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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头上并未生角。如果可以选择,我当然愿意过与世无争的生活。然而,从我降临这个时代,大约已注定我的身边必会波澜涌动。

我没有任何把握,和别的人相处也能像萧皇后那样默契。更何况,即便是萧皇后,亦有不可逾越的雷池。

既然早有认知不曾生活在世外桃源,我每日的生活也就不可能仅仅是聊天、画画、看书、等待。入宫多年,我自也有我的人脉,何况,即使我不主动,也会有人乐意来献殷勤。因而,就算住在宫外,宫内的风吹草动,我也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得知。

就好像,我在宫外的举动,只怕也瞒不过萧皇后。

对此,我们心照不宣。

隔两日,有人告诉我,杨广已召杨暕来痛斥过,那么这回的事大致算是过去了。于是我又进宫去见萧皇后。

她当然明白我的来意,对我加倍客气。

一下午我们坐了喝茶,很美的草地,风卷着杏花轻轻安静地飘落。

“谢谢你!”萧皇后恳切地说,“这一回的事多亏你!”

“哪里。姐姐不要客气。我以前仰仗姐姐的地方多了,以后也还要仰仗姐姐。”我同样真心地回答。

“不不,我心里是很清楚的——”

她的确是清楚的。如今她年纪也大起来,就算以前还有点藏起来的棱角,如今也平了,她只想安耽地守着自己的地位。因此她需要我这个盟友,一如我需要她。

但如果有人非要同她争,我想她的爪子也还是在的。

“至尊下个月就要出发去突厥了。”

“这我知道。”

“唉,那么远的路,我还真是不放心呢。听说突厥的人一向是出尔反尔的,如果万一……真不敢想。”

“姐姐放心,这些至尊比我们考虑得明白,早有安排。五十万甲兵,谅突厥也不敢如何。”

“还有至尊的身子,出塞外到底不比去江南。”

“姐姐是跟了去的,有姐姐在,这就更不用担心。”

萧皇后叹口气,“我不想去。”

我将茶碗放下来,“为什么?”

萧皇后将鬓角边的头发捋上去,黯然地笑着,“你看我这阵子的身体,怎么去呢?”

她的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手指如枯节一般。年前她还不是这样。我为她恻然。

“何况有你跟了去,也是一样的。”她继续说。

“不不,这怎么能是一样的?”我连忙说,不完全是做作,“姐姐是大隋皇后,任谁也替代不了。”

她看着我,大概在估量我的真诚。

我又说:“再说,姐姐若不去,知道的说姐姐身子欠安,不知道的只当大隋小瞧了突厥,万一又起干戈,姐姐心里岂非不安?”

萧皇后怔愣片刻,点点头道:“这我倒没想。”

“所以说呢,姐姐不可不去的。”

萧皇后想了会儿,只道:“再说吧。”

我想她这番似试探的话,一定不是心血来潮,然而一时我也拿不准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陪她坐到晡食前,她极力要留我用膳,我知道这日杨广会来,不想夹在中间,到底辞去了。

出门时正遇见萧玥进来。

她如今七个多月了,挺了肚子,一边一个宫女搀扶着,踱着小碎步,看见我便停下来。

我们不过两天前见过,那时彼此寒暄了几句,再无别话。此刻她却一反常态,不但停下来,还作势要给我见礼。我只得拦了她。又听她跟我絮谈,十分亲热的模样。

我着实不习惯她的转变,连预兆也没有。

她若不是太过单纯就是太会演戏。

她刚进宫时我见过她,那时她的确单纯,喜怒都在脸上,又带着年轻女孩子的傲气,连做戏也不屑。

如今,我不知道。

然而若她真的有了野心,我也不会觉得奇怪,在这宫里,那么多荣华富贵的诱惑,谁甘心居于谁之下?她年轻她有家世她又有了身孕,野心有了一切的土壤和养料。

她拣这个时候来到中宫,她的用意昭然若揭。

但,是什么让她忽然又觉得萧皇后该是她先要对付的那个?

我很想告诉她,她不是那块料,就凭我看她的脸就明白她想干什么,我就清楚。不过,我尚未好心到这种地步。

李季兄弟有日子没来了。李春在哪里我晓得,他如今供职将作监,为观风行殿的事忙得不亦乐乎,听杨广的口风,大约已成规模,带去塞外是不成问题了。

至于李季,我不知他近日如何,身在何处。

那时樱桃树下孤寂的身影,还有他失望落寞的目光,叫我惴惴不安。男女之间,或许真的就只隔一层纸,捅破了也就变了味道。

我差心腹宦官去打听,问出“人平安”三个字,也就不再提起。

如果可能,我们从此不再见面也未尝不是个办法,虽然难免有些可惜,但人要趋利避害。为他为我自己,都是这样更好。细想想我不是不绝情的,然而我已是个年纪大起来的女人,不像小女孩子,爱啊恨啊就可以过日子。

我和杨广的感情是另一回事,我们吵过闹过,天翻地覆,血肉淋漓,像把自己割开了再组合起来。然而,终于静下来。如大浪淘沙,经过了时间的荡涤,最后沉淀下来的是金子。

像现在,我住在宫外,彼此留出一点空间,反而更好。现在我们懂得退一步,不是如蚌与砂石那样,非要将彼此磨圆了才行。这就是默契。

杨广因为要筹备北巡的事,忙的时候隔好几日才来看我,我便进宫去看他。

听到他在跟臣下议论。

“……那些人,各打主意,朕岂会不知道?”

