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绣花女最初的姻亲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三岁小囡三寸长

梨树底下乘风凉

长脚蚂蚁衔了去

哭煞家婆哭煞娘

跟谭涟涟分手的那一年,何有幸对生活很失望,再加上一些别的事情,一气之下,就不教书了,那一爿店也不经营了,在江北和江南两地浪荡,无所事事。大姐袖子晓得了,从此就不理睬弟弟何有幸,教书的路子是她给弟弟找来的,他不好好珍惜,却这么不争气。

后来,就去养鱼。何算盘在家里晓得了,就骂:养你爹爹的鱼!何算盘从某一个时候骂人就该了口,从不骂你妈的,而是骂你爹的。老何算盘当着儿子的面,把自己当初给儿子买的算盘翻了出来,在门口中央的石头对嘴窝子上面砸了个稀巴烂,又把何有幸的旧书包拿出来撕,上面还有绣花女绣的东西,老了,每劲,撕不动。何算盘说:老子供你念书就是要你养鱼的?

偏偏那一年干旱,农田里是一片荒凉,看样子收成惨淡,而他的鱼塘里鱼儿吃水的嘴却是挤挤一塘,人人都说他那一年赚定了。塘边上有一家豆腐店,肥水都淌到了塘里。何有幸雇了四个劳力来看塘,外加两条大狼狗;雇了一个会养鱼的大师傅,给吃给喝;派八个劳力挑鱼苗,扁担簸得桶面上的水花千万朵。就是那一年,后来,乡里的农民强行放了他鱼塘的水浇田,把一塘的鱼放了个精光卵。其实,那一年,何有幸是失恋了,不想呆在那个老地方,只是想换个地方,他也并不会养鱼的,只不过人聪明,学什么都会。

何有幸东借西借来的养鱼的钱没了,何有幸有东借西借了一笔钱,要打官司,讨个公道。没想到,打了十六个月,输了。何有幸欠了两屁股债,在外面东躲西躲,不敢回家。走投无路,有一天,他到铜陵找到了谭涟涟。谭涟涟有工作了,成熟了,大方了,也陌生了,带理不理地,其实是装出来的,可又像是真的。一眼看到何有幸,就把何有幸带出来了,不在房间里说话。

在路上,何有幸向她吹牛皮说自己一个一个的大计划,谭涟涟听了,既不笑话他,也不点头。谭涟涟晓得,何有幸不是来还她钱的,而是又来筹款的,看来,自己借出去的钱,是泼出去的水了。养鱼的事,她瞒着所有的人,给何有幸借了不少钱,因为她信任他,以前信任他。

两个人沿长江路走着,到了一家洗衣店门口,那时天已经要黑了,突然一下阻住了他们两个人的路。

抬眼一看,是他们都认识的大疤。

谭涟涟还没来得及叫一声,颈子上的一根链子就被大疤一手扯断了,抢去了。

大疤对何有幸和谭涟涟两个人说:借了钱,整天东躲西躲的,你倒是不急啊!何有幸想上去抢回来,可是他无法近得了大疤的身。

当着何有幸的面,谭涟涟受到了屈辱。

衣衫凌乱的谭涟涟被强暴后,对何有幸说:我们结束了,窝囊废!这根链子也就算是我还你的吧,现在,我应该不欠你的了吧,你也不要再还我的钱了。我们之间彻底结束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讲大话!鬼相信你。

张打铁,李打铁

打把剪刀送姐姐

姐姐留我歇,我不歇

我要回家学打铁

何算盘的老屋开裂子了,缝里长出了青草。

何算盘一个人躺在家里,听老屋里土墙缝里,或者是草屋顶上什么拐拐角角的地方里,有什么东西在叫。家里总是有什么东西在叫。何算盘念叨,说,是壁虎在生蛋,是蛇在生蛋。这间屋子,最多的时候,有四个人,他自己一个,绣花女一个,袖子一个,有幸一个。现在,一天到晚,只有他一个人了,还有一些虫子在嘁嘁嘁嘁地幽咽地嘶叫,对虫子来说,或许还是什么喜庆的事哩,可对何算盘来说,就凄凉得慌冷寂得慌了。何算盘一听到那些虫子唱歌,心里就开始哭,也不晓得是为了什么。

有时袖子也回家里来看一眼老大大,一进家门,就吃惊地说:是什么虫子,叫得这么响!

