的通讯簿，哪个偷了我的钱！

我一个一个看，似乎看到了那个人我立即就能拧下他的脖子。我一个人站在车中间，无比巨大。在我的手下，都是一颗一颗渺小的人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就是这一副凶相，随时准备杀人。

我走到了最前面。

忽然，那个男人，似乎就是刚才我梦境里来借打火机的男人，说，哎呀，你的通讯簿在你的座位上。

许多人一起聚光那里。

一起惊叫。

是的，我的通讯簿在那里，失而复得。

有一个人假装睡着了。我知道是他，但我不再愤怒，他已经修改了自己的错误。

否则，他就会遇到凶险。

我去翻一下我的通讯簿，里面仅有的几张钱币被粗暴地抽出来了，塑料皮已经撕裂，但叠放整齐的钱如数归还，完璧归赵，放在通讯簿下。

我瞬间释然。

我从一个杀气很重的人，又变回一个漂泊流浪的人。

司机在喊：找到就好了，坐下，你的个头那么高，我们车子都不稳啊！又修路！以后小偷不要坐我这一趟车！

愤怒中，我无比清醒。

那辆大客车没有问题，依然颠簸。但这点颠簸算不了什么，一路都在修路，道路增扩，影响行驶。我们在浑浑噩噩的海洋上，颠簸。（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