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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真的、真的、真的很可怕的感觉。很小的时候,我看见我们沟里那些被叫做“地、富、反、坏、右”的人总是在站端端,就和我现在站的一样,只不过他们是站在群众或干部面前,而这些让我站端端的老师们也提到当年他们为他们思想或行为上的错误,就是我犯的那类错误,也像这样站过。我最后明白的是,这种办法真的是一种非常折磨人、非常能够让人痛苦的办法,想出这样的办法来折磨人,的确配得上人类的发明创造能力。

这样站的结果,就和当初我给蒲老师背土一样,只在使我越来越是一个不可药救的他们所说的那种罪人。对这种站,我一开始就恐惧,所恐惧的就是我知道这样站本身就会使我成为一个他们所说的那种罪人,这样站的时间越长,我就越是这样一个罪人,这和我本身是不是罪人是无关的。虽然我也虔诚地相信自己需要这样站,我是有罪的,而且罪大恶极,这样站是必要的,站的时间越长,就越虔诚地这样相信,这种相信后来变成了一种深(哈)入骨髓的东西,一种如一枚钉子打进了脑子里,总在强迫性地、顽固地、如一种永恒的和时时发作的病痛一样在发挥它的作用的东西。这使我越来越深(哈)入骨髓、无法更改地相信,不仅我必需这样站下去,而且需要永远这样站下去,永远永远我只在做,或者说被做一件事,那就是这样站端端。

事实也真的是,我就这样给老师们站端端站的次数越多和站在时间越长,老师们看我眼光就越来越是鄙视我的了,所有的老师们看我的眼光都越来越是鄙视我了,认我为一个死不改悔的罪人了。

他们说依我的聪明,我已经听他们讲了那么多和那么透彻了,即使我哪怕有一丁点儿真心悔过的想法,就不可能说不出一些令他们满意,哪怕只是多少令他们满意的心得、认识、体会,而我首先得对他们所讲有真诚而深刻的心得、体会、认识,然后才谈得上对我进行改造和我进行自我改造,我连这种心得、体会、认识都没有,如何对我进行那种我必须的改造,我又如何进行那种必须的自我改造?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对我这个要求不过就是行千里让我迈出的第一步,我连这个第一步都迈不好甚至于完全迈不出,不肯迈出,我还能够去行千里,走完那千里路吗?

我虽然真如罪人般那样真心诚意地想要给出他们需要的这种心得、体会、认识,也相信它们真的就像他们所说的那样简单,但是,我却总是张口结舌,什么也给他们说不上来。这和当初我相信有一个最简单的字,说出它也是最简单的事情,想说出来就说出来了,而只要我把它说出来了,就所有人都能够理解我了,却总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始终也没有把它说出来、始终也说不出它来是那样相同却又完全不同。

相同的是想说说不出来。

不同是,当初我说不出那个字,是好像它给卡在喉咙里了或世间找不到可以和它对应的文字,至于这个字本身它是明确的、清楚的、有力的,和它相比,世间就没有明确、清楚、有力的字眼,就完全和跟在我身边的天使一样——对这样的天使,虽然无法对没有见识过它们的人说什么,但不论是谁,只要见识过它们,哪怕只是看过一眼也能够完全理解我为什么要那样做了,连他都会像我那样去做了。

这个卡在喉咙出不来或者在世间找不到和它对应的文字的“字”,之真实、清楚、明确和有力量,之给我留下了永世无法忘怀的印象,在后来对它的反思中,甚至使我有了一种洞悉到了一个真理的感觉,还感觉到自己作为一个人有责任和义务好好读书学习,为了将来能够把这个洞察转变成有说服力的论证并提交给世界和人们。这个“字”让我洞悉到的真理就是:人类就是语言的动物,人类就是因为语言而成其为人的,而语言的产生就是因为人如我这样感觉到了这样的“字”,语言不是人类发明创造的,而是有这样的“字”来到了他们的喉咙处,他们被迫把它叫喊出来,也就在他们叫喊出来的那一瞬间,他们成为人了,也可以说,这一瞬间,人类才真的诞生了、存在了。