说着,袖子就拿根断木锨,去拍墙,专找那些缝隙打。

老何算盘说:别打,你打也打不到,让它们叫。说不定还是你的生身母亲来了哩,要不就是我家的屈死的爹爹哩!屋老了。等我死了,说不定我也变成一只虫子在你家里叫哩!

袖子说:说鬼话!

袖子打了一阵以后,虫子又叫了起来,还越叫越欢。

有一天,一个背着一床黑棉絮的讨饭的来了,站在门口,他非要送一把胡琴给何算盘。何算盘以前说过一段书,竹板当然会打几下,尖嗓子花腔也会唱几句,胡琴、鼓也都会一点。可是,那个讨饭的送给他的是一把胡琴,是一把断了一根弦的旧胡琴。

老何算盘就拉了起来,在一根弦上拉,也成几句曲调,拉给家里的几只鸡听。

那个老讨饭的坐在他家门前的地下,晒了半天的太阳,说他在城里的事,说他看到过城里女人的红嘴巴,看到过女人的奶根子,看到过女人的大腿根子。

何算盘就说:你就是没儿没女,可真是比我过得好。

那讨饭的听了,高兴起来,就要把半盒牙膏给何算盘。何算盘不要,说要牙膏没用。讨饭的说,我要它也没用,就留给你吧。

从那以后,何算盘经常拉那一根胡琴弦给家里的几只鸡听。春上捉回家来的几只鸡后来就比别人家的长得好。

有一天,一只鸡跑到了桌子上,啄食何算盘的饭菜,何算盘猛地撵了它,那只鸡从空中飞了出去,何算盘还追着骂了它几句。那是家里最会生蛋的一只鸡,从那天起,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了。

何算盘村前村后场基上圩边上什么地方都找了,没有找到。人家说,你家里还有两只鸡,生生蛋,就够了,就不要找了。何算盘没有听,还是去找,到处都找,找了许多天,就是没有找到。有时,到天黑了,他还在一个人拉胡琴,喊那只鸡,要它回来,可是,始终没有那只鸡的影子。

村里学生来问何算盘古文,何算盘还能说几句。小孩子都不晓得他是什么人,都是听大人说他不是个好人,可是,他现在老了,看上去,也凶不起来了。他像一坛老咸菜,像一个老摆设。他说,“暴卒”,“卒”者,死也,“暴卒”,突然死亡也。

正说着,一个高大的很硬朗的老人手里拄了根结实的老长的拐棍,把地捣得山响,到了跟前,开口就气势汹汹地叫:我找何有幸!我找小子何有幸!这里是何有幸家吗?啊?

几个孩子都睁着眼睛看。何算盘看到的是来人的脚边上跟着一只母鸡,正是自己家走失的那只贤惠的母鸡,呱呱呱呱地叫着,领着一窝毛茸茸的小鸡,叫着进门来了,就好像是进自己的家一样。何算盘看到鸡自己回来了,还在外面孵化了一窝小的回来了,当场就喜不自禁,老泪盈眶。把来人惊得呆了。

