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汉口。

整个一条长江，都是大水。轮船鸣叫在天上。长江，在天上。满眼白汤汤的大水，浑浊的江水，可怕地汹涌。雨水如注。歇歇下下。一船的人，在拥挤。他们都挤到底层，那里安全。他们觉得安全。那里有卖东西的，有说书的，有贼。甲板湿亮。我的心里，像一头巨牛要叫。我不敢叫，我怕我的声音吓坏这个破烂的世界，吓坏这一船苍生，我怕一叫，小小的轮船翻覆在宇宙。

傍晚到达汉口，大水已经进城，车子不通，我只能住到一户人家家里。她家开家庭旅馆，在路边拉的客。我问价，还算便宜，我就去了。她家堂屋里上了水，我被引进二楼，住在一个小房间里，窗子里，又看到了满江的水。还在下。她家有一个女儿，他们听说我是来武汉大学上学的，对我很感兴趣，当听说我结婚了，有孩子后，立即冷淡。但留我一起吃了晚饭，当然晚饭是收费的。

我生命里的第二个大学时代来临了。

第二天辗转到了武汉大学，报到注册以后，辅导员让我做班长，因为我有九年工龄了，模样上经验上都是老大。还因为我们双学位班，大多都是些应届高校毕业生、电大生、专生本和自学考试的本科生，唯独我是正牌的往届生。我就当仁不让，做了班长。

辅导员许梅云找我谈话，她说：“韦雄黄，我看了你的简历，真不敢相信啊我。”

我不敢看她的脸，她的脸光彩照人，青春荡漾，肆无忌惮。我说：“怎么了老师？”

她说：“哈哈你叫我老师，我很开心，也很荣幸。”

我说：“许老师，我不叫你老师，那叫你什么？”

她说：“哈哈韦雄黄，你比我大三岁，我今年硕士刚毕业，刚工作，你真的工作九年，成家有小孩了？”

我说：“是啊，许老师。”

她说：“你爸真的是韦敬？”

我说：“是的。”

她说：“那你怎么想到来上我们这样的大学，你真的以为我们在教育部立项的文科创新能成功？”

我说：“我不知道，我只是在以前的状态里活得不耐烦了，想换一个活法。”

她说：“基层到底是什么一个状态，我不清楚。”

我说：“基层就如长江轮船里的三等舱，里面很多人，如果你在里面，永远不让你出来透气，你就会闷死。然后，还会有许多人来强加许多不公给你。”

她说：“许多人，许多不公？”

我说：“是的。你应该去一趟你才知道。”

她说：“既然你这样说，那我就不去了。……哈哈，荣幸，韦雄黄，见到你，真的很荣幸，我一直盼望和你有这一次谈话，说真的，我心还怦怦跳呢，我读过你的诗，我一直期待遇到你，现在这个班级，要你来做班长，你当仁不让啊要！”

我说：“好的，谢谢许老师这么鼓励我。”

她说：“叫我许梅云。”

学习非常轻松，重新回到大学里，人又变得单纯起来，也狂妄起来，可以想很多不敢想的事情。头一年，我们插进新闻系本科三年级上课。一个月以后，我把一个学期的课程都学完了，单等学期结束考试，我盘算着我手上还有两个多月的空白时间。

有一天，我到了辅导员家里，对她说我想回去一躺。辅导员说你是班长，不能走。

这时，我和她说出了我的心事，我说我虽然有这么多年的工作，可现在来读书，却负债累累，真是有愧于家里的老婆孩子。

我当即和辅导员商量妥了，让副班长全面管理班级。然后，我回到了我委培单位上班。

到了铜都物产集团公司，他们说既然你能回来，那就做报纸吧，第三版由你来负责。

我很高兴，因为这样我还可以拿到效益工资，那些年有色集团的经济效益是相当好的。

他们给了我一间房，我正式住下来了。

这样，我就成了两头鸟，奔波在长江大通码头和武昌码头之间。那边有事，我立即去那边。这边有事，我立即回这边。一个月以后，我才打电话告诉赵幸福，告诉她我已经回到了铜陵。我说：“我现在人在铜陵，在这里，我能随时返回学校，从大通这里搭轮船到武汉去很方便。我现在主要精力在学业上，有很多书要看，现在又要编报纸，没有时间回家看你们，你有空带丫丫过来。”

