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蛇呀蛇!眼镜蛇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驿码头的风波,一时间成了街弄子议论的中心。人们都把矛头指向了龙永久。说是他见死不救,才酿成了人命。龙永久却不以为然。在浦阳镇上,只要是刘、张两家出了事,他就高兴。当年,那对狗男女“打瓜金”,让他在人前抬不起头,一想起心里就有气。那天的出事,是因为他的醉酒。而灌醉他的人,正是张家窨子的野种和他的林家老表。长疤子还说,他亲眼得见野种和那sao货在天井里悄声儿过话。明摆着,那对狗男女的勾当就是在那野种的撮合之下完成的。龙永久越想越想越怄气,认定那野种就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他暗下决心,要把那野种搞得臭烘烘,要把张家窨子戳个稀巴烂。可就是找不到由头,想不出办法。真是老天有眼,由头终于出现。长疤子无意之中发现的惊天秘密,便是绝好的由头。他终于可以让张家窨子臭不可闻,让那野种在张家窨子无立足之地,让那婆娘在浦阳镇上无脸见人。他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去完成这一切。只有这样,他才能报一箭之仇,解心头之恨。

这天是八月十六日,刚刚过了中秋节。四更早朝,他便起了床。他摸着黑出了浦阳镇,走上了通往凤凰的那条官道。他此行的目的地是铁门槛。浦阳镇到铁门槛,来回八十里,沿途的麻石路全是骑坡过界。他毕竟是奔六十岁的人了,走路已不如从前麻利。天不亮动身,既不为人所知,又可以趁凉快赶路,早去早回。夜空星月辉映,把麻石铺砌的官道照耀得清晰如白昼。他加快脚步行走。路过麻家寨,天亮才不久。到达铁门槛时,也才是早饭过后。

吃过早饭,白狗和婆娘带着他们的两个伢崽,回岳家给老丈人拜寿去了。这天,火儿没得香火,徒弟坤儿闲着没事,上山砍柴去了。屋里就只留下阿春和火儿娘儿俩。第二天,黑羊溪有约好的一堂傩愿。火儿上了楼,去准备冲傩时需要用的文疏表章。阿春来到堂屋里,坐在矮板凳上剁起猪草来。

“请问,这里是火儿老司的屋啵?”龙永久来到大门边,轻声儿发问。

“是的。”阿春说着,连忙放下猪草刀,起身打招呼:“是哪路的客人?来找火儿做哪样?”

“火儿师傅的老熟人,从浦阳镇上来。有一堂傩愿,来请师傅舍驾。”龙永久说着,把长手巾兜着的两个斧头包,放在了桌子上:“嘿嘿!一点小意思。”

“快请坐。你来就来嘛!还这样客气做哪样?”阿春说着,给龙永久筛了一杯浸凉水,然后向楼上喊叫:“火儿,来香火客了。”

火儿跟着下楼,见是龙永久,说:“龙爷,有哪样贵事,搭个信来就是,你大老远的舍驾亲自登门,火儿可是担当不起啊!”

火儿曾经和师父一起,到龙家还过傩愿。他对于龙永久,是有了解的。那一年,“元隆”的木排在垭角洄被砍了吊排缆子,爹爹幸免遇难,回到浦阳镇,却在三府衙门冤里冤枉挨了一顿板子。镇上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是龙永久做的手脚,可就是抓不到他的把柄。此人开的鸦片馆,害得几多的人家妻离子散。他这样老远跑到铁门槛来,而且还带了礼性,绝对不只是来请他去还傩愿,一定还有其它哪样事情。

“还傩愿嘛!我就只相信龙法胜的坛门。如今你师父过世,接得下脚的,就只有火儿师傅你一人了。”龙永久说着讨好卖乖的话。

“龙爷快莫这样讲,火儿年纪轻,师父过世得太早,老人家的许多道艺,火儿都还没有学得。”火儿也和他说起客套。

“我是好多年没到铁门槛来了。这地势果然险要。”龙永久话锋一转,说起了另外一个话题。

“是啊!仗着地势险要,铁门槛也就有了另外的出产。”火儿的话语中,充满着无奈。

龙永久关切地说:“有的人喜欢一篙子打死一船人,我就不是这样。铁门槛是有另外的出产,可你一屋人就从来不沾边,只不过有的时候,有理也是讲不清的,裤裆里的黄泥巴,不是屎也是屎。若是依了我,你这屋人应该找个机会,离开这里,搬到浦阳镇上去。你有一身的道艺,一年到头,香火通行。你到镇上去安个家,有人来请你去行香火,也就方便得多了。比方说我吧!也就不必老远地爬上这铁门槛了。”

“搬到浦阳镇上,那当然好。只是讲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火儿说。

“不难!我包你不难。我包你会风风光光搬下去,快快活活在浦阳镇上过日子。”龙永久拍着胸脯说。

火儿说:“龙爷,我们莫扯远了,那都是没得落途的事,还是先说说几时去你屋还傩愿吧!”

