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九章(第六节)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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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努力总算没有付诸东流,七五年秋冬之际,大蛋子历尽磨难终于得偿所愿!他拖着病体,告别上山下乡十几年的地方,把一家四口尤其是一对小儿迁回周村,迁回朝思梦萦的故土,这是他最后的追求!

大蛋子像一个发热放光体,目的达到能量也终将耗尽。?一家四口在胡干娘处还没等安稳下来,他的病体却再也支撑不住,很快住进周村的医院。从七五年冬天到七六年春天,几个月时间里,大蛋子的病情总不见好转,却在中医、西医等几家医院来回地折腾。刚进医院时,大蛋子是由家人搀扶着入住,经过几番转院折腾,病情不见好转不说,似乎还有越来越严重之势,连起床都困难了,医院不得不把他安排进危重病房。

几颗枝叶稀疏的老梧桐,光秃秃地矗立在医院的院子里;几只乌鸦在阴鸷的天空里飞来飞去,呱、呱的叫声令人心颤。大蛋子盖着医院的被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迁延时间。外面的阳光斜射进来,打在他蜡质发黄的脸上,随着剧烈的咳嗽,颧骨处偶尔会带出一大片红晕来。大蛋子肺部的脓痰越来越多,似乎永远也吐不尽,虚汗把头发都黏在额前。

大清早,三姐儿、李汇昌带着秋玉,从老家李庄赶到周村的医院,来看望大蛋子。秋玉是大蛋子的五弟,已经十四五岁,正在乡里的中学念初中。秋玉完全遗传了家族的优质基因,人长得非常清秀可爱,学习成绩又很好,说话彬彬有礼且行事有主见不莽撞,深得父母欢心!因此每到某处,爹娘都喜欢带着秋玉前往,觉得十分得力。

秋玉跟在爹娘身后,提着个篮子进到病房,里面放着带来的鸡蛋和一小瓶香油。走到病床前,秋玉懂事地把篮子放到病床旁的床头柜上,然后附在大蛋子的耳边。轻轻地喊:“大哥哥,大哥哥!”。

恍恍惚惚中听到有人喊,大蛋子费劲地睁开双眼,黯淡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当终于看清是爹娘和弟弟来看他时,几滴浑浊的泪珠,不由顺着瘦得没了形的脸颊淌下来。大蛋子挣扎着要起来,李汇昌急忙轻抚着大儿子的肩膀,让他不要动。大蛋子却不顾劝阻,一番挣扎、一阵剧烈地咳嗽,终于顽强地坐起来。大蛋子喘几口气,又定心定心,然后从床头柜上拿起个苹果;另一只手又吃力地提起暖水瓶,用热水反复冲洗几下苹果,最后颤抖着递给弟弟秋玉。

在共和国的历史上,一九七六年确是一个特殊的年份,神州大地天灾人祸频仍。在这一年里,新中国的主要缔造者和重要领导人,相继众星陨落,以致人心惶惶。元月八日,周总理在北京不幸病逝!

周总理的伟大人格,对中国人民的伟大历史贡献,使他在党和人民心中享有崇高威望,在全世界也享有崇高声誉。周总理逝世后,全国人民无比沉痛,首都北京数百万人自发地涌上长安街头,眼含热泪伫立在凛冽寒风中向周总理遗体告别;联合国总部,也为周总理的逝世降下半旗......

欲悲闻鬼叫,

我哭豺狼笑。

洒泪祭雄杰,

扬眉剑出鞘。

“天安门事件”过去几天,朔易门居委会的小栾主任,忽然现身医院来探望大蛋子。对于他的不期而来,大蛋子确实大感意外,遂强撑起虚弱的身体,向他点头致意。礼貌地喊声“栾叔叔”。小栾主任却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站在病房门口,隔得病床远远的虚伸着两只胳膊,示意大蛋子不要动弹。

小栾主任虽是很注意保养,毕竟遮不住岁月的留痕。他的身体已略显发福,两鬓处亦已斑驳,梳着个大背头,额上的发际线更显后退不少。虽是他主动到医院来看大蛋子,但两人之间的隔膜,又似这花褪残红的季节,外面看着是越来越暖了,但内里却仍觉得冷。小栾主任先虚情假意问些三姐儿的情况,并暗示不是自己高抬贵手,大蛋子一家四口回迁的户口,绝对不会落得那么顺利。以目前的状况看,他说的确实也是大实话,大蛋子赶紧向小栾叔叔表示,感谢他对自己全家回迁的“帮助”!

