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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停在村口的大皂角树下,时已是后晌,路寂少行人。

等在路边的堂嫂一把接过行李,脸上堆满了热情,嘘寒问暖,极是殷勤。我还不适应她的殷勤,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这时候,堂嫂突然黑下脸,转过身,麻利地从腰间掏出一张绿毛钞扔到出租车上,准确地从司机手里抽回一张红钞,斥责他讹人讹到自家人头上了,从机场过来都是二百五,非要攥着人家的三张红毛钞不找!

司机自是理亏,边掉头边厚着脸说,人坐车的都没说啥,就你精!喏,我搂草打兔子,给人带几斗瑞土回去,比这赚得多!

顺着司机努嘴的方向看去,大皂角树干上歪歪扭扭挂着半块木牌,上书“前行57米瑞土,电话190……”牌子后半段破损了,手机的号码不全。我不知这“瑞土”是什么劳什子,一下子纳了闷,怔怔地看着堂嫂。

羞他先人呢,你不问也罢!

堂嫂不屑地扭过头,朝出租车远去的方向“呸”了几口,唾沫星子挂在嘴边,也不去擦,转脸又对我笑,让人觉得她不去演变脸的戏简直是可惜了。她其实只比我大两岁,十年前我妻子找专家为其做了妇科手术,如今脸皮黝黑,手指粗大,身子前倾,黑裤蓝袄,要不是头上顶着一方花格的帕帕,你很难辨识她到底是老大爷还是老太婆。不等我开口,她就说堂哥到邻村买鸡去了。咱这村子,六七十户人家,现如今不光没有一丝人气,就连一只报晓的公鸡都找不到了,总不能让远道回来的兄弟,吃超市买的冻**!那都是激素饲料快速养大的,害人呢!

从皂角树下到家要穿过一纵一横两条村道,我原想能碰上几个老者或者幼时的伙伴,拉拉家常,结果大失所望,连一条狗或者一只老鼠都没遇见。下车时特意揣在上衣兜里的一包大中华香烟,一支也没散出去,心下不禁有些怅然。

村道虽然经过了水泥硬化,显然是掺的沙子太多了,时不时露出一块块膏药似的黒疤。路边的莎草长疯了,把那长长的蔓儿随意地伸到路中央,仿佛一条条蜿蜒的绿蛇,毫无忌惮。路两边几乎家家都是二层小楼,有的还贴了漂亮的外墙瓷砖,但户户大门紧闭,静得有些寂寥,不由人突然想起伟人毛泽东“万户萧疏”的诗句,写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历史时空,心中的失落更大了。

堂嫂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心思,苦笑着劝我不要见怪,附近的村庄大都这样,都空了。人呢,奔钱去了,上学的上学,打工的打工,做生意的做生意。钱呢,都在你们大城市。年轻人连家起,把孩子带到城里上学,去不了的也住到了镇上。一个乡镇就剩一所小学了,小娃们生活不能自顾,大人就在镇上租了房子陪读照看,不到周末不回来。剩在村里的几个病婆子蔫老汉,这会儿都回家烧炕去了。以前你哥管事时街两旁干净整洁,可你看如今村里的杂草,都能把人缠住了,也不知现在的人成天在忙个啥!

堂嫂话里话外,似乎流露出对堂哥继任者的不满。堂哥当了二十多年村干部,功过是非不说,也该下来了,那小官帽又不是老先人给咱置下的家当,况且堂哥凭着村主任的身份,该办的事都办了。他给两个在城里工作的儿子都批了庄基,盖了房子,他自己的院子挂在孙子名下,而他们老两口一直住在我家的祖宅里。

当年父母去世后,堂哥希望租借我家祖屋。我和分布在天南地北的几个兄妹一商量,干脆给了他,反正我们都在城里盘根开枝,也没人回去了。堂哥接手后在原先上房的位置起了二层楼,拆了偏厦,在门口盖了一排倒厦,显得院子也方正了。进门一面照壁,中央有一个供奉土地爷的小洞龛,里面的香火还燃着,袅袅的烟霭从洞龛里飘出来,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儿。照壁后面,是一块小花圃,几株月季已经败了,一簇大丽花开得正艳。靠南墙的地方,修篁森森,间或传出几声蛙鸣。

快是玉米成熟的季节,傍晚的山根已经有了几分凉意。堂嫂弯腰端来半盆热水,放在门口的脸盆架上,让我洗洗手。虽说家里有自来水,还装了太阳能,她说还是习惯用脸盆,就像她喜欢睡热炕一样。人的习惯一旦形成,改变起来就很难。

正说着,一阵发动机的轰鸣由远而近——堂哥回来了,摩托车后座上挂着两只大公鸡,说他转了好几个村子才找到,纯正的农家土鸡,要不是人熟,给多少钱人都不卖。

看着堂哥脱掉安全帽后额头的汗珠,我很有些过意不去,就说自己在外几十年,一直做学问,直到退休也没混到官场弄个县级厅级,老百姓回老家,家常便饭足矣,哪能劳动堂哥如此辛苦破费呢!

堂哥却一脸诚恳,拉着我在沙发上坐下,端来一盘大苹果,又泡上一壶乌龙茶,说就冲当年我带着你嫂子到你那里求医,你和弟妹联系医院,找专家,跑前跑后,陪功夫花钱,那一份真情,你也应该有这待遇。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吧,啥感情能强过咱这亲情?这和应付那些镇长县长老爷,完全两码事儿!

说起村庄的萧条,堂哥也是一肚子的感叹。经济改革几十年,农民的腰包确实比过去圆实了,但这不是靠农业靠土地挣来的,不扎实。农民大都离开土地了,只有收种的时候眷顾一下,有的干脆撂荒,农村已然衰落了,看来非城镇化不可。让人担心的是,将来土地都流转到少数人手里,种的人少,吃的人多,恐怕离一斤粮食一百元的日子就不远了。到头来吃大亏的还是农民,因为他们在城里挣得并不多,根基并不牢,甚至融不到城市的文化里。

我不得不佩服堂哥的见地,别看他一辈子都窝在村里。

堂哥得意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说都土埋胸脯上了,这还看不清!话音刚落,手机响了,他说是大儿子来的电话,听了片刻,很武断地说:你叔十多年才回来一次,你小小个工商所长,能有多忙?明早赶紧给我回来!

我刚想劝堂哥理解一下年轻人,工作为重。他已经挂断手机,愤愤地扔到了桌子上,再次端起茶杯,跟我强调:咱们是个古村,几千年传下来的礼数,再忙也得回来看他叔!(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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