“正是,至尊圣明烛照。那些人鼠目寸光,原本不足为虑。”

我挑开垂帷张望了一眼,刚才说话的是郭衍。

“话不是这么说!”张衡直通通地顶了回去,“这些人这些事先帝在时就没有了?有!先帝早已痛心疾首,可就是不动他们。不想动?不是,是动不了。那也是有缘故,正所谓阎王好惹,小鬼难缠,这帮人成事不足,坏事的能耐可大得很!”

宇文述在旁边冷哼了一声,道:“那怎么着?按你的意思,怕了他们不成?”

张衡扭过脖子道:“我说怕了吗?哦,我说略缓一缓就叫怕了?”

“那你说吧,怎么个缓法?缓到几时?”

“这都要商量——”

宇文述冷笑,“还是白说!”

“怎么白说?章程先得定下来!是急,一刀切,还是缓,剥茧抽丝地来,这得先定下来吧?一刀切,眼下是省事了,可我说了,那帮人都是老人,让他们办事不容易,给你使杠子却容易。他们在朝中待了这么多年,哪个不是盘根错节,扯一个带起一群。这一刀下去,看是小半的人,其实伤筋动骨,怕是人人都牵扯到了……”

“哦!”宇文述故意截上来,“是不是牵扯到你什么了?”

张衡勃然大怒,向杨广叩拜道:“至尊!宇文公乃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宇文述跟着也道:“至尊,非臣妄测,实乃张公之言叫臣不得不疑!”

“诶、诶,两位都是国之柱臣,亦是公忠为国,无非见解不同,何必闹出意气来?”

另外一个极温和的声音插进来,看不见他的人,然而声音听来耳熟,回想了一阵,该是右仆射苏威。

杨广在这时候笑了起来,“说得是,两位请起。哪有什么大不了的?各抒己见罢了。建平,你继续说。”

“是。”张衡瞥了宇文述一眼,续道:“至尊的意思,臣明白。看那些人徒食俸禄,有如民蠹,臣也心疼。但眼下情形,可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所谓积重难返,陛下,急不得。更何况,如今陛下北巡在即,乃第一要务,改官制之事,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杨广边听他说,边“嗯嗯”点头,待他说完了,才道:“建平,你说朕的意思你明白,朕却觉得你不明白。”

张衡震了震。

“臣愚钝!”

“你不愚钝,你只是手脚给套住了!”

“请陛下明训!”

“当年朕在藩邸,你为扬州总管司马,你我君臣相交,互诉志向,你还记得吗?”

张衡怔愣。这种时候,又当着其他朝臣的面,杨广忽然和他旧时最亲密的属官谈论起交情来,大概每个人都会觉得意外吧。

片刻,张衡回答:“自然记得。”

“朕说了什么?”

“陛下那时说,愿成就大隋天下长治久安。”

“不错,而你说,愿竭虑尽诚辅佐朕。这话,还算数吧?”

“自然算数!”张衡激动起来。

“那么朕问你,要如何,才能让天下长治久安?”

“这臣也记得,当年陛下就说过六个字——百姓安,边疆靖。”

“你没记错!一个字都不错!”杨广霍然大笑,站起身上前拍了拍张衡的肩,“没错,朕说的就是这六个字,百姓安,边疆靖。朕说的是,百、姓、安,不是百、官、安!建平,你说得是实情,先帝在时,朕也想过,先帝为什么就由着那些人干领俸禄?等朕登位了,朕才算明白,难!真难呐!朕时时刻刻都觉得束手束脚,都觉得,自己处在一张看不见的网里,朕要做什么,都受这张网的约束!”

屋里静极了,只有杨广一个人的声音,仿佛隐隐带起了回声。

“可是朕不信这个邪!朕就是要跟这张网斗斗看!朕就是要做该做的事情,不管谁想要拦着,朕都要去做!诸公没听过那句俗话吗?‘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事情,不是人多了就能做好的,朕要的是能做事的官,不是当摆设,生是非的官!官少了,人忙了,只怕是非也少些,事情也做得更好些。”

听到这里,苏威已是领头道:“是!至尊圣意,臣明白了!”他一开头,自然跟上一片称颂之声。

杨广且不理会,独看张衡。

张衡躬身道:“陛下说的是,臣太瞻前顾后,束手束脚。自今往后,臣惟至尊是从!”

