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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河望见大水牛

嘴嚼青草眼泪流

牛哥牛哥哭什么

我哭一年苦到头

十年以后。

拦河坝。

何算盘歇工归来,喝一口水,坐在凳子上,架起了两条瘦泥腿,搭在长板凳上,也优哉游哉。

这时,屋外就走近了一个女人。

女人看到何算盘,猛地一惊,跟遇到了蛇似的。接着,就簌簌地流下了泪。

她是谁?是十年前的绣花女。

何继英没有流泪,呜地一下就干嚎起来,泥腿还架在长凳上,把头埋到了桌子上。男人嚎就是难听。

两个人,一个站着哭,一个坐着哭,谁也不招呼谁。一个是女人哭,一个是男人哭,流的都是陈年的泪。

……

我走了千里路,就要望一眼有幸儿。

上学去了,中午不回来,中午带了一块菜饼。

那我去找。

你哪里认得?

路在嘴上,我能问到。

女人转了身,身体姿态都不如从前了。

离开时,女人伸手在门口摸了一下舂米的对嘴窝子,那还是马家的东西。之后,没回头,就走了。

何继英洗了腿,到代销店里赊了酒、红糖、柿饼、酱油、米醋,一直候到了天黑,袖子和有幸两个孩子进了门,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纸包,纸包里是一叠大五块的钱。

猫儿咪咪叫

鼠儿吓得跳

猫儿睡着鼠儿笑

几声哨子,炸人耳朵眼,几百个孩子冲出了大屋子教室。这个教室,冬天放假的时候,借给生产队里关牛。

放中午学了。教室里一下就冷清了,何袖子到了弟弟何有幸的教室里,这里只剩下他姐弟两个。

坐在断土砖码的桌腿旁边,两个孩子在讲着话,在等还没有着落的中午饭。袖子一会子就伸出头去看大路上,去看路口。一会子又去看。一小会子又去看。去看。

有幸!有人尖着嗓子在喊。

袖子东张西望没有找到人。就在身后,窗子边上,露出了大大的尖瘦头。

有幸还要机灵一些,站起来,踮起脚一望,跑出去了。

中午吃什么?

有!你看!走,我们走,到前面草堆边上去吃!

哪里来的?

哎呀!这是天机啊!小伢子不要瞎问。不过,为父的也告诉我儿……

何算盘尖声尖气地用戏声说话,一边走,一边说。有幸并不笑。袖子跟着他们两个一道走,走出学校去。

别走啦!到我房间里吃吧!一个声音说道。

何家一家三个人都吓了一惊。

是数学赵老师,他是天津南开大学数学系毕业的,跟何算盘有同台被斗之谊。赵老师把他们领到了屋里,倒了一杯热水,给他们三个人下饭。平时赵老师和何算盘在路上什么地方遇上了,彼此都要问讯一声,问的自然都是今天批斗捆没捆,那天是五花大绑,现在越来越好了,只捆手,倒吊,和抽嘴巴。

赵老师夹了一块小咸鱼给小有幸吃。

何算盘不敢看,一见人对他们家善良,他就要流男人的泪。赵老师的房间里有了何算盘何继英的泪味。何算盘拿起了赵老师的玻璃瓶,数一数,刚才夹出了一块咸鱼后,现在还有七粒咸黄豆。

赵师爷哎!我这个人没出息哎!人家欺负我我还能挺住。我这个人呀就是见不得善人,一见善人啦我就要淌眼睛水!

赵老师骂道:别油嘴滑舌了,佯狂也盖不住真苦!揩干净你那现世的猫尿吧!别在儿女面前流,别在儿女面前淌!我老赵带儿子讨过千里的饭,历时八个月,除非是害眼睛,我不流泪。你泪水湿不了天!

何算盘一把拭了泪,咽下了最后一口饭。

赵老师,我有幸儿在你这里,我也就不感激你了,天理昭彰,孩子自会记得你的大恩。

你也安分点,过年过节别再写那些阴阳怪气的联子了,全身远祸啊!

……

东西街,南北走

出门看见人咬狗

拿起狗来打砖头

又怕砖头咬着手

大大,你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老子今天带回来了一张表,是那个屄班主任发给老子的,要老子填,……你瞧,成分,怎么填?填什么屌东西?啊!……富农。我家里穷成这个屌样子,还什么鸡巴富农!

哪个要你爷爷噼里啪啦给地主打算盘哩?

难怪人家天天喊老子狗腿子!

放他娘的八代屁!

……还有,后面,社会关系,跟老子讲,怎么填?

填“没有”“没有”“没有”,就行了。你就这么一个大大,没姨没舅舅没叔伯爷!

父母呢?怎么填?告诉老子。

填“离异”。

什么屌“离异”?

不会写就不写!鸡巴戳的!

……鸡宿迟,鸭欢叫,风雨不久就要到。何继英晚上点灯盏的时候,家里的那只拳头把子大小的秃屁股鸡已经钻到床肚子里去了。家里还有一只鸭,唧唧唧唧嘎嘎嘎嘎地在床肚子底下戏弄个不歇。

开春时,何算盘捉了五只小鸡五只小鸭,到现在,只剩下一只小鸡一只小鸭了。

有幸在门后头的粪桶里撒了泡尿,冲起来了大半个月的陈尿味。何算盘在边上骂:小鸡巴戳的!一泡尿也不小了嘛!能冲出这么长的骚味!

