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七章:上镜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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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镜是演艺圈里的行话,其实就是上镜头的意思,跟老百姓说,多不灌,跟农民说就更不慊了。

现在我就正跟农民谈上镜的问题。

谈话对象是村长德福老汉,老汉今年六十三了,按干部制度来说早过了退休年蛉,但德福仍干着,主要原因是找不到接班人,这个村太穷,又缺水,没人愿干。上乐村当年是李自成窝盘的裾点,李自成就是从这里走出大山,直奔金銮殿的,所以村里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带着李自成楕神,用他们县文化馆馆长的话说是浓厚的反抗意识和旺盛的斗争意志——就我的解释,用匪气两个字则足以概括各种意识胃和意志,旦凡与上乐村有过接触的人都知道,上乐村的人动辄便抄家伙,有事先打他个血光四溅再说话。那打也颇具特色,抓、咬、抠、挖、踢、抡、打、摔,运用得灵活而老到,就是调国家武术队来也战不蠃,他不接招,你再有天大本事,他就是不接招,你岂奈何得了。这点倒充分继承了闯王精神,想必当初李自成和朝廷的仗就是这么打的,所以李自成胜利了。在上乐村,谁要当村长,谁就要做好充分的挨打准备,听说德福自当村长以来,光瓢就被人开了四回,一个脑袋前前后后缝过四五十针,有人说,要是把村长的头发剃光了,那脑袋准跟篮球一个样,带瓣的。

我们摄制组由北京出来,来这儿拍戏已经有日子了,之所以将外景地选在这,是因为导演李立在这个村插过三个月的队,第四个月没住满,就被打跑了,不过我分析,李立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年轻时在村里干些偷鸡摸狗拔蒜苗的事在所难免,被打出上乐村多半是一个巴攀拍不响,不能全怪李自成。李立提起当年事至今心有佘悸,他说:穷山恶水出刁民,那儿的村民忒,。我说:谁刁也刁不过你李立去,这几年你把影视圈的人玩儿得团团转,了得!你不愧在上乐村待过,也是个没招术的。

电视剧《日头依然红》的拍摄外景地选在这里,是看中了这里的景致,越是穷山恶木,风景越优美;交通越闭塞,越少现代文明的干扰,今天这样的拍摄景地越来越难找了。

李立把群众场面安排在上乐村。

但是李立不敢直面村长德福,或许他有什么小把柄在老汉手里摸着,他让我这个编剧出面谈这件事,他说农民对女人有着本能的亲近和信任,他在村里的口碑实在的不是很好,由他找德福,这事八成得砸。

我说:拍戏这样的事,成就成,不成就不成,彼此商量着办,剧组和上乐村谁也别难为谁。

李立说:要这样当然很好。

德福听我说了请上乐村农民上镜的话,眨着眼半天没吭声,我怕他没听懂,又比比划划地说:就是个群众场面,不要求演技,谁都能上的,至于报酬……摄制组也不会亏待乡亲们。

德福思虑半天才像是回过味儿来,他咳了几声,慢吞吞地说:让大伙上……上……上啥来着?……

我说:上镜。

啊,对,是上镜,德福说,好寧么,这对村人来说可是千百年不遇的大事,把活动的影像印在电视里,让全国老百姓

观看,这福气除了城里的那些星星们,哪能轮上咱咧,李立个小黄鼠狼虽说当了大……大……大啥来着?

我说:人导演。

德福说:啊,对,是大导演,说明他还想着咱们呢。我说:这次拍摄要求场面大,人员多,是场很重要的戏。徳福说:这我知道,我知道,电视咱也看过,我村里现今有五十多台电视哩,大伙都知道拍电视是咋回事,这也是宣传精神文明,是响应上面号召的举动,村人理应大力支持。

我说:这样最好,你把人头算清,我们一人一天付给劳务费五块钱。

德福说:看你这同志,你们给我们照相我们咋能还要你的钱,去年我村来了八照相的,照一张死相还要二十哩,更何况你们这次照的是活的,不要提钱,见外得很哩!