绕着圈子跟大蛋子说一大堆套话和官话,小栾主任最后双手一摊。叹口气道:“哎呀,大蛋子,我来迟了!本来我早就该来看你。可是你看,我身边事实在太多,整天忙得团团转,一直就抽不出个空来。”大蛋子只感觉到,他话里话外缺少真诚,而城府却越来越深。

也不管小栾主任在意不在意,感受如何?大蛋子先咳嗽一阵,吐出一大摊粘痰来。然后他喘口气道:“栾叔叔,我知道您忙!我的事您已经帮助不少,我的病就这样了,就不用再耽误时间来看我。”

小栾主任摆摆手:“大蛋子,那倒没啥。记得六四年你上山下乡走之前,曾在咱朔易门小学干过四年民办教师的?我还记得你毛笔字写得很好,曾帮助公主任写过大批判专栏稿?”大蛋子虚弱地点点头。

小栾主任双手一握,高兴起来:“大蛋子,现在社会上能写毛笔字的人越来越少,我身边就缺少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才。大蛋子,你快点好起来啵,等你身体复原后,你想回朔易门小学当老师呢,我就帮你回朔易门小学当老师。你如果不愿意再教书呢,我就把你留在身边,现在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搞得动静很大,我正需要个会写大批判文章的好帮手呢!”

大蛋子却面露难色:“栾叔叔,您看?我的身体一时半会恐怕好不了呢!”

小栾主任忙道:“不要紧,不要紧;你慢慢养,我就等着你。”大蛋子点点头。

小栾主任接着道:“大蛋子,最近我看到你爹到周村来了,还跑得挺勤!他到过我那里,听说还去了区革委,你知道他来干啥不?”大蛋子摇摇头。

小栾主任狐疑地问道:“大蛋子,你爹在为他右派平反的事忙活,你不知道么?”?大蛋子疲惫地摇摇头。因为听说爹爹二次被打成右派,遭遣返回原籍劳动改造,其中小栾主任就是主要推手。在大蛋子病重住院期间,爹爹频繁的从乡下来周村探望,抽空和念军小舅接触过,也为自己的右派问题去找上级反映情况,却恰好触动了小栾主任的敏感神经。大蛋子哪里能不知道呢?其实是不愿理他这个茬,假装不知道罢了。

小栾主任赶紧往病床前凑两步,假装关心地说:“大蛋子,咱爷俩认识几十年了,也不必见外,我就给你交个实底吧。现在正是反击右倾翻案风时期,国家的风向又变了,你爹的右派问题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铁定也不会翻案。从我的角度看,他这么大年纪,风里来雨里去着实不容易。大蛋子,你是个明白人,还是多劝劝你爹,让他死了那条心吧。不如在家老老实实待着,省得白磨鞋底,到处乱跑再惹出大麻烦!”

小栾主任处处透着热情和亲切,拐弯抹角说到最后,终于还是露出狐狸尾巴。大蛋子醒悟过来:“小栾主任看似关心自己,关心自己的身体、关心自己的家庭、关心自己的工作。他的话都得反过来理解,尽是些威逼利诱的东西。”像小栾这种靠造反起家,靠整蛊人上台的人,它们就像秋天的害虫,已经感受到严冬的寒威,却为着自身的安危在上下其手!想到这里,大蛋子闭上眼睛,不再理小栾主任。心里却暗暗骂道:“小栾这个老狐狸,坐在主任的位子上不干人事,真是害人精!”