而在老师们要我给他们讲这种心得体会的事情上,我用上了全身心的力气想要说出他们需要我说的,但是,一个字、一个词也没有,不是有字有词卡在那里了出不来,而是最多只有一股子强迫的、空洞无物的、什么也不是的气流,这股子气流也不是如当初那个“字”一样自然而然到来的,而且是我强迫从胃里肚子里鼓出来的,没有一个字一个词,我只有向外鼓气,收缩胃的肌肉向外鼓气,但这最多让我发出一些叽咕哩噜的气流声,它们只是气流声,不是表达,不是语言,不是心声,只能希望他们因为它们也可算是声音而把它们当成我还是没有完全不回答他们,没有完全保持沉默,很显然,我一直沉默下去,只会使我的性质“升级”,直到无法收拾,尽管现在局面已经是无法收拾的局面了。但是,也很显然,我就这样总是发出一些叽咕哩噜的音节气流声,也会让我的性质又“升级”的,所以,后来这样仅凭肌肉收缩往外鼓气的办法也不用了,这倒让人反而有了一种轻松感。最后,我发现自己唯一能够说出的只有一句话:“您们到底要我说什么?”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也是因为被逼得没办法了,我把这句话说出来了,还非常清楚、非常严肃、非常真诚、非常痛苦地说了几次。

我觉得清楚、严肃、真诚、痛苦到这种程度,他们断然不会不有所缓解,在人与人之间,清楚、严肃、真诚、痛苦到这种程度就不可能不产生作用。但是,没有产生这样的作用。不但没有产生这样的作用,我还不得不接受和面对,就是这句我对他们给我讲的所有那些深刻的道理唯一能够想到的话也不能再说了,再说我的性质就又要如他们所说地“升级”了,尽管这时候我的性质就因为我这几次如此清楚、严肃、真诚、痛苦地向他们说出了“你们到底要我说什么”这句话而被他们定性已经又“升级”了。

最后,我不得不明白,我只有放弃,只有认命,只有下决心如他所说的“面壁思过”地那样给他们站端端,不管他们要我站到什么时候,哪怕站十年二十年,站一辈子,也站下去,放弃一切幻想、梦想和希望,把自己站成一块“石头”,一个“空洞的凝固”、“凝固的空洞”。只有这样了。

不过,虽然一方面我越来越病态地相信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给不出令他们满意的心得、体会、认识正是我的人格、品质有他们所说的那种严重问题的证明,但是,另一方面,我却也在骨子里完全相信,可以说,已经是宿命般地认定了、认死了,不管怎么样,这样站本身就是我的罪,我本无罪,只要这样站就有罪,这样站的时间越长,就在所有人眼中越是他们所说的那种罪人,我本身也真的越是这样的罪人,而能使我不这样站下去的,只能单方面取决于他们而完全不取决于我,与我完全没有关系,也不可能有关系。这就是他们所说的那种铁的规律,是不可能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我只有接受它。

反正我是不可药救了,那要是他们就不来救我就好了,但他们不会,我不可药救和更不可药救了,只会使他们对我投入更大的热情、激情、耐心和意志对我进行这种个别教育和特殊教育。他们把在他们办公桌前站端端纯粹当成一种惩罚在用了。这一站就是几天,谁都对我一句话也不说,看都不看我一眼,完全把我当成一个物,还是世界上最可恶可厌可鄙的顽固之物,有人偶尔投过来的目光,都没法形容它,我是如此实实在在地体验到了到底什么才是我们所说的“害虫”、“害群之马”、“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那样的东西了,因为我自己实实在在地就是老师们眼中这样的东西,我也感觉到一天天过去自己实实在在地就在变成这样的东西,就像一种病毒在把我一点点地吞噬一样,完全无法逆转,什么办法也没有,只有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这样一个东西。