我说这怕不合适。

德福说:没啥的,这是李立那小子的寧,该帮,搁这哩,就跟村里过事一样的,到时你、们管村人一顿饭就行了。

我说:那是自然.拍电视剧,群众演员的饭照例该由摄制组出,这也是早在预算之中的。

德福说:你们由县城运来的装在塑料盒盒里的凉饭,让我们农民吃那是耍哩,我们还是集体起火做,蒸几笼馍,熬一大锅白菜豆腐就行咧。农民的饭么,不比你们那些星星,还要几菜几汤,我们只要吃饱就成。

我说广那就按你说的办,到时花费多少让会计来剧组报销:事情很容易就说妥了,德福杷我送出村委会,站在台阶上说:你让李立那小黄鼠狼没事到村里来走走嘛,他留下的那些狗屁老账也没人再有精神跟他算咧。

我问李立在村里留下了什么狗屁老账。

德福说:光吋里的母鸡,他一个月就偷了七十八只,把村人闹的家家连鸡蛋也见不着,全村的公鸡都打了光棍。

我说怪的叫黄鼠狼呢。

拍戏定在星期一,星期天我得到消息说,上乐村杀了一头猪,宰了一只羊;几个壮劳力由县城买了两百斤豆腐,拉回一车鲜菜;几个妇女整整磨了一天麦子蒸了两天馍馍,馍的个儿很大,一个足有半斤。猪、羊肉已经分别炖上,两口肉锅王香气蒸腾,两百口子人紧锣密鼓准备明天利用上镜的机会开斋大吃,另外,家家几乎都有别村的亲戚住着,这些人星期一除了躜饭以外还要参与拍槱。

情况紧急。

制片找到我说:是你答应上乐村拍戏的伙食实报实销的,现在那边已经做好吃大户的架势了、人头的劳务费加上那些猪、羊,你看这事怎么办?

我说:你让我怎么办,他们说吃不惯摄制组的盒饭,我想着就是真吃不惯,谁料到是跟我在玩花样,我已经把人头劳务费由十块减到五块,原本是想着占了个便宜,可这个德福,不要劳务费要报销饭钱,简直老奸巨滑极了……

制片说:农民自有农民的小狡诈,我们永远玩不过农民去,李立为什么不自己去上乐村,他就是把这一步都看透了。我说:原来如此啊,既是这样明天我们根据实际情况,灵活处理,只是千万不要打起来。

制片说打?你十个剧组也不是那些李自成的个儿!第二天吃罢早饭,剧组人员乘两辆面包车来到上乐村。拍摄地点在空旷的河滩里,我们到达的时候河滩里已经黑压压地站了一片人。一个叫锁儿的小伙告诉我们,他天不亮就在这里候着了,他屋里的人都来了,大家都希望能上一上锖。

地上有雾,四周模模糊糊看不又清楚,雾气里,德福向汽车

走来,李立慌忙跳下车去把德福迎了,两人先握手,后又柏肩,再后来又互相捶打,显出一副狗皮袜子没反正的劲儿。李立问德福是不是拿出当年动员修水库的手段,把村里人都给轰出来了,德福说:这事还用动员么?不用吆喝,一个个争着抢着往前跑哩。村里把这回上镜算作一项精神文明的活动,为这村支部还开了两个晚上的会。我看见德福今天的打扮非同寻常,胡子刮得精光,戴了顶新呢帽,穿了双皮鞋,小白领子在中山装下精巧地露出一个边,这是经过女人的手,刻意修整过了的。制片大概从德福的装扮上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托着下巴站在旁边一声不杭。

雾渐渐散开,周围景物变得清晰,河滩里的人们暴露在阳光下,我看了德褐纠集起来的群众演员,倒袖了一口凉气。

农民们是来上镜的。

首当其冲是德福的妈,老太太有九十岁了吧,由她的孙媳妇和孙子一左一右搀着,颤颤巍巍地站在人群的最前列。那件缎面团花的羊毛皮祅披着,不穿,这样可以充分露出里面的二道毛内里。

