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城的雨很守时，黄昏时如约而至，入夜仍淅淅沥沥，有时会下到第二天早晨，午饭前恢复晴朗，最苦的是汉堡，蜷缩的角落像三面环水的岛，自雨季起，再没获准与主人同屋而眠。

他并非不可怜它，觉得藏獒适应最艰苦的环境，常年睡在雪地上，照样强壮得像狮子，他有时认为自己也是一只迷途中的獒，一直在寻找回归家园的方向。

回归第一步，用近二十四小时把自己从灰烬中刨出来，又用四十八小时，尽量恢复平静，有时会一直盯着显示屏，一盯便是数小时，试图从纷乱中清理出一条路，就像砍速成林那样，不同的是生存之路来源于理智，需要的不是钢刀，而是不停地敲打键盘。

经历初期的杂乱无章，渐渐有了些感觉，每天敲出的字数在增加，十天后，敲出了一本小说的轮廓，心中那些残余的绝望已经所剩无几。

为了不影响他，白岚每天中午来，约定周末一起共度，他感激之余，继续清除失败留下的阴影。

晚上，他打个哈欠，揉完眼睛点击保存，隐约听见手机响。

到床边摸出手机，不禁愣住：“喂……好兴致，今晚提高了慰问级别……别开玩笑……你再说一遍，信不信我真掐死你……”当听清那边的嘈杂声，心立即被什么东西扯掉，仍不敢相信，“刚出云明机场，正赶往火车站……你这个疯女人！那你早点来个电话……想起来了，晚上没火车……那得多贵，你跟司机商量吧……”千真万确，沈鸿滨突袭检查来了，正跟出租司机商量直接开到凤凰城，掐指一算，清晨六点左右就能到，“说好了……900块，那还行……那你趁机好好睡一觉……不想睡，那一见面就只有熊猫眼了……这就对了……到了凤凰城，往清凌口方向开，然后给我电话……”盯着手机发呆，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要是没有白岚，来了就来了，她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可能住一天就走，撞上白岚就像墙上挂钟精准，想不碰上，比登天还难，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事先竟无一点儿预兆。

他双手捧着低垂的脑袋，只能骂天骂地骂那坏女人，实在没办法，只能铤而走险，直接告诉白岚，说申市那边有急事，必须连夜离开乘明天早晨的飞机。

真要实现自己的谎言，他发现过程太匪夷所思，沈鸿滨打的来凤凰城，自己又打的去云明，两台出租车也许会在某个地方擦肩而过。

他骂声荒唐，掐断联想，拟电话腹稿，又觉得发短信要稍微可靠，至少能一口气说清楚，这是有生以来最痛苦的谎言，连自杀的心都有，最麻烦的是，万一白岚看见自己和沈鸿滨在一起呢，那沈鸿滨根本不可能总呆在三楼，何况家附近就那么两条公路，比不得申市有八千条街道。

“见信别回复了……”编写离开的理由出问题了，说什么才可信，肯定要跟孩子有关，病了，不等于咒孩子吗？前思后想，想出一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理由。

“事急，又值你深睡，只能不辞暂别，申市原来居住的房子要拆迁，登记时她们才得知，必须同时有我的签字，因为我的名字还在同一户口本上，截止时间是明天，我于凌晨一点打的赶往云明，希望乘上最早的航班，才不致于误事，到申后，再与你联系。”正想发送，想想不对，吵醒她不说，万一打来电话呢，什么时候发？再晚发，仍可能打电话，那时说不定沈鸿滨已在自己身边。

只能硬着头皮发送，不愿想象那几行字带来的直接后果。

过了一会儿，见无动静，调好五点闹钟，关灯睡觉，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短信提示声。

“睡死了，尿急才发现。这么大的事，她们事先也不讲一声？真够可以的！一路小心，快去快回，到那边不能有其他想法，你在路上，就不说晚安了。爱你！”

他抱拳向天，谢天谢地谢女人。

一块石头落地，心想得攒点精神应付接下来的变化。

天麻麻亮，何青屏到岔路口拨电话，出租司机对照定位系统，说已临近高速公路出口。

点燃清晨的第六支香烟，突然想起一件非常要命的事，对沈鸿滨来讲，手里的手机已掉进粪坑，怎么可能还能用？背上立时热汗如注，她会记得形状和颜色吗？它经常出现在她面前，不可能不记得，藏起来容易，这时候到哪去找另一只手机，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赶紧把它装进屁股兜，在用老妈的手机调包前希望没人来电话，来了只能认栽，琢磨怎么跟老妈单独呆两分钟。