我只有面对,如果说他们开始对我进行他们所说的这种个别教育、特殊教育时还是真有像他们声称的那种真心和善意,一心本着治病救人,我也时时刻刻都企图做出什么使他们满意和放过我,但是,事实却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和他们之间的一条鸿沟不可逆转地形成和扩大,变得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填充它了,只有由着它这样了,我也只有始终一个人、永远一个人地待在鸿沟的这边,始终和永远被这条鸿沟包围,我还真就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不仅那样臭那样硬,还完全动弹不得,石头里全部的原子、电子、光子的活动都是我的悔恨、自责、痛苦、绝望,却什么也做不出来和不能做,只能始终也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和茅坑里的石头,我和老师们之间天天都在不断扩大和加深的鸿沟什么也不是了,只是我散发出来的茅坑里石头的臭气。

在给他们站端端的这些日子里,这样站的时间越长,我就越真心相信他们给我讲的那些道理,越真心相信他们的确是为了我好,越真心相信我应该、必须给出他们要的那些东西。我时刻都想着就给出他们要我给出的那些东西,我时刻都想着赶快结束这一切,就像全校其他任何一个学生那样在该在教室里学习听课时在教室里学习听课而不是在这里给老师站端端。但我也只有这样想,并不可能做出和说出什么来,因为的确是没什么可做的可说的。他们是对的,我是错的,他们是真理而我是谬误,但他们所要我做的却显然是只要是人就绝对不可能做出来的,他们要我说的也显然只要是人就绝对不可能说出来的,我不可能超越我的限定、人的限定。我是罪大恶极的,因为人本身就是罪大恶极。只有我不是一个人,甚至于从来就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才可能赎清我的罪,也才可能给他们那些他们非要我给出不可的。但我却是一个人,我无法不是一个人,更无法从来就不存在也永远不可能存在。这一切在客观事实、客观规律上是绝对不可能的,也在逻辑上是绝对无**证的。只有放弃一切梦想、一切幻想、一切希望。

在他们对我进行这种个别教育、特殊教育的头两三个月时间里,我差不多每天都在他们的办公桌前站端端,其间很少有中断几天的时候,最长的一次是天天站、天天站连续站了十余天时间。在站端端的过程中,有两三种很可怕的体验也许值得提一提。