何有幸对着床沿边上伸出来的鸭嘴巴喝了一声:啊嗟!就爬上了床,咕哝一声“老子瞌睡来了”,就睡觉了。

何算盘还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张旧椅子上面,等着天下雨。袖子已经不念书了,下午打了一箩筐草,挂在墙上。她抓了一把草扔在床底下,喂那一只小鸡和那一只小鸭,自己也上床睡觉了,把大大的一件破卫生裤子盖在有幸的光肚皮上。

有幸没睡,忽然说:今天校长到了老子班上来发火,不准我们带蛇到班上来玩,校长说话的时候,不晓得哪个儿子放了一个屁,有人讲是老子干的!老子干他妈妈!

何算盘说:不是你放的就别承认。

有幸说:老子当然不承认,可是还是赖在了老子头上,……其实,有人讲是女生放的,也有人讲是老师放的,“毕——”,声音很尖,老子放屁从不放尖屁!老子干他妈妈!

何算盘说:后来赖到你头上,怎么样哩?

……校长调查了两节课,后来,把老子带到了他办公室里,打了老子两个耳光,我干了两次他妈妈的屄!

……夜里雨来了。风唤着雨,雨搅着风,互相撕打着。水从门槛里淌到了屋里来,小鸭跑去嘎嘎嘎嘎地喝水。灯盏点着了,又被风吹熄了。何算盘用墙上的箩子去塞窗子眼。

风还在吼,听到屋梁在嚓嚓嚓地响,屋顶要被掀跑了。何算盘开了一个门缝,外面是一个白汤汤的世界,还有点看得见,都是雨,要从门里挤进这一家三口的屋里来。一阵雨过,扫得何算盘半身湿透。那阵雨又被一阵大风唤走了。

何算盘像一只猴子一样,一仄身就跑进了雨里,把窗子上面两块红砖栓到了压屋顶的绳绕子上,让它们坠着,不让风把屋顶掀了。耳边轰轰轰轰的是雨声,呜呜呜呜的是风声。

何算盘进屋时一脚踩着了一个毛软软的东西,关上门,才晓得是一个小生命。屋两年没换草了,四处都漏,何算盘用手在床上的空中招一招,瞧是不是滴水。暗中,又点亮了灯盏。灯火在黑罩子下冒烟,好像也逮了水,灯也受雨淋了。何算盘把有幸抱到袖子一头去睡。有幸哼一声,迷迷糊糊地在睡梦中舞着手,一下抹掉了他大大脸上的水珠子。何算盘骂道:弄你妈妈!你大大都抱不动你了!

这边何算盘骂了,那边何算盘就“啊!”了一声,抽了自己一个响嘴巴,说:打死你这张嘴!你发过誓,你什么时候都不许骂有幸的妈妈!打死你这张嘴!打死你这张嘴!

在雨夜里,何算盘又啪啪啪啪地甩了自己几个耳光子。把自己打得疼了,何算盘坐在那里一个人哭了起来。

何算盘拎了一只缺沿的木盆,放到床头去,接漏。

何算盘坐到一块干处,在那里穷坐着。过了一会子,才想起了他进门时踩着的生命。捧着灯,爬在地下满地找,最后终于找到了那只半死不活的鸭,捧在了手上,攥上手之前,那小东西一个劲地在地上打转转,现在,何算盘把它抱在怀里了,可是,小东西的头怎么也扶不起来。何算盘很怜悯它,可也无法子,就把它扔墙拐角去了。

金银花,十二朵

大姨妈,来接我

猪打柴,狗烧火

猫儿煮饭笑死我

那一年,何算盘给儿子买了一把算盘。也是那一年,何算盘接到了一封来信,不是绣花女寄来的,而是隔山隔水的他逃生去的那个单位寄来的,跟他说,他可以回去。可是,何算盘不想出家门了,他已经有了一把年岁,不想离乡离土了。

那一年,何算盘到耕读小学去教书。

何算盘教书,不中不中不中。头脑子里全是旧东西,他看新书狗屁不通,新书看他也狗屁不通。后来,就要他到文化站去看一个书摊子。他总找一本旧书,拿远了看,读。年轻人一批一批地长大了,不大晓得何算盘的过去,只晓得这么一个人的今天,老了,没用了。赵老师不晓得哪一天已经走了,走得杳无音讯,何算盘伤心了一阵子,他一向以来,把赵老师的头看得像笆斗大,可是今天赵老师走了,他都不晓得。儿子已经上了中学,回家的时候,何算盘问他赵老师到哪里去了,儿子也说不晓得,何算盘“啪”地甩过去一巴掌,把儿子打得鼻子淌血。然后,自己还气得发抖。以往,方圆一百里里,只有赵老师一个人的话他听一点,记在心上,叫他别淌猫尿他就不再在儿女面前淌猫尿,叫他不要再写那阴阳怪气的门对子他就不再写那阴阳怪气的门对子。但是,现在,他丢掉一个人了。

当何算盘弄清了自己在耕读小学教书是袖子的生父替他要的,在文化站上班也是袖子为他讨的,这个时候,何算盘在家里一下跳了起来,拿起板凳就要砸死袖子,脸上充血,脖子硬了,也歪了,把袖子推出了家门,三天不让她进家。他第二天就不去上班。

没有一个人告诉他他的工作是袖子的生身父亲给他搞的,他是自己敏感猜去来的。袖子从不敢说出来她偷偷往湖陇大大那里跑的事情,她晓得,晚大大越是穷,越是要面子,鞋里子做衣裳领,赤脚穿空鞋。

晚大大暴跳如雷,把她骂得个狗血喷头,袖子也不还嘴,袖子知道晚大大性情,袖子晓得,一家三口要想活命,还得有几十斤粮票补给。袖子在村子里别人家歇了三夜,又回到了家。(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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