“莫忙,莫忙。那不过是三言两语就谈妥的事。我们俩爷儿难得有机会在一起,先聊聊天,讲讲心里话。”龙永久显得十分贴心、亲切。

二人说话间,阿春把办好的饭菜,摆在了堂屋的桌子上。

“哎呀!真不好意思。我空着手来,给你们添麻烦了。”龙永久说着客套话。

“你就莫客气了,样样都拿得有。”阿春说:“山里不比市面上,没得好的招待,你要多担待。”

龙永久笑着说:“哈!好得很嘛!有肉,有鱼,还有鸡。把我当成贵客了。”

“我们做老司的,别的没得,菩萨吃剩下的东西,还是有得吃的。”火儿说着,拿出一壶米酒,主客二人便对饮起来。

龙永久酒醉饭饱,喜笑颜开。他做起晕晕乎乎的样子,对火儿说:“多谢!多谢款待!我是有点儿醉了。酒后吐真言,我有几句话,当着你说不方便,要跟你娘单独说。你依还上楼去吧!”

火儿不好打拗,只得上楼。他想,究竟是什么话,不能当着他讲呢?楼上的房间,正在堂屋的上面,下面讲话,听得清清楚楚。其实,龙永久把火儿支开,也并不是真的不想让他听到谈话,而只是想通过“隔山打羊”,让他听到不便当着他的面说的谈话内容。

“嫂子,我今天到贵府来,除了来请火儿去我屋里行香火之外,还特意来告诉你一件事,一件你做梦也想象不到的事。”龙永久神秘兮兮地说。

“什么事?让你这样劳神。”阿春诧异地问。

龙永久脱口而出:“张家窨子的事。”

“张家窨子的事,同我没得关系。”阿春立刻紧张起来。

“不!同你有关系。”龙永久步步紧逼。

阿春稳了稳心神,说:“龙爷,这样的事情,你当讲的就讲,不当讲的,请你莫在我这里讲。”

“嫂子,这样的事情,非和你讲不可。”龙永久说着,故意抬高了嗓门:“我要告诉你,如今的张家窨子,已经变成麻家窨子了。”

楼上的火儿,细听着楼下的对话。这真是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这些年,他也曾在不经意间,听说过同年娘年轻时和麻家寨那矮子雕匠的风流事。难道说他的老庚真的是来路不正?!他不敢往下想。这样的事情,龙永久特意跑来告诉娘,又居心何在呢?

龙永久接着说:“如今在张家窨子主事的伢儿,是麻家寨矮子雕匠放身身身身迷药下的种,和张家人没得任何血缘。早两年,矮子雕匠到浦光寺做了和尚,那野种还到庙里同他的和尚老子认亲了哩!”

“你老远巴天特意跑到铁门槛,为的就是来告诉我这些事?!”阿春问。

龙永久反问:“听到这件事,难道你不感到意外吗?”

“那是别个屋里的事,对门火烧山,与我不相干,没得哪样意外不意外的。”其实,这样的事情,阿春早在见到张钰龙第一眼时,就已经心知肚明了。那姓麻的雕匠前后两次,为那妇人付的一百两银子,都从她的手里经过。还有那雕匠当和尚的前因后果,她也是清楚的。

“嫂子,你莫讲是别个屋里的事,与你不相干。这件事与你的关系,可是大得很哪!”龙永久说起话来作古正经。

阿春正颜厉色地说:“龙爷,我还是先前的那句话,这样的事情,你当讲的就讲,不当讲的,请你莫在我这里讲!”

龙永久关切地说:“嫂子,我完全是为着你一屋人讨公道,才特意跑到这山上来找你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也不需要你为我讨哪样公道。”阿春一口回绝。

“我问你一句话,希望你能如实告诉我。”龙永久的眼光咄咄逼人。

“你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你不要问。”阿春有点儿心虚。她栽下脑壳,不敢看龙永久的眼睛。

“你老实告诉我,你屋有没有张家的血脉在?”龙永久故意大声问。他要让楼上的火儿听得清楚。

“我——”阿春被问得不知所措。

楼上的火儿愣住了。这屋里有张家的血脉?!谁是张家的血脉?!他立刻想此事与自己的关联。天哪!怎么会是这样……

“你不好开口,还是让我来说吧!”龙永久继续大声说话:“当年,你在张家窨子服伺老太太,和张家少爷有了私情,怀上了张家的骨血。私情败露,当时在浦阳镇人尽皆知。张家打发你回了盘瓠崖,让你把伢儿打掉。你却嫁到了铁门槛,把伢儿生了下来。”

楼上的火儿难以置信,这就是自己的身世吗?他简直像是在做梦一样。母亲在张家窨子伺候老太太的事,他怎么从来没听母亲说起过呢?龙永久的**显然靠不住。而当他想到自己与张家那位同年爹相貌的惊人相似时,这一切似乎又都得到了印证。他从小只认石虎匠——石老黑是父亲,怎么突然又冒出一个张家窨子的大财东,也是自己的父亲呢?虎匠父亲在临死之前体现出的父子亲情,那应该不是假的吧!又作何解释呢?

“你说,是,还是不是?”龙永久在问。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阿春喃喃地问。

火儿听母亲讲话的口气,似乎是已经承认。如果真是这样,做儿子的又能怎样呢?