第一种:在站端端中,无法不如听屋外满耳的风声、雨声一般地听着从所有教室传来的老师们讲课声音的大合唱,这是老师们讲课的声音,却和我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是那样至为不同,坐在教室里听课只听得到给我们班讲课的老师的声音,很难听得到其他班上老师讲课的声音,而且给我们班讲课的老师讲的什么内容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能说我坐在教室里听课就总是认真和专心的,但是,总是听着这种老师们讲课的声音的大合唱却无法坐到教室里去听老师讲课,那种滋味就是别样的了。事情过去好多年了,我都是一名教师了,不论在哪里,只要远远听到学校教室里传来的老师讲课的声音,我都会说有一种感觉就有这种感觉了,那是一种整个身心的、整个人的感觉,一种就好像全身的血液都突然间变成了硫酸或烧碱的感觉,一种整个生命似乎在从骨子里向外瓦解和倒塌的感觉,一种好像生命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裂开来暴露出里面全都长满了霉斑的感觉,一种类似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却比毛骨悚然、不寒而栗要可怕得多的感觉,随着这种感觉的升起来后,就是如此自然而又如此不容回避地看到,我毁了,这一生都给毁了,就是被当年这样天天在课堂外、教室外听老师讲课的声音而不被允许在课堂内、教室内听老师讲授的内容给毁掉的,就是被这些只能在课堂外、教室外听老师讲课声音的交响乐而不能如一个正常的学生正常地在教室里听课做作业给毁掉的,这毁掉是真正的毁掉,看起来我没有脱一点皮、没有掉一根毛,但实际上我却从骨子里毁掉了,我就作为这样一个毁掉的我在这里,是此时此刻这个我,当年,就这样天天在课堂外、教室外听老师们讲课的声音的大合唱却听不清他们讲的什么,我不知道这就是我在被毁掉,平静、精致、有理、有序地毁掉,多少人多少事都参与到这一毁掉一个人的工程里来了,我却并不十分明白,几乎是一点儿也不明白,甚至于是在配合这种毁掉,知道自己在被毁掉却对这种毁掉超然于外,就像一只蜘蛛被几个小孩一只只掰掉脚、又切下它的头、再剖开它的肚,虽然它有动物本能的恐惧和挣扎,但也仅此而已,绝对不是作为一个人对自己受到这样的对待的清醒和自觉,现在,我明白了、透彻了、清醒了,如此体验到了被毁掉之痛了,却四围只有空气和浩瀚无边的绝对空洞空旷的世界,连一个幻影也抓不住,不知道该干什么,该找谁,该如何帮助自己,该如何作出回应,回应给谁。这时候,就像刚才那感觉一样,会自然而然地升起另一种感觉,对这种感觉只能说就像那样一种溺水者,他面对自己就要淹死了,他不想死,他只有无限强烈的、绝对的求生欲(哈)望,但他却什么也不能做,无法求救,也无法自己救自己,也绝对不可能得到任何救助,只有看着自己向水的深处无止境地沉下去、直到一切的完结的那种感觉。

事情就是过了好多年,我成天都只有生活中眼前的琐事,和我周围的人们一样活着,一样快乐,一样烦恼,但是,总会有什么事情,是那么微不足道、无关紧要的事情,就如上面所说的在教室外听见了老师们给学生讲课的声音的事情,都可能会让我身心中莫明其妙地升起上述两种感觉,一种是毁灭感,一种则可以说是对这种毁灭意欲拯救却无能为力、不知所措的感觉。而每当这两种感觉升起来的时候,我都强迫地把它们压下去,强迫自己不去想它、面对它。我也只有如此。这两种感觉真的是一种很不好的感觉,而这种强迫自己不去想它和面对它,更真的是一种不好的感觉。我相信它们是人生可能体验到的最不好的感觉之一。

就是在电脑前打这些文字的今天,我都还记得,在给老师们站端端的时候,听到有的教室传来因为老听不懂他讲的一个问题的老师骂他的学生们的声音,我是多么想要听清楚这个老师到底讲的什么问题他的学生们听不懂,如果我能听清楚这个问题,我就想它,即使它是高中学生的问题,我也想它,调动自己的全部智力想它,兴许能够想出它的答案,这样,我这样站也要好受些,罪也要轻一些。我还梦想既然已经没法不天天给他们站了,那就真如老师所讲的“面壁思过”地站,把自己真正站“死”,站成一块石头、站成一个非人、一个怪物,直至成为一个神怪,用这种办法使自己获得一种特殊的能力,那就是我站在远离课堂地方也能听到在给我们班上课的老师到底讲的是什么,这让我虽被迫不能在课堂听课却实际等于还是在课堂里听课,不把功课耽搁了。显然,我还真的只有这样了。当然,我这些梦想和尝试是注定要失败的,但是,在给他们站端端的过程中,我却是真的多么需要成就这些不可能成就的事情啊!这种需要和渴望所达到的程度,只能说明他们用这办法惩罚我,真的是证明了人到底能够多么残忍无情。(哈)人是什么?人就是可以踩死他人如踩死一只蚂蚁且绝对不会理睬被踩死的人的滋味是什么的动物。

