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红学打枪几个月，自认为根底扎实了，让一颗瓤试试她的本领。他们去了凤凰谷，这里是埋葬杆子的坟地，静得瘆人。

四季红先演练站姿瞄准，一颗瓤坐在石头上抽烟。四季红站直身子双手举枪平伸出去，稳稳当当，如木棒。一颗瓤对四季红还算满意，准备让她换姿势，忽然一只小虫子从眼前飞过，落到四季红漂亮的脸蛋上，脸皮抖动一下，右手稍稍晃动，虫子的意外出现让一颗瓤改变了主意，借虫子考验徒弟的定力。他又点上一袋烟，目光不离四季红脸蛋上那个虫子。小虫叫“蛮牛子”，咬人咬牲口凶猛，蛮牛子被薄嫩粉白的脸蛋吸引了，赖在上面不愿走。一袋烟抽完了，一颗瓤让她停下来。四季红长吁一口气，撂下枪撵蛮牛子，用手揉搓叮咬的红疙瘩。四季红问他是不是换个姿势。一颗瓤说不用换了，那只蛮牛子已经替他检验过了。看来，四季红下了不少功夫，不过还不到火候，还得练，练到眼里只有枪和目标，天塌下来也看不见听不见。四季红问他还练啥，一颗瓤冷冰冰地说，瞄准。四季红说瞄准练习几个月了，还练？一颗瓤说，差得远，瞄准练扎实了，再练其他的就快了。四季红说一定照师父的话去做，叫师父再表演一次枪法。

一颗瓤仰头看看，树叶茂密，蓝天上几片白云缓缓流动，一群大雁飞过，他问四季红打哪只。“领头的。”四季红说。“胡扯！”一颗瓤气愤地说，收回枪插到腰里，从石头上跳下来。四季红不知道师父为啥生恁么大的气，连忙向师父赔礼，说了一箩筐好听话，一颗瓤说杆子最忌讳打头雁，头雁是带头雁，要是被打死了，群雁没着落，和打杆子的头一样，手下人便会四分五裂。这时飞过来一只鹰，在高高的天空盘旋，她怯怯地说，能不能打那只鹰，一颗瓤抽出枪随手一甩，鹰落下来了。四季红说，师父真是名不虚传。一颗瓤冷冷地说，小菜一碟

监视活阎王的事由小白鹤负责。来无影和东南风带人分别潜伏在五龙口和竹林岗周围，日夜监视。年前砸窑没成功，还搭上不少弟兄们，来无影便有了在五龙口埋眼线的想法，他去了几次，打听到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叫阎福，当过活阎王的庄丁，因为和活阎王的二姨太开几句玩笑，活阎王说他调戏良家妇女，把他痛打一顿，撵出了庄园，坏名声传出去了，没人愿意嫁给他，一直打光棍。来无影去了多次，才说动阎福当眼线。前天来无影在五龙口四周观察一天，第二天才去找阎福，阎福说，近来活阎王和蜘蛛岗的赖毛勾搭上了，来往密切。来无影回去给山寨里说了，赛秦琼说，活阎王是狼心狗肺的家伙，啥昧良心的事都能做出来，如果他真和赖毛有来往，那就是二狗子，更不能便宜他。赛秦琼让弟兄们抓个花舌子回来。