龙永久说:“如果不是,算我这糟老头子多管闲事。如果是,你和火儿一屋人就应该把握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不懂你的意思。”

“说句不好听的话,张家留在铁门槛的伢儿确实是野种,这野种是姓张的留下的骨血,本应该姓张。如今掌管张家窨子的伢儿同样也是野种,那野种是姓麻的留下的骨血,本应该姓麻——”

“你的意思是——”

“姓张的应该回到张家的老屋,把姓麻的从张家老屋里赶走!”

楼上的火儿懵了。这个龙爷怎么像根搞屎棍一样,把所有不该挑开的东西一股脑儿全都挑开,让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人都搞得臭烘烘的。他这样挑起别人去争,去斗,去做鬼打架,他自己又能从中获得些什么呢?

这时候,火儿听见母亲说话了:“不!我的伢儿不姓张,他姓石!”

“嫂子呀!伢儿身上流着谁的血,就应该跟着谁姓,你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龙永久巧舌如簧,不依不饶地劝说着阿春:“让伢儿去认祖归宗吧!你千万不要怕这样,怕那样,该要的,你一定要大胆去要。公道自在人心,真的假不了,假的难成真。谁是真龙天子,谁是草头王,众人心中自有一杆秤。只要你带着火儿到张家窨子去争,去吵,去把姓麻的一屋人赶走,让火儿去坐张家窨子的江山。到时候,我会出来帮你讲话,浦阳街上所有的街坊四邻,也都会帮着你讲话。让众人的口水把姓麻的淹死,不愁姓麻的那伙人不夹卵滚蛋。嫂子啊!你为张家把火儿盘养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能有这样的好结果,难道你不高兴吗?”

阿春懵懵地坐着,蹙着眉,流着泪,默默地承受着痛苦和煎熬,好久都没有再说话。龙永久也不再做声,而是在焦急地等待着她的抉择。这时,楼上的火儿着急了,他生怕母亲经受不住蛊惑,同意去做那丢人现眼的糊涂事。他站起身来,决定去到楼下,阻止那荒唐事的发生。正当他要动身时,忽然听到了母亲说话了。母亲显然是深思熟虑之后作出的决定。她的平静的语气里,渗透着坚定:“你听好了。火儿姓石,是虎匠石老黑和廖阿春的伢儿,他和张家窨子没得任何瓜葛,永远也不会姓张。我们一家人,在铁门槛的日子过得蛮好,什么地方都不去,就是坐金銮殿也不去。你大老远地跑来,为的就是这件事,让你白费心了。对不住,你快回吧!回去迟了,路上天黑,你难得走夜路。”

“嫂子,莫啰!我对天发誓,这绝对都是为了你一屋人好。”龙永久信誓旦旦的声音。

“多谢了。你还是快走吧!”母亲毋庸置疑的声音。

“嫂子,你要好好想想,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不会再有,你千万要好生把握啊!”龙永久死乞白赖的声音。

“快走!你要是还不走,等会火儿下了楼,你会下不来台的。”母亲没办法,把儿子搬了出来。

龙永久仍然不死心。他说:“那好,我这就去找火儿。你恨当年那个张家大少爷,恨姓张的一屋人,火儿他不会忌恨。你不愿意火儿去给张家传宗接代,火儿他自己愿意。如果是这样,你总没得话说了吧!”

火儿听说龙永久要来找他,便朝着楼梯走去。当他走到楼梯头时,龙永久正来到楼梯脚。火儿稳稳地站立在楼梯头,当他俯视楼梯脚时,见龙永久正爬着楼梯向他走来。

火儿喝令:“站住!”

龙永久停下脚步。他仰视着火儿,说:“火儿,我有重要事情和你讲。”

火儿说:“不要讲了,你回去吧!”

“不!我必须要和你讲。”龙永久缠着不放。

“还是不要讲了吧。”火儿仍然是好言相劝:“回去吧!龙爷,你都那么大的年纪了,弄得不好,让你下不来台,那又何必呢?”

“既然是这样,那我们就谈谈请你去还傩愿的事吧!”龙永久生起门径,要和火儿攀谈。

“不啦!”火儿说着,走下了一级楼梯,龙永久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险些儿绊倒,火儿连忙说:“龙爷,小心莫绊着。你屋里还傩愿的事,这晌我有点儿忙,抽不开身,你还是另请高师吧!”