大蛋子的身体每况愈下,已渐趋弥留之际,三虎子虽正处热恋中,却时时为大哥哥担着份心。每天下班后,三虎子不顾满身的疲惫,都准时先到医院跑一趟,已变成雷打不动的规矩。大蛋子除去咳嗽、吐痰时略微翻动下眼皮,已经昏昏沉沉好些天,近日又开始连续高烧不退。他牙关紧扣,水米不进,有时还迷迷糊糊地说胡话,医院已经采取了许多措施却总不见有效。看着大哥哥的病态,三虎子更是愁容满面,双眉紧锁?。

四月末的一天,三虎子下班后又准时来到医院,他心事重重地坐在病床尾部,默默地看着弥留之际的大哥哥。大蛋子的身体已瘦得脱了形,长大的身躯像竹竿扎的轮廓,外面仅糊着层黄蜡纸,皮薄中空。三虎子不由地想起:“小时候调皮贪玩又爱凑热闹,哥俩跟在人群后面看人家出殡,送葬队伍里高举着的纸牛、纸马、摇钱树,尤其是那些纸男女子,都是这个样子的。看着像个人形,却很吓人......”正在胡思乱想,又忽然觉得在床头那边,大哥哥有些微微挣扎。三虎子立即懊恼起来,心里一阵深深地自责:“大哥哥还好好地活着!怎能用那样凄惨的场景,来想象自己的大哥哥呢?

谁也没想到?大蛋子竟突然从高烧和昏迷中清醒过来,真是奇了怪了!他大睁着眼睛,向床尾的三虎子和侍立在旁的妻子招招手,示意他俩过来。大蛋子让妻子和三虎子在自己背后,垫床棉被和枕头做支撑,把自己扶坐起来。这一霎,大蛋子就像个普通的病人,仿佛已痊愈的样子,他清癯的面部颧骨处竟回起光来,像搽了层粉般透着红晕。

此时的大蛋子,竟不咳嗽也不吐痰,他张嘴对妻子道:“我饿了,你去给我煮六个鸡蛋吃吧!”因为大蛋子光靠药物维系着,已经很多天没进任何食物了,今天一张嘴竟要吃六个鸡蛋。他的妻子也没多想,竟天真的以为男人的病真要好了,就赶紧跑到病房外的走廊上去张罗!

大蛋子看着妻子走出病房,就让三虎子在身边坐下。说道:“三虎子,兄有好些话一直想对你说,却一直没容过。现在我觉着身上稍稍松缓些,就赶紧对你说说吧,再不说恐怕来不及了。弟可千万记住兄所说的话,将来想着一定要照此办理!”三虎子的眼睛湿润了,他强忍住眼泪不流下来,沉重地对大哥哥点点头!

大蛋子道:“前几天,咱们朔易门居委会的小栾主任来找我,你知道不?”

三虎子点点头:“我听说了。”

“小栾主任对我说的那些话,你可能不了解。他虽然不是个好东西,不过想想他说的话,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咱爹向上级反映右派平反的事,我看就暂且缓缓,待沉个一两年看看情况再说吧。哎,党的九大、十大算是白开了!”说完这几句话,大蛋子长叹口气。

三虎子疑惑道:“大哥哥,咱爹右派的事早解决,不是对我和底下弟弟妹妹们都更有利么?咋还得再抻个一两年?党的九大、十大咋又白开了?”

大蛋子知道三虎子不理解。解释道:“党的九大,不是确立林彪的接班人地位么?这不就发生了九.一三坠机事件,折戟沉沙了么。党的十大,不是确立邓公的领导人地位么?这不又发生了天安门事件,不就是九大、十大白开了么!最近中央又刮起反击右倾翻案风,政治气候在那摆着,咱爹的右派问题还咋解决?他的年纪大了,跑一趟周村实在不容易,就让他先沉沉吧!”

三虎子点点头,不由得心里暗暗惊叹:“俺大哥哥身体都这样了,看问题、想事情竟还这样明白!”

大蛋子的声音弱下来:“三虎子,如果我的身体能好些,再加上区革委咱小舅在那里使劲,国家的政治风向一变过来,其实咱爹的事很好解决,都不用他老人家去跑腿。唉,现在我自觉着身体恐怕是真完了!”三虎子还想说句安慰的话,大蛋子却摇摇头。

交代完爹爹的事,大蛋子停停,喘几口气继续说道:“假如我死了,你嫂子年轻,咱不用管她,按她自己的意愿去办!我那两个儿子,你那俩侄子你一定得管。即使管不了,不论他跑多远,你也一定得给我找回一个来。他俩是我的命根子,也是咱李家的种!”三虎子不出声,眼泪却忍不住哗哗地淌下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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