晚上，来无影和弟兄们抓了个花舌子，押回山寨。云中跤也回来了，说张旅长根本没派人送武器，这更坚定了小能人的猜测。据花舌子交代，龟本通过得高和活阎王接上了头，准备筹备成立沘水东区维持会，由活阎王当会长，各乡乡长为会员，下设两个自卫队，协助赖毛派粮派款，维持地方治安。活阎王也说了自己的难处，铜峰势力大，乡长们都害怕，没人敢给维持会干事，他要赖毛和他联手除掉铜峰杆子。龟本同意了活阎王的想法，让活阎王设法引诱铜峰杆子下山，联手扫除铜峰势力。小能人说：“打蛇不死反被蛇咬，咱们不能学曹操放刘备，这次不干掉活阎王，以后他和赖毛勾结到一起，势力大了更难收拾。”赛秦琼和弟兄们问他买卖咋做。小能人说：“这回咱们是曹操打袁绍，背水一战，彻底吃掉活阎王。除了守山寨的人马，下山人马分成三队，第一队围攻竹林岗，由赛秦琼和一颗瓤带队；第二队由郎思启二十四兄弟、来无影、路通、黑彪、云中蛟、淮河风和李大胡子带队，布守蜘蛛岗，截住赖毛不让他们出老窝，这一队人马最多，炮头最多，武器最好；第三队由小白鹤和东南风带队，围攻五龙口，这一队人马再分两部分……”赛秦琼点点头，“这个方案很周全。”小能人接着说：“对蜘蛛岗只围不打，拦住赖毛和二狗子不出窝就中；大队人马围攻竹林岗，要把活阎王带出来的人马全部消灭干净，这可能是一场硬仗；夺取五龙口要在‘巧’字上下工夫。”

从仁义堂里出来，小能人去找那个抓来的探子。探子关押在三天门上面的小屋里，小屋三面是悬崖，只有一条又窄又陡的小路。小能人找探子自有一番打算，他要给活阎王再吃颗定心丸，让他把更多的人马派到竹林岗。探子说他是张旅长派来的人，小能人有意顺着他的意思，把他当成张旅长的人，只字不提活阎王，让他误以为铜峰人马被蒙在鼓里，麻痹活阎王。小能人让堂将打开门，开门见山地说：“你是想活还是想死？”探子一看有活命的希望，编瞎话说，家里上有八十岁的老娘，下有六岁的孩子，他要是死了，一家人都活不成。“难得你一片孝心。”小能人权当是实话，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要想活，给你个立功赎罪的机会。”探子跪下来磕三个头，连连求饶。小能人说：“你回去给张旅长说，别说铜峰抓住你的事，就说信送到了卞祖功手里，卞祖功按期接货，张旅长按照事先约定的日子交货。”探子又磕几个头，连连答应。为了迷惑探子，小能人故意多次提到张旅长，让他误以为上当了，“你把话传到，就立了大功，我和三位当家的亲自去截枪，只要你能配合成功，以后不想在张旅长那里混，可以到铜峰来当头目，不想上铜峰要多少钱你尽管说，远走高飞随你便。”

探子认为，小能人始终把他当成张旅长的人，回去告诉卞祖功，他一定高兴。探子暗暗佩服卞祖功老谋深算，铜峰杆子去截张旅长的枪，活阎王派重兵来消灭他们，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哼！铜峰杆子的末日到了。探子强力抑制住兴奋，做出拍马屁的样子说：“大爷，大爷，你咋说，我咋办。”小能人说：“只要按照我交代的话说，你就是有功之臣，今天先送你五百块大洋，事成之后，另有重赏。”探子不敢要，小能人拉着探子的手，亲如兄弟，要几个菜，痛痛快快地喝几杯，为他壮行

罗莲珍坐在清凉寺南楼里念经，保佑丈夫和大伙打活阎王能平平安安回来。赛秦琼每次带领人马下山开克①，罗莲珍都要在神仙、佛祖面前敬香，祷告。清凉寺南楼叫大雄宝殿，供奉佛祖；北楼叫紫宵殿，供奉真武大帝；西楼叫千佛殿，供奉观音菩萨。穿山甲占领铜峰以后，打烂菩萨，南楼和北楼的神像太大，他们怕费事，只打烂一部分，罗莲珍上山后，找人把打坏的神像佛像整修好，天天在山顶清凉寺里烧香念经，很少下山。罗莲珍已经近半年没有下山了，上一次下山还是和四季红去公主岭集镇买香表，这些东西不能让人代买，怕佛祖怪罪。法玩和尚收罗莲珍为俗家弟子后，偶尔来走走，给她讲佛法。原来山上山下寺院很多，除了清凉寺和上中下元寺，山下还有南宫北宫上院下院，香火旺盛，现在只剩下元寺和清凉寺还有香火。