龙永久心知肚明,火儿在楼上已经听到了他在堂屋里的全部谈话。这小巫师是个精明透顶的人,没有上他的钩,而是在下逐客令。白跑了一趟铁门槛。龙永久好沤气。即便如此,他仍然不死心。那样巨大的诱惑,不可能对于这娘儿俩没得一点吸引力,现成的好日子不想过,除非是哈宝,是憨卵。耐心等待,他们总有一天会想通的。

火儿把龙永久送到小院的门口,说:“龙爷,费心了,多谢你。火儿生在铁门槛,长在铁门槛,过惯了穷日子,讨惯了苦生活,享不了浦阳镇上的福,也帮不了你的哪样忙。从今往后,若有别的哪样事,欢迎你到屋里来做客。若是为着今天的这件事,你就没得必要劳神费力了。”

“火儿,你莫把话讲死。你们娘儿,还是把我的话好生想想吧!你的身上流着张家的血,只要你肯站出来,浦阳镇上所有的人都会为你作证。在浦阳地界,除了你以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张家窨子后人。龙某人没想到,本来应该归你的东西,你却偏生不肯要。你讲你是穷得硬梆,我讲你是穷得哈塌。我辛辛苦苦来到铁门槛,不希望是白跑一趟。以后,铁门槛我是不会再来了。若是有需要老伯帮忙,需要老伯说话的地方,你随时可以到浦阳镇上来找我。”龙永久抱着最后的希望,一说,就说了那么一大通。

火儿听得不耐烦了,问道:“讲完了吗?”

“嘻嘻,讲完了。”

“那你好走,我就不远送了。”火儿说着,便转身进到堂屋里。

阿春呆坐在小板凳上。她神情木然,双唇紧闭,两眼闪着泪光。她的面前,摆着一把猪草刀,还有一大堆没剁完的猪草。

火儿端了一根小板凳,坐在了母亲的身边。过了好半天,他才轻声儿问了一句:“娘!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阿春没有应声,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不!”火儿突然变得大声了起来;“不可能!爹爹临死前,明明说我是他的儿,他是我的爹,那还能有假吗?”

“我们有过约定,只要你生下来,他就是你的爹,你就是他的儿。”母亲含着泪喃喃地说。

火儿哑了。突然,他向母亲问了个明摆着的问题:“那玉凤她——”

“还要问吗?她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母亲含着眼泪回答说:“天打五雷轰的事情做不得,我才把你们爹儿俩打发去了保靖。到头来,你的老黑爹爹在那里丢了性命,玉凤和她的爹爹,也在青浪滩做了水下的冤鬼……”

火儿嚎啕大哭起来,伤心的泪水,如同断线和串珠往下簌簌地跌落。母亲用她的聪明才智,巧妙地阻止了一件天打五雷轰的事情发生,却让她的儿子同时失去了两个父亲和妹妹。

“火儿,是娘对不住你……”母亲止不住唏嘘。

“娘,你那样做是对的,火儿不会怪你。”火儿依然泪如雨注。

“唉!这就是命啊!”母亲长叹一声,便操起猪草刀,埋着头,流着泪,剁起猪草来。一刀,又一刀,剁在垫放猪草的木蒲团上,发出“哚哚”的声响,像是在嗟叹着命运的不济,世事的不公。

突然,火儿从母亲手中一把拿过猪草刀,含着泪剁起猪草来。心情沉重的娘儿俩,谁也没有再说话,直到火儿把所有的猪草全都剁完。

母亲发问:“火儿,你说,那龙爷生起门径,跑到铁门槛来,把这件事挑开,还唆起我们去张家窨子吵窝子,他究竟为的是哪样?”

火儿说:“别的我不晓得,只晓得那个人不地道。那年爹爹为元隆木行放大排,吊排缆子被人砍了,十有八九就是他干的。爹爹在三府衙门挨的那顿板子,起根发蒂就是他作的孽。”

母亲说:“依我看,他是因为恨张家,想搞张家的路子,自己又不想出面,才找到我们这里来。他是想借刀杀人,唆起瞎子打大锣,让我们到张家去吵,去闹,把张家窨子搞得个臭哄哄,他呢!躲在一边看把戏。”

“幸好我们没上他的当。”火儿说着忽然产生一个疑问,问母亲:“娘!他刚才对你说,如今的张家窨子,已经变成麻家窨子了。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娘能告诉我吗?”

母亲正颜厉色地说:“那是别人屋里的长短是非,与你没得任何关系,你不可以问,更不必去管。记住了吗?”

“记住了。”火儿回答。

母亲郑重其事地交待:“不管张家窨子变成了什么窨子,你都不能沾那里的边,更不能有非份之想。去了阴间的人,你可以在心里默念。你的生身父亲曾经是那样看重你,他没有和你相认,是他有他的难处。你的妹妹是个苦命的女伢儿,她错把兄妹的相像当成了“夫妻相”,才出现了不该有的想法,那并不是她的错。活在阳世的人,你依还要像从前一样,对老庚,要像对自家兄弟一样仁义;对同年娘,要象对自家长辈一样敬重。他们家的事,就是你的事,该帮忙的,你一定要帮忙。他们都是难得的好人。他们把生意做到那个样子,支撑起张家的门户不容易。你不能做任何对不起他们的事,记住了吗?”