汉子们是崭新的一片,被新衣裳箍着,不敢轻易举手投足,拘谨得如同出土的兵马俑。道具把一些特制的叉粑棍榉发给他们,这些道具捏在簇新一族手里让人感到不伦不类的滑稽和假模假式的不正经。

几个穿西装的人物成是村里的新潮,袖口上的商标自然舍不得拆掉,他们拒绝接受道具,以便随时保持矜持风度,一旦摄像机对准他们,他们立即扎出现代派的公子式。

女人是花枝招展的,年轻的脸上都扑了粉老的头发梳得油光,胆大的还别了花卡子,娘们儿家怀里的孩子是整个人群色调的亮点,在人众中点缀着淡紫、鹅黄。

李立对我说:你把拍摄环境整顿好,整完了叫我。说罢不知钻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把德福拉到一边说:你们这是干嘛呢?一个油光水滑的,我们不是说好了嘛,拍六十年代的镜头,六十年代,六十年代知道么,我们是拍两村农民的械斗,不是拍九十年代的农村服装展示会。

德福翻翮眼睛说:我也没让他们这样打扮,是他们自己要这样。

我说:你、为什么要这样?

德福说:我是村长,我出来进去代表着我们上乐村,我在电视里不能太寒酸了,让外头人看了掉价得很。再说了,你们事先也并没告诉我们要拍打架的戏。

我说:你们谁都怕掉价,就弄了个万紫千红,想想吧,六十年代你们都饿得抬不起脑袋,哪有这西装、皮鞋、大皮袄?听着,把新衣裳都给我换了,六十年代你们穿什么还穿什么,这不能含糊!

德福说:怕是不好找了呢。

我说:不好找就把平时的衣裳穿出来,别弄得这跑社火似的。德福把话传下去,没人愿意减去自身的辉煌。

德福的妈说:怪的,照相么,哪有不穿新衣裳的,穿旧的,照出来穷门倒相晦气得很哩。

我说:这不是照相,这是拍电视,您老太太到高坡上坐着看热闹去吧,别在这添乱了。

德福妈说:我这回照不下活影影,往后就没得机会咧,我咋能看热闹。

制片火了,他举起扩音器朝人群呼喊:女人、孩子者出来!女人们往人堆里扎,往男人背后缩,没人朝外走。

制片又喊了几遍,还是没人动弹。

河滩里朔风猎猎,有孩子在哭。双方僵持,各不让步。我突然想起鬼子进村,威逼乡亲们的镜头,跟这大概有异曲同工之妙。我在面包车里找到李立,他正蒙着头睡觉。我将情况说了,

李立说:你看你们窝囊不窝囊,几个大话人,愣整不出个所以然来,瞧我的。说着,他跳下车来到现场。

李立青着脸说:女人们出来,爷们儿家的事,女人在这瞎混什么,三娘、二顺妈、六嫂,出来,站坡上去,那几个西装也出去。你,你,还有你……——

人群里走出了几个。

李立随手抓了几把土,哗,哗向人群攘去,人们纷纷躲闪,衣服鲜亮者都跑开了,女人护者孩子也跑上了高坡,河滩里泛起骂声,多是揭李立的短。

德福拍打着身上的土走过来说:李立,你咋这野蛮,这些年了,你还是老样子一点进步也没有。

李立一笑,朝看热闹的人喊:有下乐村的没有?

看热闹的群众里立刻蹦出几个壮小伙。

李立说:下去,跟他们打!

问:给钱不?

孛立瞥了一眼身边的德福说:德福管饭。

几个小伙正待得无聊,有此机会巴不得闹它一阵,冲进河滩看准几个实力相当的对手准备开战。

这里,李立又嘱咐摄像,镜头多向剧中主角集中,其他群众作为背景处理。摄像点头称是。

预备——开机:

一声令下,双方开打,只几秒钟李立就喊停机,原因是打得不够投入,关键是上乐村的人舍不得新衣服,眼睛追着镜头跑,一看那镜头对上自己,马上就扎势,脸上堆出照相的微笑。李立问:还有下乐村的没有?