来人的语气马上软了下来,不再那么气势汹汹了,忙说:你老人家也别难过,我是来你们家讨钱的!你家儿子在我孙子面前借了钱,到今天都没还,我就是专门来讨钱的。

何算盘把老人迎了,坐了。陪来人说话。

来人很硬朗,话也很硬。老人说道:我是黄浦军校毕业的,老黄浦一期的,这一带没有不晓得我的!你看我,你看到我,你就能多活几十年,我都七十了,身体还这么好!你呀,我要你活着,你不光要活着,还要还我们家里的钱,我今天就是拿老命来要钱的。何有幸这个小崽子,他妈的!要是在当初,老子一枪毙了他!毙得他骨头渣子都没了!小东西在我家孙子面前借的钱,字据我都带来了,他小子赖帐,人不照面,我今天是专程来找他的老子的!我不认得他何有幸,你何继英我也不认得,我只是听讲过,我晓得你何继英何算盘。……你家里的老子,我认得;你的原妻,也就是何有幸他的妈妈,绣花女,我也认得。……这一块地方,哪个不晓得我啊?……往年打日本的时候,我带军队在这里,上面的官员,地方上的乡绅财主,哪个不认得我。我的名字,是如雷贯耳。拦河坝的马怀道,他那么有钱,我是他家里的座上客;对河的张老大,杀人不眨眼,说翻脸就翻脸的一个人,在长江里做土匪起家的,上到安庆,下到芜湖,都有他家的屋,有他的小老婆,这样的一个人,见到我都要低头!……他马怀道,家里没有后代,总是死老婆,他一个劲地行善,也还是死老婆、没后代,他的侄子马英,就放在家里当儿子养,后来,跟了我后头当了国军,现在,官也应该不小了,都是从我部队里抬举他走的,是跟我吃一碗饭的,但是,他,就是跟我比,黄也还嫩得很。……那一次,马怀道的第三个老婆死了,做了七天七夜的斋,是石隆山韦家大村庄的道士二大爷给他做的,那一次葬仪,隆重得很啊。说到他们韦家大村庄的那个道士,我又要讲别的事,二大爷家里那个兄弟河野,以往他家里也托人来,也要跟我后面去打仗,我对他说,你脸上有麻点,眼睛也不大好,听讲脾气也坏,国军提拔军官是要看长相的,后来,他就打游击去了,马英留下了。——马家发丧时,我的兵士给他马家戴白帽子,田埂上是一线一线地白啊,那真是……好那一幅丧仪啊!……现在,解放了,张老大也自杀了。他是在镇压前自杀的,他是在劫难逃啊,死得没话说,那里,人民政府组织了几万人在三公山翻草皮找他,他一个人溜出来了,在自己家里自了杀。马怀道也死了,他是一个大财主,不该死的,他没干坏事。……这些事情,你家的上人,马家的老管家,他一根一底地晓得。只是,你家的上人,人也走得匆忙了。人啊,死都有死的理,就说马怀道,钱财都散了不少,好事也干了一稻箩,可为什么就不得善终呢?……话又说到我这里来,为什么我老军人都今天也不该死哩?一句话,天有道,天自有天理。

硬朗的老军人只顾自地说着,一边还用拐棍在捣地,根本不顾何算盘的心里旧疤要溃疡。何算盘插不上嘴,只有听的份。

老军人还在说:……马英去了台湾。他要是不去台湾,绣花女她就是他的老婆、而不是你的妻子了。我,留了下来,我本来是一介草民,抗过日,没跟老蒋跑。我怕什么?我没什么可怕的!共产党对我也没怎么样。一个人,活在家乡桑梓也是福啊!天翻地覆,有些人的小命就跟草一样,像我,命就是强。……听讲,马英他上半年回来了,……是据说,我也没见过,他也没见我,他不晓得我还在。他现在是在香港还是在美国,我不清楚。回来看了一趟,还有车接他。他胆子也真不小,不怕毛主席砍他的头!这些事,是他走后,我才听说的。……他们马家,一个人都没有了。据说,他马英回来,最后,只找到了一个山尼姑。那个山尼姑,是马怀道的旧交,解放后还了俗,据说在谭家坝住家。马英,和绣花女是订过亲的,这个事,我在场,可是,打仗,你打我,我打你,国民党又逃跑,兵荒马乱,这些人事,就都乱了套了!……这一块地面上的事情,没有我不晓得的。……我活到了七十四岁,我才晓得我的命大!……我活到了今天,我还不晓得我哪天死哩!……哎,说完了!我走了!

老人口大气粗,动作还很果决,大口地喝碗里的水,像是要把碗吞掉。说着,老军人就拄起拐棍,直起高大的身躯,在何算盘的小屋前低下了头,困难地出了门。

又过了半个时辰,老军人又从半路上折回来了,何算盘正在欢喜地看归家的鸡,老军人来了,又大着嗓门说:我的记性不好了,我忘记来的事了!人还行,就是记性不行了!何算盘,你瞧,这是借据,我们是老人老面的,……再过半个月我就要死了,你送我家里去,或者我再来讨!

何算盘弯着腰,把老人送走了。(未完待续)

『添加到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热门推荐

相关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