“记住了。”火儿回答。

龙永久丧气地离开了铁门槛。眼前是一段下山的路,他走起来仿佛比上山还要艰难。这娘儿俩的态度,令他百思不得其解。这样的结果,着实出乎他的意料。原想只要今天这招凑了效,张家窨子就会闹个底朝天。他就可以报仇雪恨,扬眉吐气了。没想到,这么好的事情摆在那娘儿俩的面前,他们竟然会无动于衷。事情没办成,受到那娘儿俩的白眼,他感到晦气。

一路上,龙永久走走停停,遇到可以歇脚的地方,他都要坐一会儿,喘口气。当他继续赶路时,竟然是抬脚都感到困难。好不容易才走了十五里路。到达麻家寨,已经是晌午过后。他的肚子早就饿了。经过倒家瘟洗劫的麻家寨,一片凄凉。龙永久虽是饥肠漉漉,也不愿进到寨子里去觅食。他像躲避瘟神一样,头也不回地走过麻家寨。出了寨子,前行一段麻石路,他又才停下脚步,回望起山寨来。寨子的破损的吊脚楼,无不打上了那场灾难的印记。揭了瓦的没人盖;破了壁的没人装。他不知道那矮子雕匠家的吊脚楼在哪里。令他咬牙切齿的是,这个荒村野寨苗子遗留下的精血,竟然稀里糊涂做了浦阳镇头牌大户的主人,还一次次向他发难,叫他失尽了面子。他本想利用今天的铁门槛之行,给那个野种一个致命回击。没想到他偏生碰上不开窍的娘儿俩,打破了他的如意算盘。自认为足智多谋的龙永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失落……

龙永久一路走来。到离浦阳镇还有十来里路时,天便渐渐黑了下来。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皎洁的明月挂在中天,稀落的星光撒向大地,夜空中偶而飞来几片云朵,遮住了星月的光辉,把阴影投到地上。放眼望去,山野,草木,若隐若现,或暗或明,只有脚下的官马大道麻石路,仍然清晰可辨。他在铁门槛吃过早饭后,直到现在没有补充过任何食物。他必须忍饥挨饿,强支着身子,抓紧时间往屋里赶。他在估摸着,用不了半个时辰,便可以悄悄儿回到家中了。

突然间,龙永久听见身旁灌木下的草丛里发出了“沙沙”的响声。他定睛一看,那草丛正向着两边分开,中间一条长长的条状物,正弯曲着朝他移动。龙永久断定那是一条蛇,他顿时紧张起来。“七蜂八蛇”,八月间的蛇,毒性是非常强的,被它咬一口,那可不得了。他一个箭步便沿着大路朝前方跑去。跑得远远的,甩开这条蛇。他一口气跑了一二十来丈。

他估摸着,跑了这么远,那条蛇应该被他甩掉了,他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去,凭借着月色定睛一看,天哪!那是一条剧毒的眼镜蛇,乌黑色的身子足有茶杯粗,一丈多长,并没有被他甩掉,而是正在弯曲着贴着麻石路的身子,一张一弛地向他追来。刹时间,龙永久的心跳加快,浑身的汗毛,顿时全都竖了起来。除了逃跑,别无选择。他跑得比先前更快了,感觉到脚下和耳边,都有“飕飕”的风声在相伴。他隐约地听到身后的麻石路上,也在同时发出“沙沙”的声响,意识到那条眼镜蛇仍然在追赶着他,而且离他越来越近了。

他随时都有可能受到攻击。平时,龙永久过着悠哉游哉的快活日子,这种情形是头一回遇到。他的头皮背皮在发麻,心里咚咚在打鼓,浑身上下在冒汗,两条腿变得僵硬,连步子也迈不开了。这时,龙永久发现地上摆着一根木棍。他如获至宝地捡拾了起来。手持木棍的龙永久,迅速转过身子,站在大路当中,那追赶他的眼镜蛇这时也停止了前行,和龙永久相隔仅三五步,形成人与蛇的对峙。月光将官马大道映照得如同白昼。人和蛇,相互间清晰可辨。只见那眼镜蛇猛地抬起了头,身子也随之高高地立起,露出有黑条斑纹的黄白色腹部。龙永久意识到,这就是通常所说的蛇和人比高,这种比试是毒蛇对人发起攻击的前兆。他那握着木棍的手,不由得打起了哆嗦。高高立起的眼镜蛇,鼓起宽而扁的颈部,现出眼镜般的斑纹,一双狰狞的眼睛,闪烁着令人生畏的绿光,张开的大嘴里,显现出尖尖的毒牙,吞吐着又细又长前端分叉的信舌,且不断发出“呼呼”的声响。那高昂起的宽而扁的蛇头,则应声对他不停地伸缩着,似乎随时都可以用尖锐的毒牙咬向他身体的任何部位,立即置他于死地。

他的头发,脸面,乃至周身的衣裤,全都被汗水浸泡,连眼睛也变得模糊了。他试图用手中的木棍进行防范与反击,奈何他的双手僵硬得拉不开弓。突然,竖立起的眼镜蛇,口腔张开得更加宽阔了,在“呼呼”的声响里,血红的口腔里伸出的长长信舌,急速地向他逼进,离咽喉部位仅有三五寸时,才又打住。龙永久被吓得青筋直冒,魂不附体。他“啊”地大叫一声,扭头撒腿就跑,月光照耀下的麻石路上,他的脚板在翻动。他的头脑虽是在发懵,但仍然能听得清身后麻石路上发出的“沙沙”声,说明那死缠着他不放的眼镜蛇,依然在和他过不去,没有放弃对他的追赶。他跑得快,“沙沙”声便急促;他跑得慢,“沙沙”声便舒缓。不论是跑得快,还是跑得慢,他随时都有一种感觉,那在麻石路上弯曲着前行的眼镜蛇,就在对准他的脚后跟,要一口咬来,要把毒汁输入他的血液。若是在平时,他早就瘫倒在地上了。此刻,他凭着求生命的本能,在进行着竭尽全力的最后一搏……他多么想迎面遇上一个夜行人,来和他一同分担惊吓与风险,然而,在这山间麻石路上,走夜路的人是非常少的。

