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驸马府中异常静谧，下人们都不见了踪影。

温子辰起初没注意到不寻常，但连续穿过三道院墙还未遇着一个下人，一个养着几百号亲眷下人的府里，未免太不合情理，这还没什么，可院子里和后院的烛火依旧噼啪燃着，将院里的花草和后院的翠竹映得仔细，亮堂堂却显不出热闹，反之更显寂静诡异，因为往日到了这个时候，老管家早应该把院子里和后院的烛火和灯笼撤掉了。

这样的干燥天气，还是得仔细点火烛，温子辰虽察觉异样，却也疑心自己多想了，说不准是老管家擅离职守了，他想着快步穿过院子，气沉丹田唤道:“管家！“

连唤几声依旧没人回应，像是扔出的石子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深井，温子辰微恼:“一个个饭桶，都去哪儿了！给我滚出来！“

他来到堂前，更怪异的是堂前烛台上的烛火都熄了。他曾吩咐府里撤熄烛火的顺序，先撤了后院的烛火，再撤风雨长廊上的，最后才撤客堂里的，所以每天客堂里的烛火总会留到很晚。

他站在客堂房梁落下的阴影中，感到飕飕寒意，忽然脚下多出了一束影子，影子缓缓移动，从温子辰身后渐渐行近，温子辰盯着影子，冷汗从鬓角渗出，夜间风一过，又把阵阵冷汗吹下去。

因为是在自家府内，温子辰自然放松警惕疏于防范，加之方才从房里出来的急，不要说兵器，就连防身的寸铁都无，眼看身后的影子渐渐逼近自己，温子辰只得立在原地不动应万变，生怕一动变惹急了这不速之客，无计可施之际，温子辰瞥到了两步开外的银烛台，燃磬的蜡烛之下露出锐利的锋芒，在月色下闪着毒蛇獠牙般的光泽。

影子再靠近几分时，他飞身上前一把抢过烛台，用锋利的一头对准了来人，威喝:“来者何人，装神弄鬼目的何在！“

来人被烛台抵住了前进的步伐，借着月光，温子辰模糊认清来人竟是位身影清瘦的女子，她没有要反抗的意思，看起来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

战场上什么风浪没见过，鬼门关都走过好几回，管你是人是鬼。温子辰自己给自己壮了壮胆子，握紧烛台行近了女子，用锋利的一头抵上女子的脖子:“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子辰。“女子声音淡淡的，跟她的身形一般单薄，融进黑暗里，一瞬便化了。

子辰。这一声生硬的呼唤，曾经婉转柔情，锦竹书院里三个年岁，一个稚气未脱的女子总喜欢这般甜甜地唤他。

他没有移开烛台，不可置信反问:“婉仪？！“

女子轻笑:“你连我的声音都不记得了，你将婉仪忘了吗？“

这是婉仪的声音。

“婉仪……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你怎么出来了？“温子辰这么说着，仍是不肯相信眼前的女子就是淳于婉仪，婉仪中了蛊毒，从不能到处乱走，与世隔绝的她不可能知道他已经娶了公主成为驸马的事，所以自然不可能知道要到驸马府来找他。

“我不出来，难道要住在城郊那座宅子里一辈子，枯等老死？我一路向人打听，人们告诉我，你娶了公主，住在这驸马府中，所以我寻来了。“女子幽幽说着，睨了眼依旧抵在自己喉头的银烛台，她缓缓向前迈了一步，迎向威胁喉间的利器，温子辰不由得随着她的前进而微微退后。

“你想杀了我吗？“婉仪问。

“我怎么会想杀了你呢！“温子辰心头有些乱。

“可给我种下蛊毒的不是你吗？你想要我死。“

“那时的情势刻不容缓，大战在即，我不能倒，所以才暂时将蛊毒转到你身上。“

“暂时……呵，时光一晃就是三年，我每日饱受蛊毒折磨，五脏六腑被灼噬溃烂，你呢？你在何处？“

“下蛊毒的是你姐姐！罪魁祸首是她！“

“所以你把她杀了？“温子辰听出婉仪声音颤抖，她最爱她的姐姐。

“你，你知道了。“温子辰声音沉了下来，事到如今也再没有隐瞒的必要，但他仍气恼万事不能圆满，若要和婉仪再续前缘，就要万事保持前缘该有的模样，但是若让她知道他做了破坏原样的事，那么此缘就算得以重修，也修不回前缘这般模样。

“公主亲口告诉我的。就连你成为驸马这件事，也是公主告诉我的。“

难道公主私自会过婉仪？温子辰撇过头:“你姐姐本就不该活下来，早在皇上下旨灭满门时，她就该死了。“

“你答应过我护我爹娘周全，保我姐姐平安，可到头来我听到的却是爹娘被长枪穿膛而过，姐姐被卖至青，楼的噩耗！“

“婉仪，你不知道我冒着抗旨和欺君的罪名将你从书院救出来顶着多大的风险，当时不这么和你说，你又怎么肯跟我一起离开？“

婉仪又上前一步，温子辰似乎担心烛台刺伤了她，被她逼得又退后一步:“我倒宁愿你当初没有将我救出来。我落得如今这个模样，一个人苟活至今，还要忍受亲人一个个惨死离世的痛苦。“

“婉仪，我会治好你。你相信我，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照顾我一辈子？哈哈，天大的笑话！那公主呢？你的驸马头衔呢？“

因为是在府中，温子辰还是有所顾虑，他一方面要安抚婉仪，一方面又要防止隔墙有耳:““这些我自有安排，只要你继续乖乖待在城郊的宅子里，时机一到，我就去接你，以后你就会知道。“