“这就好。”杨广淡然一笑。

我才明白他为何忙得这样,原来除了北巡,又要议官制的事。那事情从年前就有传言,看来如今是定下来了。

我退回后堂,让人备了汤饼,架在暖锅上热着。等面都烂透了,杨广才回来。

他换了衣服,到案边来望了一眼,我忙说:“这个太烂了,不合你的口味。我叫他们换了来。”

杨广笑道:“烂有烂的好处,味道都进去了。”说着自己动手舀了一碗出来。

“仔细烫!”

我叫得迟了,他被烫着,“滋滋”地吸凉气。

宫女宦官们都不在跟前,我轻声笑道:“像小孩子一样,难道饿成这样了不成?”

杨广道:“议了这半天的事,是饿了。”

“议出结果了吗?”

杨广长长地舒了口气,枕了一只手,躺在榻上,道:“算是吧。”

“这么说,你是真的打算大刀阔斧地干了?”我问。

他点点头。

我用勺子舀起面汤喂进他嘴里。

他挪动一下身子,凝视着我,“你是不是又想跟我唱对台戏了?”

我不响。

杨广笑道:“你想说就说吧。说话掉人胃口可不像你。”

我瞪他一眼,“我可一个字都没说。”

“你脸上写着你有话说。”

我叹口气,将碗放下来,然后说:“我是担心你。”

是,说到底我只不过是担心他,他一个人。尽管痛斥我小家子气,但什么家国天下,历史进程,对我来说有什么要紧?

“担心我什么?”杨广看着我问。

“你……”我语塞。

“什么?”他追问。

我吸一口气。“阿摩,你有没有想过事情的结果,也许跟你想的不一样?”

杨广双手交叠,放在腹部,不动声色地问:“哪里不一样?”

“你说,你想和那一张网斗斗看……”

“没错。”

“你想过你也许斗不过他们吗?”

“没想过。”杨广干脆地回答。

我就知道。

“但是为什么?”他问,“为什么你觉得我会斗不过?”

我不能回答,因为我知道结果。

“因为……”我一边想,一边说,“就算皇帝,你也不能一个人做事呐。”

他笑笑,“那自然。”

“你需要人帮你,也不能让别人白白地帮你,也得顾忌人家,给他们些好处。”

“如果他们值得,我自然会给他们的。”

“可是如果你一下子把别人都踢开,也许……嗯,我打个比方说,如果有一壶开水,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浇下来,也许会烫伤,很疼,但是疼过了,终究也就好了,可是,如果一下子全倒下来,那么,说不定人就给烫死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他淡淡地回答。

看他的神情也知道,他只是明白,但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做什么徒费唇舌?不如由着他去,反正没有任何差别。我生出自暴自弃的颓丧。

但是由着他去,未来……我不愿意看见那个未来。谁能保证我能在那之前穿回去?不不,我根本不想穿回去。就算再糟糕,我也希望一直陪他走下去。我的人生里已经有他,无法剔除。

我极不甘心地说:“我并不是要劝你放弃。”

杨广施施然道:“你当然不是,我知道。”他说着,伸手将我拉到他身侧。我力气和他差得远,被他一带就倒过去。

我的头枕着他的上臂,他侧过脸,刚刚好可以吻我的头发。唇与发丝的触觉总是异常柔软,若有若无。

有宫女挑一下门帘,探探脑袋,立刻又退出去。轻微的脚步从廊下经过,像风,绵绵拂过。

谁能够在这样的气氛里,说那些个枯燥的政事?

在杨广的眼里,我尚不是一个可以在这些事上给他建议的人。

“阿摩,你为何喜欢我?”无缘无故地冒出这问题,甚至没有经过大脑。

杨广沉默。我仰脸去看他,他认真地在思考。

半晌才有结论:“我不知道,你可否给我提示?”

我失笑,“你都不能回答,我又怎样知道?”

他支起头来,仔细端详我,“当然你极美,但是美人易求,不足以让我眷恋你这么久。”

“那么是为什么?”

“你很特别……与众不同。”

“总不会是因为我吵着闹着要出宫?”我开玩笑。

杨广大笑,“果真那样,这宫中的女人大概已跑光了。”

我想像那副情形,也忍不住笑出来。

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颊,思绪仿佛飘远,“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很特别。我以前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人——阿娘很坚强,阿萧很温柔,可是你不同,你没那么强,也算不上很温柔。你就像……就像柳条一样。”

我怔一下。

他微笑,“像你这样的美人,应该喻作花。不过我眼里,你就像柳条,看起来很弱,可是插在哪里你都能活。”

我嗤嗤笑,“你直说我命贱,好养活不就是了?”

“这可是你自己先说的——”

他大笑,我也大笑。

正这时候,一个宫女出现在门口。

“陛下,皇后请陛下过去一趟。”

杨广坐起身,“什么事?”

“萧才人动了胎气。”

杨广吃了一惊,随即看我。

我说:“你先去吧,别让皇后和阿玥等急了。回头我也过去看看她。”

杨广点点头,便去了。

我在榻上坐正,唤宫女进来,替我重新梳头。铜镜中看见我自己微微向上挑起的唇角。

果然来了,比我预想的还快些。(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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