龙永久在眼镜蛇的追赶下,忽快忽慢地奔跑着,一跑竟然跑了几里路。眼镜蛇虽然没有咬他,却时刻都在威胁着他。他时刻都处在命悬一线的危急之中。当他的精神承受力到达极限,濒临崩溃时,求生的欲望也随之被消磨殆尽。他宁肯立刻被毒蛇咬死,也不愿再经受这样的折磨了。于是,他停下脚步,不再奔跑,还索性闭上眼睛,一屁股坐在了麻石路上,等候着眼镜蛇对他一口咬来。他期待着周身上下的某一处,出现蛇咬的剧烈疼痛。他将带着蛇伤去见地狱里的阎王。出乎意料的是,这种情形并没有出现,只是听到眼镜蛇在发出“呼呼”的声响。他微微睁开眼睛一看,天哪!那长长的眼镜蛇,已经将他围了一个包抄。他浑身的骨头,立刻散了架子,身子随之瘫了下去,那眼镜蛇却并不对他放手,而是在发出“呼呼”吼叫的同时,用长长的分岔的信舌,舔了他的脸,又舔他的手,再舔他的脚。他重又闭上眼睛不敢看,只觉得那凡被舔到的地方,都有一股透心的冰凉。

他自己也就仿佛变成了一具僵尸。他完全彻底崩溃了,脑壳里一“轰”,三魂七魄,就在这一刻离他飘散而去。他听之任之,头一栽,便陷入了昏迷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醒了过来,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条眼镜蛇已经离他而远去。他一跃而起身,心里“砰砰”地突跳着,嘴里“嗷嗷”地高喊着:“蛇呀蛇!眼镜蛇!”继而便不要命地顺着麻石路飞跑而去。

龙永久一路飞跑,回到浦阳镇,已经是起更时分,店铺大都上了门板打了烊。只有河街上的茶馆里,依然围坐着听渔鼓的吃茶客。

“蛇呀蛇!眼镜蛇!”龙永久老远地朝着茶馆大声喊叫。他不住地回头看着身后,两只脚不住跳跃着,仿佛那要命的眼镜蛇此刻就在他的脚下。

一个茶客伸出脑壳问:“这龙爷怎么了?”

“嗯!像是有点不对劲哩!”另一个茶客说。

“蛇呀蛇!眼镜蛇!”龙永久来到茶馆前面,冲着茶客们高喊,似乎在寻求援助,又似乎在提醒茶客们,眼镜蛇已经进到了茶馆。人们都围了上来看龙永久。打渔鼓的老者也停止了演唱。

几个茶客异口同声地问:“龙爷,你怎么了?”

“蛇呀蛇!眼镜蛇!”龙永久目光呆滞,答非所问,只是重复着这句话。

“肯定是走夜路,遇上了眼镜蛇,吓得失了魂。”一个茶客有见识,一语道破天机。

“快!赶紧把他送回龙家窨子去。”茶馆老板说。

龙永久被吃茶客送回龙家窨子。他又狂又跳,闹腾个不停。他口吐白沫,反复念叨着那句“蛇呀蛇!眼镜蛇!”仿佛满屋子都是要咬他的眼镜蛇。四个儿子,谁也制止不了他;两个婆娘,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闹了一个通宵。直到天亮,还仍然没有平息。

第二天一早,龙永久走夜路被眼镜蛇惊吓得发了疯癫的消息,刹时间传遍了浦阳镇。人们惊讶之余,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一个人,那就是镇上的草把行头牌,梅山蛇师王瘸子。有人说得神乎其神。龙爷魂丧眼镜蛇,就是王瘸子施的法。前些日子,在驿码头,龙永久的见死不救,而且还出言不逊,得罪了梅山蛇师。王瘸子断言龙永久要“得报应”,要“吃了桐油屙生血”。果然,王瘸子只是略施小计,来了个“隔山放蛇”,走夜路的龙永久就碰见了鬼,落得个疯疯癫癫的下场。有些人却并不认可。他们不相信王瘸子有那么高超的法力,能够“隔山放蛇”,坐在浦阳镇,对远在山里的眼镜蛇发号施令,让它去追赶走夜路的龙永久。而那些人却说,梅山蛇师就是有这样的法力,而且还言之确凿。平时,眼镜蛇只有白天出来活动,夜里是不会出来的。不是蛇师的特别差遣,它怎么会在夜里跑到官道上去追人呢?平时,眼镜蛇追人,人很难跑掉,必定要被咬,不死也要脱层皮。昨夜龙永久被蛇追,却没有受到任何伤害。那是因为蛇师并不想要龙爷的命,只是用“隔山放蛇”之法,吓唬吓唬他,给他一点小小的警示。不说不像,经这样一说,倒还真的有点儿相像哩!