第二种:对始终也不见有他们所说的改变的我,老师们直接地称之为害虫、害群之马、茅坑里的石头又臭有硬、一颗老鼠屎肮了一锅饭等等。不能怀疑老师们对我进行这种个别教育和特殊教育就是他们出于他们所声称的那种真心和善心,但是,事情却像是一块石头沿着光滑的斜坡向下滚去一样那样自然地和必然地是我越来越孤立,老师们越来越不只是说我是一个害虫、害群之马、茅坑里的石头,更以我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个学生而就是害虫、害群之马、茅坑里的石头那样的东西的眼光看我。这种眼光真的是非常可怕的。

我不得不面对的是,刚开始给他们站这种端端时,我还是我,还是一个人,也还是一个学生,即使是一个有错误、有问题的学生,但是,就因为我越来越被他们这种眼光包围、他们包围我的越来越是这种眼光,我给他们站的端端越多,我就真的在整个人一点一点地、不可逆转和还原地变成一个非人,那是真的在变成一个非人,绝不是比喻或象征地变成一个非人,绝不是变成一比喻和象征意义上的非人,真的是我的每一块骨头、每一个器官、每一滴血液和每一个细胞都在一点一点变成人类害虫的骨头、器官、血液和细胞,变成茅坑里的石头的各部分,对此我无能为力,只能听任事态发展,也越听任事态发展,就越在以非人能够的意志忍耐,忍耐我自己,忍耐我在变成完全和彻底的、真真正正的非人、害虫、茅坑里的石头这一事实,在这种忍耐中面对老师们向我投射来的这种眼光。

我如此忍耐自己就为了能够忍耐他们这种眼光。人的眼光会如此可怕和有毒,这真的是超乎想象,令人震惊。但是,我却徒有无限地羡慕他们,羡慕用这种眼光看人和无止境、无底线地用这种眼光看人其实就是人,就是说,那绝对不是非人、害虫、茅坑里的石头,也不会被转变、异化成非人、害虫、茅坑里的石头的人的自由和幸福。这是什么样的做人的自由和幸福啊!这就是做人的自由和幸福啊!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可能是做人的自由和幸福啊!

他们不知道,在这种心理状态中,他们不管给我什么惩罚我都会接受,他们就是宣布判我十年徒刑,甚至于判我死刑,执行枪决或火刑,尽管我事实上只犯了那么一点“罪”,我也会接受,因为到最后,我对于我自己都是那样一个所有和所有可能意义上的非人、害虫、害群之马和茅坑里的石头了。

就在这样给他们站的过程中,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由一个人变成了非人了,而人与非人之间的区别是天大地大的,无法估量的,决定性的——这是我给他们站端端的过程中那个我对它一点办法也没有却真实和深切得刻骨铭心的经验。

第三种:我始终如一个旗杆和日晷地站在那里,看着一校师生都在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全都在正常地教书、读书、学习和生活,唯我被拒绝于这一切正常之外,老师们和同学们所有这些正常活动都在我的眼前,近得不是就像而是他们这些活动就是紧靠着我的一堆堆烈火一样烤着我,同时,老师和同学们这些活动又远得在天外和彼岸,那是真的在天外和彼岸,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我和这个世界隔着的是无边的真空,那是真的无边无际的真空,这真空真得与我在烈火里、始终和永远在烈火里烤着完全无异。