赵幸福很体谅我，过江来看了一下。

她还满意，不过她眼圈红了。她说：“韦雄黄，你还是到了你妈妈给你选择的地方，还是你老娘战胜了我。”

我说：“这有什么，我家在这里啊。我从小在老洲长大的啊。”

“你妈现在过一个轮渡就来了。”

“你怎么说话这么酸溜溜的？你是一个妇联干部，你怎么和我老娘长期斗起来了？你俩准备干一生？她不过是一个大老粗，一天书没念过。”

她哭笑不得地笑了一下，后来又莫名其妙地伤心哭起来。

赵幸福说：“韦雄黄，其实你的生活也是挺浪漫的，你以前说的那个小闲，来找你了吗？”

我笑了，说：“你不是不相信吗？”

她说：“谁说我不相信？”

我说：“算了，我忘记光了。”

学期末，我回武大去考试。我们那个班的同学一般都没结婚，包括年轻的辅导员，他们吵嚷着要跟我来看九华山和黄山。我答应了，但我说：“明年吧。明年我可以接待你们。”我没有钱招待他们，那一段我的日子过得特别紧，一分钱都要扳开分两份用。债还没法还。

年轻的女辅导员对我说：“韦雄黄，你实在要勤工俭学我可以给你在武汉推荐工作。……雄哥啊，实不相瞒，系里已经知道你两个月不在学校了，我不好交代啊。……如果你要钱花的话，我可以借给你。”

到了第二个学期，我又去央求辅导员，说：“你还是先让我回去一个月吧。”

她没有同意，但我偷偷回铜陵来了。

赵幸福利用周末带着丫丫到铜陵来，丫丫已经长大，长得很好玩。

赵幸福对我说：“韦雄黄，你走后，我整天心事恍惚的，也不晓得以后日子该怎么过了。你在家的时候，你并没有给我多少帮助，但有你人在，我心里就踏实。”

我笑着说：“不至于吧？”

“人和人之间互相依存相处，就是这个样子。”

“我的感觉正好相反，随着我的走出去，世界正越变越小，人，我也越认越多。”

我把辅导员要求我一心读书的事跟赵幸福说了。赵幸福立即问：“你们辅导员是男的是女的？”

我说：“是女的。”

她说：“难怪。”

我说：“这个世界是由男人和女人组成的！”

赵幸福说：“以前我也不怀疑你什么，现在你一走，我就整天疑神疑鬼的了。韦雄黄，你太帅了你知道不？”

过了一会，我转换了一个话题，说：“赵幸福，你是搞妇联工作的，你阅人阅世也都不浅，你应该晓得，我老娘那人，就是一个火爆性子，她不是一个坏人。”

赵幸福不愿意接我的话题，认真地说：“……如果没有丫丫的话，我也可以考走，我刚三十岁。”

我说：“那你就努力吧。”

她说：“那丫丫给谁？”

我说：“我老娘可以带。”

最后赵幸福终于说到了我想说的话题上，她说：“我其实很欣赏你老娘，离婚后，她一个人把你带大，她到今天也不结婚成家，一个女人，能这样生活，我是很佩服她的，但是，我和她两个，都太刚烈了。我是北方人，她是不识字的人，我们到一起，实在不能友好，如果没有你在中间的话，我们会打起来的。”

丫丫还是一个小不点，她睁着两只球一样的眼睛，听我们说话，在玩自己的手，过一会又用双手托着下巴。

她的颈子很细，细得好像支不住那颗头，轻巧得很。

我说：“赵幸福，那是因为你干涉我们韦家的事太多，她反感，我也反感。”

赵幸福瞬间流泪，说：“什么叫干涉？我是真心为你好，为她好，为你们家族的命运畅旺。你们韦家的历史很了不起你晓得不，韦江英跟我说了许多许多故事。”

“你们两个好上啦？”

“是啊，她回到县城就到我家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