龙永久的突然疯癫,使龙家窨子乱做了一团。小婆杨雪梅认为老公是被眼镜蛇吓得失了魂,主张请老司来为老公赎魂;大婆吴菊花要老成些。她听了外面的传言,确信是此事的起因是老公得罪了王瘸子。王瘸子是梅山蛇师,对老公使了法。她主张去给王瘸子赔礼道歉,请王瘸子来为老公打理。两个堂客相持不下,找来四个儿子商议。最后,决定让吴菊花和杨雪梅去一趟火神庙。

常言说,穿鞋的怕打赤脚的。草把行头牌王瘸子,他那根雕有四个龙头的拐杖,注定他可以口吃四方,浦阳镇没人敢惹,那龙永久却偏生对他出言不逊。吴菊花和杨雪梅带着礼性,小心翼翼地进到火神庙,先是给龙头拐杖下跪,再是给火神菩萨作揖。她们进得厢房,王瘸子正睡在地上铺着的竹席子上,如同扯炉似地打着蒲鼾。他的跛脚婆娘正坐在一边打草鞋。

“师傅娘!”吴菊花对着跛脚婆娘轻轻儿叫了一声,而后随手将装着礼物的竹篮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瘸子,来客人了。”跛脚婆娘朝王瘸子的大腿上来了一巴掌。

王瘸子一� �而坐在了地上,揉着惺忪的眼睛,问:“是哪个来了?”

“王师傅,是我们给你陪罪来了。”吴菊花和杨雪梅异口同声地说。

王瘸子认出来人是龙永久的两个婆娘,立刻想起街弄子的那些传言,也就得知了她们的来意。他一副全然不知的样子,问道:“陪罪?!你们有哪样罪?”

吴菊花说:“我们是替老家伙来向师傅陪罪的。那天在驿码头——”

吴菊花话音未落,王瘸子便接上了腔:“二位龙太,你们千万莫信外头讲的那些鬼话。龙爷被蛇追,不是我使的法。我是个捋蛇佬,也晓得一点点法术,可并不像外面讲的那样,能够“隔山放蛇”,知会眼镜蛇去追龙爷、吓龙爷。我要是真有那么大的法力,不就成神仙了,还当这个叫化头儿做哪样?”

杨雪梅连忙说:“不!不!你是高师,法力大得很!”

吴菊花也跟着说:“大人莫见小人怪。求王师傅高抬贵手,放永久一马。”

王瘸子说:“哎呀!你们怎么讲不进油盐,我讲了,龙爷被蛇追,不是我使的法,你们怎么就是不信呢?”

“王师傅,你要救命呀!”两个妇人一声喊,便跪在了地上,鸡啄米似地连连磕起头来。

“哎呀!你们这是做哪样嘛!”王瘸子连忙去搀扶,两个妇人就是不起来。

这时,细屎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冲着两个妇人一顿炮火发起:“这两个婆娘,来我屋放死呀!你们的男人被蛇追,是我老子使的法怎么样?不是我老子使的法又怎么样?你们也不想想,你们的男人在这浦阳地界做了多少过恶事,他得到这点儿报应,难道还不应该吗?”

“细屎,你怎么没大没小!”王瘸子制止着儿子的过头话。

两个妇人似乎被骂清醒了,翻着白眼,缓缓儿站了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快回去吧!你们想怎么打理,就怎么打理,莫来这里寻我老子吵冤枉!”细屎说着,顺手提起那只装着礼物的竹篮,塞进了吴菊花的怀里……

龙家窨子竭尽全力,为龙永久作了各种打理。请来老司,画了符,酿了水,又是“赎魂”,又是“驱邪”,耍尽了的把戏,全都无济于事。龙永久的余生,是铁定要由疯癫来陪伴了。把他关在屋里,他仿佛依然沉迷在惊吓之中,成天重复念叨着:“蛇呀蛇!眼镜蛇!”他双脚一跳一跳,满屋子奔跑过不停,仿佛仍然在眼镜蛇的追赶之中,屋里被他闹得个鸡犬不宁。若是把他放出窨子屋,大街上行行,弄子里走走,他的身后会立刻出现一群随行的小把戏。伢儿们效仿着他的语气,一同高喊着:“蛇呀蛇!眼镜蛇!”有时倒把他给逗乐了,给他带来难得的好心情。龙永久虽是疯癫,可他从不打人摔东西,龙家人对于他上街,也就听之任之了。

这天,龙永久屁股后面跟着一串伢儿,一路的“蛇呀蛇!眼镜蛇!”从河街走到了正街。正巧,张钰龙从后街的油篓作坊回家,与龙永久撞了个正着。张钰龙见疯疯癫癫的龙永久,立马绕道躲开,龙永久却不依不饶,横竖对着张钰龙走去。街道两旁的人,见到这冤家路窄的场面,使立即围了拢来看热闹。

龙永久上前,一把抱住张钰龙,牛头不对马嘴地说:“火儿,你到哪里去了?叫我找得好苦呀!”