在这个过程中,老师们投射过来的眼光就是那种眼光,而同学们,全校的同学连看都没人看我一眼,是真的看都没人看我一眼。我经常在那里站端端的那间办公室外就是上厕所的那条大路,一下课,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的学生如潮水一般,还多是三五成群的,办公室的门和窗全是大开着的,但是,来来往往的学生就是没有一个人看我一眼,多有学生的目光或有意或无意地扫进办公室了,从我身上扫过去就像是从空洞,或不是东西的东西、什么东西都不是的东西身上扫过去,什么也没有看见,是真的什么也没有看见,却全看见了办公室里的老师们,看见了办公室里的老师还通常有学生看到了他们或尊敬或敬畏或喜欢的老师的那种种反应,比方说,有些害羞什么的,笑一下什么的,胆大的学生还会和老师热情地打招呼,等等。他们这么看进办公室来,还会表明他们不只是会看见老师们,还看见了老师们办公桌上的东西,比方说,那些教本、教案、教具、学生作业、试卷等等,表现出了他们对它们的兴趣和敬畏,它们对他们有特殊的意义,他们是那么敬重它们、他们与它们深深相连。但就算如此,却是一定看不见我的存在。他们还说说笑笑,还热烈地争论课堂上老师讲的问题。特别是有时候,一个班一堂重要的课下来,下课时间显然都因为这堂重要的课而延迟了一两节课,几节课连着上了,学生们都憋足了,全体出动上厕所,却在厕所的路上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在意犹未尽地热烈地争论这堂课讲的那个重要的问题。听着他们争论着对他们来说,或者说对需要考大学的人来说那样重要的问题,我听不清、弄不明白他们争论的到底是什么问题,就更加需要他们在如此争论时能够看到我,能够意识到我的存在,仅仅是看到我和意识到我的存在。但是,这是绝对得不到的。

给老师们站着这种端端,旷日持久地包围在同学们的这种眼光,这种什么都看得见对什么都有他们的态度就是看不见我的眼光中,最后如一枚钉子一样打进我的脑海里的是,这个世界的一切,不要说老师和老师办公桌上那些东西了,就是砖石、沙尘那样的东西,屎尿那样的东西,总之,世界上的一切和一切对于他们都有意义,都和他们紧密相连,他们对它们是看得见的而且都是尊重的,唯有我对于他们毫无意义,不仅对于他们没有意义,而且我与整个世界的一切都不相干,更没有他们与世界的一切的那种相连,这个世界就是尘土和屎尿那样的东西也和我是没有关系的,尘土和屎尿,包括我自己拉的屎尿,也是他们的屎尿,不是我的,所有一切,包括屎尿,只对他们才有意义,对于我都只是无意义、空虚和绝对不相干。如此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我不得不面对,我整个对于我自己也不是相干的,我的整个的自己也只是他们那个世界的秩序中一部分,是他们有权有资格做一切和一切的东西,是他的所属和所有,对于我,它只是我得硬dǐng着和dǐng下去的耻辱,包括我的人样子、我的脸、我的四肢五官、我的骨骼肌肉。

我其实知道自己这个已经如一枚钉子一样打入我的脑海的“观念”是荒唐的,但我看到自己已经越来越无法动摇它了,它越来越将我全权控制住了,再这样站下去,同学们始终对我也是这个态度,我就将一切思想、行为、动机都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才是可能的了,在这个全世界、全人类、全宇宙,包括我自己,什么都与我不相干也不可能相干的基础才可能的了,而那不是什么,就是向深渊和毁灭走去。我把这个看得很清楚,对它很害怕,但是,我却无能为力,只能看着事态一步步向那个方向发展。

在老师们因为我的“课间时间行动”开始对我进行他们所说的个别教育和特殊教育的初期,在连续两三个月的时间里,我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给老师们站端端。在这段时间里,没在老师办公室站端端的时候,全校也没有一个同学看我一眼,连我们班上平时我要好的也离我远远的,也不看我一眼。我就想他们有人看我一眼,我不知道为什么就那样渴求他们有人看我一眼,仅仅是他们有人意识到我的存在,我在受老师们的惩罚,我是为什么受惩罚。但他们就是没有人看我一眼,他们像是永远都看不到我意识不到我了。

仅有一两次,在我没有在老师办公室站端端的时候,突然感觉有同学在不远处看我,但那眼光是极度看不起我的,比老师们那种看不起我的眼光还看不起我,我循这种眼光而去,但它却已经完全不屑一顾地移开了。还看见过有同学在看我,那倒不是极度看不起的,但那是极度幸灾乐祸的,并不比他完全不看我、完全看不见我或极度看不起我要好。