觉得差不多了，眺望出租车来的方向，刚扔掉烟头，终于见到一辆红色出租车急驶而来，赶紧扬手，接着又蹦又跳，它明显减速，缓缓地向路边靠近，一个脑袋正伸出窗外，发出一声声尖叫。

他苦涩地笑，紧走几步拉开车门，握住她连薅带扯的双手：“师傅，就路口左转，一分钟就到。”扭身装出兴奋样，“你是真不让人活！哪有这么任性的？”

她扑他身上，又吻又摸：“觉得好玩吧？昨天下班时临时决定的，便开车直奔机场，把车扔在停车场，然后买票登机，一点不耽误，这就叫效率。”

他暗骂这叫神经病，满脸心疼：“马不停蹄的多辛苦啊！让我的心都碎了。”告诉司机，“前面垃圾筒对面停。”

“这么快，家人都醒了吗？”她拿起手包取出一叠钞票，待停稳，“1000，谢谢你。”司机连声谢谢。

他从后备箱拎出箱子，跟司机摇手再见，浑不管饭馆外面丢过来的眼神。

她紧追两步，朝饭馆里瞧一眼，指着那株橡皮树说：“这就是传说中的熙宅？”话音刚落，上面汉堡开始咆哮。

等上楼看见汉堡，她拉住他：“这么凶！”畏缩着不敢再上。

他觉得好笑：“我上去打开门，然后抱住它，你进屋后立即关上门。”心说还真有你怕的。

“那得抱紧了，还以为是宠物狗呢。”她一只脚踏在铁梯上，随时准备逃跑。

他想没听说谁家把藏獒当宠物狗的，从窗户外面放进箱子，打开门，到梯口抱住汉堡：“快上来。”

她“哎”一声，懵头懵脑地往上跑，进屋后“轰隆”一声拍上门：“你怎么进来？”

他到窗前：“我就这么进来。”轻轻巧巧地跳入，汉堡紧跟着人立而起。

她吓得边退边抚胸口：“哈哈，这太有意思了！主人得跳窗户，这边肯定好玩，原始味好浓啊！”喜孜孜地在屋中间打着转，似乎已把熙宅当成原始人的树巢，“凤凰城完全给我另一种感觉，梦想中的……野性奔放。”

他有些傻眼：“是，荒郊野岭的，有这么点味道。”心想一定不能带她去那些村村寨寨，这要住出瘾来，巡视制度真的会实施，那这日子就别过了。

她探头看后窗景色，又跑到另一边看汉堡：“你怎么不早说？知道是这样，我早来了。”

“你不觉得它很烦？”他干扰她的兴致。

“干嘛烦它，大不了给它多买些吃的。”她跌进沙发，左瞧右看。

他指着墙上成排的雨痕和两条爬动的黑色千脚虫：“屋漏偏逢连夜雨，到处是虫子、蟑螂什么的。”

“任务交给你，见一只灭一只，只要它们不爬到床上，应该没事的。”她拉他坐下，“那狗总守在门口，我上厕所怎么办？”

他嘿嘿一笑，有了主意：“屋里放一只装满清水的盆，不愿意动，你在屋里简单洗洗，要小便，更简单，尿盆里就行。”

她花枝乱颤：“那有这样的，不脏吗？”

“是脏点，尿完，我去倒，倒完再洗干净，重复利用嘛。”他极力不让凤凰城给她留下好印象。

“我想想，那只好让你费点事了，半夜三更的不喜欢出屋，万一掉进粪池怎么办？哎，外面那么多花呀树的，尿完，就倒在那里当肥料，算我的小贡献。”她起身到处寻找。

他的心凉半截，敢情说得越不堪，她越喜欢，挠挠头：“找啥？”

“盆呢？这会就想尿，一直憋着呢。”她把箱子放柜上，打开箱盖取用品。

“我去拿，等会，顺便要两碗米线。”他堵住躁动的汉堡，带上门，只能面对现实，她不容易来，更不容易打发，除非她自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