人群里又蹿出几个。

李立说:六十年代初,上、下乐村为水在这条河滩里打出了人命,那时候的人都是豁出命来打的,下乐村打死了上乐村的常水,上乐村断了下乐村的水源,这恩恩怨怨能追上去几辈人,现在咱们就是要再现当初的情景,咱们要把当年的心劲儿,当年的委屈都捡回来,在这儿来个充分大展现。好,预备,开机!德福在李立身后大声说:你个混蛋,你在挑动群众斗群众!李立说:我在煽情,在让演员进入角色。

德福说:没你这么煽的,上、下乐村的关系县里做了多少年的工作,只这几年才有了好转,不能因上了你的镜,就全完了。

李立说:你不要影响我拍戏,销过机会,你知道一天损失多少?两万四!把你的家当都卖了看值两万四不?

德福说:我不管你两万四不两万四,你不能在全国揭我们上乐村的老底,我们打过架不假,但你不能这么寒碜我们,家丑不可外扬,小子你也是在上乐村待过的人,怎连这个也不懂!李立说:我要把农民以往的教训告诉大家,告诉后代,要农民克服自身的局限,重塑一个崭新的民族心态。

德福说:民族的心态崭新不崭新全由你们文化人说呢,我们自己的教训自己会记在心里,我们自然也会吿诉我们的后代,但我们不想到电视上去张扬,难道你老子偷了人,还要敲锣打鼓地四处贴告示么?

李立说:勇于正视自己的锗误才能进步,我这电视剧也没点着名说就是你们上乐村。

德福说:我们不想脱了裤子让人看痔疮。

李立不管,李立仍在指挥拍摄。

制片和道具一帮人如啦啦队一般,在一边挥着胳膊高喊:雄起!雄起!上乐村,雄起!

河滩里众乡亲却如雄不起来的足球队,打得有一搭,没一搭。不少人停下来看德福和李立争论。

摄像已经自动关机,这情最明摆着是拍不下去猛然,德福抢过李立的喇叭冲着人群喊:上乐村的人都上来,谁不上我日谁祖宗!这镜咱不上了人有脸,树有皮,咱不能自己丢自己的人

人们忽忽啦啦往上跑,有几个掂着砖直奔摄像机而来,李立一见,大呼一声:快撤!我们几个见势不好,立即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面包车跑去。

后面穷追不舍。

几把土撒在我的后脖子上。

扛机的摄像跑得慢了,脚腕挨了一砖,青紫一片。

汽车如被撵的兔子,仓惶夺路而逃。

车后,有人吹口哨为我们送行。

剧组人员几天惊心不定,尤其是我,只要一听见当地土话就心惊肉跳,生怕上乐村的人来要劳务费,来报销饭钱,那天现场群众演员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笔钱不是个小数。李立埋怨我没把拍摄内容向村人讲清,我说:拍大场面向来都是现到现拍,没听说还有群众演员挑戏的。

李立说:上乐村的人让德福领导完了,连雄起也听不慊,一村的男爷们儿,竞他妈的不会打架……

摄像撩起裤腿说:打得还不够好么?

我说:还说他们是李自成呢……制片说:是当了皇上的李自成。

三天以后,上乐村的会计找上门来,我借口躲了,躲到招待所后头的仓库里,仓库没暖气,冻得我直打哆嗦,好不容易熬过了两个小时,回到房间,看到李立和大伙正啃烧鸡。我说:你们有鸡吃也想不起喊我。

制片说:我们巴不得你在仓库里多待会儿呢。

摄像告诉我说,这鸡是上乐村给原村民李立送呆的,他们还想着李立爱吃鸡。

我问制片给了上乐村多少钱。

制片说:村人说了,及正镜也没上成,不要钱了。我看着吃得满嘴流油的李立说:你又欠了人家的了。李立说:我老欠着人家的。

我说:下回你还敢到上乐村去么?

李立说:不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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