罗莲珍第一次来山顶是七岁的时候。每年六月十五到六月十八有庙会，叫“铜峰清凉寺庙会”，沘水、朗山和松柏县以及附近省份的人都来赶庙会，商贾云集，善男信女来赶会都要去山顶清凉寺膜拜。否则，不能表达虔诚之心。罗莲珍七岁那年，奶奶带她来进香，奶和她坐在架子车上，爹拉着，头天晚上从家里出来，直到第二天半晌午才到山脚下。那天阳光明媚，山顶没有雾，从山下往山顶眺望，隐约可见绝壁之上有房子，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罗莲珍问奶奶，那么陡峭的山顶上咋会有房子？奶奶说那是清凉寺，咱们要去的就是那个地方。罗莲珍在奶奶的护送下爬过三天门，再向上就要过四天门了，罗莲珍害怕不敢上，奶让孙女等候，一个人迈开小脚爬上了清凉寺。罗莲珍对铜峰记忆深刻还有一个原因，同庄有个孝子叫佟昌，每年都要替娘上铜峰进香，他烧的是“大香”。“大香”就是用两根半尺长的竹签穿透左右腮邦子，起程时候扎上，赤脚登上铜峰山顶，烧过“大香”下到山下，拔出竹签，才能穿鞋吃饭喝水。每年从小年开始，佟昌就去铜峰，过了年才回来，他的腮邦子上有两个核桃大的疙瘩，是扎竹签留下的伤疤。县官得知他是孝子，特意为他送匾一块，“旌表孝子”，并在庄口凿石立碑，宣扬他的孝行。世事沧桑，数年后，善男信女不见了，只有罗莲珍守在清凉寺烧香念经。她曾经劝说过刘恩典别当杆子了，像其他人家一样过安稳日子，赛秦琼反问她，离开铜峰去哪里，家是回不去了，到哪里都逃不脱土匪的干系，弄不好就被抓去坐牢。她确实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好一天天耗着，劝他少做昧良心事，多积阴德。赛秦琼听从她的话，她的话和娘的话如出一辙，在他心中大夫人像娘一样善良，有娘的影子。她有种预感，铜峰早晚会有一场大祸，不知道啥时候降临，她的心天天悬着。嫁给赛秦琼以来，她没为丈夫生下一男半女，心里有愧，娶下二夫人后，罗莲珍和二夫人亲如姐妹，娇惯她，顺从她，又像她的娘。

今天一起床，罗莲珍就跪在佛祖前诵经，为丈夫为杆子祈祷。如来佛和观音塑像上落了尘土，她想清扫，但不敢贸然行事，怕对佛祖不恭，想等法玩和尚上来了，念了经再扫。供台上积了厚厚一层香灰，佛像两边点着两盏长明灯，陶制黑色灯台形如平底小碗，两三指深，圆溜溜，边沿开出漏斗样子的豁口，灯捻子上亮着指头大的亮光。灯台不知道啥朝代留下来的，里面油垢很厚，她上山以后，点燃了熄灭了多年的灯，宁可自己不吃油，也要点长明灯。四季红进来了，笑容可掬地说：“大姐，饭做好了，过去吃饭吧。”四季红弯下腰，搀扶她起身。

罗莲珍撑着蒲团站起身，捶捶僵硬的腰，“今天做啥饭？”

“星星闪，流莲花推滚子，青白娃娃抱干枝①。”四季红说。

耳濡目染，罗莲珍也能听懂用黑话报的饭菜，“你个疯妮子，还怪会做哩。”

得到表扬，四季红更想卖弄几下，“搬梁②还是扛水牙子③？”

罗莲珍天天面对不会说话的佛像，除了念经没有说过几句话，正好有泼辣爱说爱笑的疯丫头在身边，增添不少乐趣。她也捏着腔调说：“漂南子，蚕子靠蚕子，啃富，搬梁，勾抓踢杆子。④”

四季红问：“要不要搬姜子？”

罗莲珍说：“扣盅⑤。”

四季红知道大姐吃斋，有意挑逗说，“马蜂子细苗条，啃不啃？⑥”