给我印象深刻的一次。我站端端站到吃饭时间过去老久了才被允许去吃饭,我怕我的饭盅又丢了,快步赶到食堂,却在食堂门口就看见了我的饭盅。它被显然是出于一股子极端而混乱的戾气狠命摔在路上,让谁都一眼可以看见它被摔成了什么样和为什么会被摔成这样,饭盅摔扁了,掉了几块瓷,大半饭也从饭盅里溅出来了,溅得有几米远,几米之内都是白花花的米饭。虽然这学校时常有学生的饭盅被人偷了,但是,从来也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即使谁对谁真的有深仇大恨,也没有人敢这么干。第一眼我都没有认出这是我的饭盅,但跟着就认出来了,也知道是为什么了,也接受和认命了。

就好像我已经千百次经见过这类事情一样,看到自己这个饭盅,一眼看出的就是,那个这么做的学生并不是对我有什么深仇大恨,但他就因为这个饭盅是我的才这么干的,他还是当着所有同学的面干的,同学们也都知道这个饭盅是我的,同学们还因为他对我的饭盅这么干而发出了一遍哄笑。即使不是这样,也是那个将我这个饭盅顺手牵羊的学生走出食堂后才认出这个饭盅是我的,他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而气愤地、毫不犹豫地奋力把我的饭盅摔在了路上,毫不在意有人看见没有。就因为我做了“课间时间行动”,就因为我做了“课间时间行动”又被老师们弄去站了这几个月的端端。就这样,他们就如此自然而然地感觉到他们已经对我有某种特权了,有这种特权他们对我这么干就不是任何不(哈)良行为,也在一切规则和纪律的约束之外。

虽然我装得无所谓的样子,没事般地去把饭盅捡了起来,但是,等我从地上捡起饭盅后,我发现我的骨头都全部已经冰透了凉透了,骨头都冰凉成这样了我居然能够像是没事一般,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直起身来后,就发现骨头都冰透了凉透了是因为我低下(哈)身子的时候好像看到了全校同学把他们手中所有的饭盅一齐向我砸来,我的身边顿时落满了饭盅和米饭、我的身上全是白花花的米饭,而这就只是因为我在他们眼中是害虫、害群之马、茅坑里的石头那样的东西的情景。我看到,我已经无法避免自己最终成为他们眼中的这样一个“东西”了。是的,我只要满足了老师们对我的那些要求和期望,就不会成为他们眼中这样一个“东西”,但我不可能满足老师们,这不因为我是我,只因为我存在,除非我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可是,我却存在着。我必然成为他们眼中的害虫、害群之马、茅坑里的石头或诸如此类的“东西”。我真正看到的问题并不是到时候我必然成为他们眼中这样一个“东西”,而是到时候我靠什么来支撑自己,使自己在他们就把我当成害虫、害群之马、茅坑里的石头或诸如此类的“东西”而做他们作为人会对害虫、害群之马、茅坑里的石头和诸如此类的东西所必然会做的一切的时候,我还是我自己,还是一个人,因为我始终是也永远是我自己和是一个人,因为我存在着而不是不存在,不是非存在,不是虚无。我发现,不是别的,而是这个让我的骨头全都冰透了凉透了。

虽然骨头都冰透了和凉透了,我仍然表现得那样超然,把剩下的那点饭很认真干净地吃了,把饭盅进行了修复,继续用它蒸饭,好像这什么事也算不上,但我内在已经感受到了全部的需要一种支撑却没有这种支撑、只能硬撑的空虚、脆弱和凄惶,还有硬撑的必然结果——毁灭。

所有这些可怕的东西,最终结合起来形成的是深重的罪孽感,就在这样给他们站的过程中,这种罪孽感就达到了是人就无法承受的地步。那是真的、真的、真的还不如在十八层地狱里待着好。

给这个老师那个老师站端端站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增添了一项内容,就是写检讨。(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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