“以后，以后，以后！你还在骗我。“婉仪又上前一步，温子辰顾不得许多，扔开了烛台，情绪似乎比婉仪还要激动，他攫住婉仪的肩:“我都计划好了！只要再等一等。“

婉仪挣脱开他:“温子辰，你杀了我姐姐，你也娶了公主，不可能了，一切都不可能了。“

温子辰将婉仪拥进怀里，力气大的出奇，他伏在她耳旁压低了声音，语速却在婉仪的挣扎中显得十分焦躁急促:“我会把你身上的蛊毒转到公主身上，只要公主消失，我们就能厮守白头，皇上下旨灭淳于满门，你虽不能名正言顺做我的妻，但我可以向你承诺终生不再娶妻，我温子辰心里从始至终只有你淳于婉仪一人。“

“你留着一个被判满门抄斩的人，那岂不是欺君之罪？“婉仪有些讽刺反问。

“婉仪！别闹了，回去吧，在宅子中等我。“温子辰略带宠溺得催促她。

这时客堂一侧冷冷传来女声:“回去？今夜谁都别想踏出这驸马府一步。“

温子辰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倒流，纷纷冲向他的大脑，一阵晕眩:“公主……“

公主从客堂一侧行出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温子辰的心上，终于她站到温子辰面前，黑暗里她的面容模糊，只剩下分明的轮廓，温子辰却能想象她此刻的神情。

她注视着温子辰，声音冰凉若水，如切金断玉：“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

“我明白了。”公主平静地打断温子辰的犹豫。

“公主，不是这样的……”他还想辩解。

“怎么，你要说，你这只是缓兵之计，为了哄你的婉仪回去，免得败露你们的苟且奸情？”

温子辰沉重地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

“温子辰，当初你口口声声说你跟淳于家的姐妹毫无瓜葛，为了向我证明心意，还不惜诬陷恩师谋反，将锦竹书院上百号同僚推入火坑，那都是假的吗？”公主继续冷声诘问，“我发现淳于婉仪还活着，你却说心中有愧于恩师，央我留下她的命，我允了，你将自己的蛊毒转到她的身上证明你对她却是无意，我信了。如今我听到的是什么，是你要用这蛊毒将我害死，好让你和她厮守白头！厮守白头，哈哈，真讽刺。”

公主平日盛气凌人，外人看在眼里，都是她凌驾于温子辰之上，其实也不过是天性使然，她也是女人，她是爱着温子辰的，现在这个平日要强任性的女人口中如同含了滚烫的蜡，下颚抖得不可自抑，“你知道吗？宫里就连下人都在我的背后戳我的脊梁骨，说你靠近我，并不是因为对我有情义，而是因为我能给你你想要的，那时候我不信。”公主说着，声音低了下来，凄哀地又重复了一遍：“那时候我不信……你以为是因为你的才华使你刚登上朝堂就马上取得了皇上的信任吗？你以为是你爹爹在你背后推波助澜才让你步步高升吗？我在皇上面前说尽好话让你带兵抗敌，否则兵权又怎么会全权交由你！”

温子辰张了张口，欲说什么，却感到说什么都十分苍白无力，旋即又合上了嘴。

公主转而看向婉仪：“你居然没死。”

“让公主失望了，那场大火没有把我烧死。”婉仪的声音听在温子辰耳里，比公主的更清冷三分，那是心如死灰的清冷。当年他连同年武之的父亲联手诬陷淳于渊谋反，圣上一怒之下派温子辰带兵抄了锦竹书院，就连在将死之人的面前温子辰还是想保住他谦谦君子的虚伪模样，所以当年托年武之代替自己出面抄家，所以婉仪是被蒙在鼓里的，她只知道带兵抄家的是将要迎娶姐姐的年武之，不知道原本该由温子辰血刃淳于一家，更不知道爹爹的冤情源于温子辰这只幕后黑手，如今听到公主历数前尘，婉仪应该是为这件事心如死灰吧，可她没有任何激动波澜却多少让温子辰不安。

“子辰，我给你机会，杀了她，我就原谅你。”公主凛然，好强如她，行至这一步，她仍想赌一赌。

“你知道，我已经对不起恩师，再不能做对不起淳于家的事。”

“那言下之意，你是要用我的性命换她的命？”

温子辰无力摇头，气若游丝：“我……我方才不过是骗她，你知道的，为了你，我什么事都可以做。”

“那便杀了她。”

“婉仪，你走吧。”温子辰没有理会公主的话，站到公主与婉仪之间，双眼直视着公主的脸，将背影留给了婉仪。

婉仪的声音凉凉地从温子辰背后响起：“公主，婉仪奉劝你一句，错信了人，不会落得好下场。”末了，她又道：“你跟我一样可怜。”

“你给我滚！”温子辰恸怒吼道，他仍旧没有转过身来，只是黑暗里，宽阔的背影在簌簌发抖，似乎是被气的。

婉仪轻轻笑了笑，转身向大门抬步而去。

也是一瞬，婉仪感到身后疾疾追来一阵风，那股强有力的风力却陡然被止住，婉仪惊诧错愕回首的刹那，她听到公主绝望地撕心裂肺呼喊：“剑上有毒！”

她甚至来不及反应方才那短短一瞬都发生了什么，只看到温子辰挡在她身后，徒手替她拦下了公主刺向她的短剑，利刃割破温子辰的腠理深深陷入掌心，殷红的液体在黑暗里显出暗黑的赤红，无声无息。

公主瞪大了双眼，手中的短剑不支落地。

“为什么……”婉仪也怔在原地。

毒发作得快，温子辰握着剧痛的手半跪倒地，那只手迅速肿胀冰冷，僵硬麻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