罗莲珍说：“疯丫头……”四季红一脸喜相，往厨房里去了。两人在院子里吃饭，罗莲珍问：“二妹，有喜了吗？”四季红耳根发热，抿嘴一笑，说没有。“啥时候有了，赶快给大姐说，大姐在送子奶奶面前给你多烧几炷香。”罗莲珍抬头瞟一眼大石头上的送子奶奶庙，以前香火很盛。

“大姐，看你说哪儿去了……”

“女人都要走这一步。”

“大姐，看你……”

“咋？不好意思了？天天和大架子睡，早该有喜了。”

“人家不给你做饭了……”

“不做也中，攒着劲晚上施展。”

“大姐，你……”

①鹦鹉堂：由驼铃梁掌管，负责

联络。

①赤火柱：管理枪支弹药。

②武把子：拳术。

①红光子：太阳。

①江子：猪。

①油了：逃掉了。

①暗青子：暗器。

①黑货：大烟。

①海片子：大刀。

②旱烟管：棍子。

③青子：武器。

①青子洞：由赤火柱掌管，负责管理武器。

②翘子：方言，男性**。

①捆龙：绳子。

①稿荐：铺在床上的一种席。

①糊涂：稠稀饭。

①片子：刀。

①念短，放榔子，推磨摘瓢：别说话，拿钱来，耍花招就砍头。

①出鱼了：出事了。

②卡局子：黑话，打局子，端掉局子。

①豆儿：姑娘。

①局红：杆子里兴旺。

②榔子海：钱多。

①搬姜子：喝酒。

②春点开得旺：会说的黑话多。

③春点半开：知道一点行话。

④板仓柱：管理土匪的穿戴，保

管衣服、布匹。板仓：箱子。

⑤叶子阁：由板仓柱掌管，负责管

理马匹。

①邪杈子：胡作非为，祸害百姓

的杆子。

①沙拉子：胡子。

①鹰爪孙：官人。

①引全梁：管理粮食、吃喝的

头目。

①白虎大吉：贴石磨。

②青龙大吉：贴石磙、石碾。

③六畜兴旺：贴牲口槽。

①苦主：票子的家人。

①背毛：勒死。

①二狗子：汉奸。

①马蜂子：肉。

②辣水子：酒。

③挑榔子：分钱。

④宝连子：灯笼。

⑤皮子喘了：狗叫了；皮子，狗。

①挺子：匕首。

①上天：上房子。

②风紧，松人，勾抓踢杆子：情况

危急，快撤退，麻利点。

③顶子：塔。

①罩顶：掩护。

①棚子挑开了：打下庄园了。

①黄脸婆：金砖。

①金杠子：腿。

①顺风子：耳朵。

②领甲：烤火。

①粮草谷：由引全梁掌管，负责

管理粮食、吃喝。

①举了：揭发，报官。

①压腰钱：压岁钱。

①打别：唱反调，对着干。

②瞎话儿：故事。

①黑棚：饭铺、小吃。

②白棚：卖土特产、小百货。

①花窑：妓院。

①跟局：妓女的女佣人。

②外场：妓院里的男佣人。

①点活：这个目标容易拿下。

②盘亮：脸好看。

①风子：马。

①吃长路：人贩子。

①园子好：人熟。

②开局子：赌博。

①传快：脑子转得快。

②接灵子：领会意思快。

①豆花：小女孩。

①报庙：人死后，亲属到土地庙

报告生死的消息，怕人刚死不

识路，让土地爷照应。

①打花达：打败，打散。

②烫：伤。

③杆刑：土匪中的刑法。

①歇搁：怕出事不干了。

①吊：土法酿造。

①开克：打仗。

①星星闪……青白娃娃抱干枝：小

米饭，炒鸡蛋，萝卜炖粉条。

②搬梁：拿筷子。

③水牙子：汤匙。

④漂南子……踢杆子：早就饿了，

饿得前心贴后心，拿筷子赶快

吃饭。

⑤扣盅：喝水、喝茶。

⑥马蜂子……啃不啃：吃鱼还是

吃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