龙永久癫里癫狂,把龙儿当成了火儿。围观的人们一片哗然。

“火儿,我问你,你姓哪样?”龙永久对龙儿发问。

张钰龙哭笑不得,不知如何回答。

龙永久说:“火儿,你姓张,你的老子是张复礼……”

张钰龙没想到,龙永久会把火儿这件事情捅出来。他暗自叫苦不迭,想挣脱龙永久。龙永久死死地箍着他,他动弹不得。

龙永久拍着龙儿的肩膀说:“火儿,快去,快去张家窨子,那里才是你的屋……”

张钰龙急了,大声说:“你乱顿姜!你胡说八道!”

有人提醒龙永久:“龙爷,他是龙儿,不是火儿。”

龙永久却坚持己见,说:“不!他不是龙儿,是火儿。”

“龙爷,你看走了眼。”有人打起了吆喝。

龙永久摇着头说:“没走眼,没……走眼。他不是龙儿。龙儿去浦光寺和他的老子会面去了……矮子和尚……就是他的老子……”

围观的人们再次一片哗然。有人私下里嘁嘁嘬嘬,不晓得在讲些哪样。

张钰龙懵了。这癫子怎么这样胡说八道,说他去浦光寺和“老子”会面。这样的话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若果真如此,他的“老子”不就是那曾为母亲打嫁妆的雕花木匠、曾在浦光寺出家的觉空和尚了吗?这怎么可能?那些围观者们的诡秘神情,却又似乎是在表示认同。一时间,他头晕目眩,手足无措了。他不知怎样回应,嘴里不住地嘟哝着:“你胡说!你胡说……”

龙永久也学着张钰龙的口气说:“嘻嘻,你胡说,你胡说……”

这时,伢儿们突然又蹦又跳,对龙永久起着吼:“蛇呀蛇!眼镜蛇!”

“嘻嘻!蛇呀蛇!眼镜蛇!”龙永久立刻也对着伢儿起吼。他的那双紧箍着张钰龙的手松动了。张钰龙趁机挣脱,身子一扭,便进到后街的一条弄子里。

在浦阳镇,张钰龙不光彩的出身,已是人尽皆知的公开秘密,惟独蒙在鼓里的,就只有当事的张钰龙一人。没有谁忍心将这个秘密告诉他。他的生身母亲,对此难以启齿;他的结发妻子,不忍心让他受到伤害。今天,他的冤家对头,疯疯癫癫的龙永久,竟然以这种特殊的方式,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将他出身根本的隐秘坦露无遗。

张钰龙来到后街,并没有去到油篓作坊,而是一个人去到了清水坪。这里是镇上唱目连大戏的地方。平时一个人也没有。大晴天,太阳晒,他在坪场边一棵衰老的苦楝树下落了坐。适才龙永久那句“和老子会面”的话,着实的让他震惊。他难以置信,更难以接受。他怎么会平白无故冒出一个“老子”来?此人竟然还是庙里的和尚。当他思前想后,仔细斟酌过后,认定那并不是凭空的捏造。那是一个原本就存在的秘密,只不过是他不知道而已。一幕幕繁复纷纭的往事,从他的脑海中掠过。他恍然大悟,父母的同床异梦,父子的形同陌路,根子原来就在这里。与他在丈寮相会的那个僧人,居然是他的生父。丈寮一晤,初会竟成诀别。生父的那句“阴错阳差”,给几十年的尘世沉浮作出了最精准的注脚。不久前,他得知了火儿的身世,当年父亲让火儿为爷爷陪灵的谜团,终于得到破解。原以为火儿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只是由于名不正,言不顺,未能与他生活在一起。他甚至为此而感到愤愤不平。世事难料,情况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突然间,他发现自己不是张家的血脉。而他却又偏生为张家窨子的一家之主。说是冒名顶替,一语中的;说是鹊巢鸩占,恰如其分。最为严重的是,如今的张家窨子里,已经找不到张家血脉的踪迹了。他不知道火儿是否晓得自己的来路?是否晓得如今张家窨子的主人与张家并无瓜葛?他一旦明白真象,将会采取怎样的行动?苦楝树下的阴影里,张钰龙眯着眼睛抬起头,宽阔的清水坪空无一人,只有如茵的磨芽草,被灼热的太阳晒得蔫了头。他的心里空落落的,不敢再往下想……

傍晚时分,张钰龙回到张家窨子。一进屋,就听见后堂传来老三季儿的啼哭声。他加快脚步赶到后堂,只见季儿正依偎在奶奶的怀里,失声痛哭。奶奶神情尴尬,摸着伢儿的头,嘴里嚅嚅地念叨:“他们是胡说,胡说……”

“季儿,这是怎么啦?”张钰龙问。

季儿抬起头向父亲哭诉:“爹!同学喊我做‘和尚儿’,天天都那么喊……”

张钰龙脑壳里“轰”地一声。他今天在大街上遇到的尴尬,季儿在书院里也遇到了。若以这样的问题问母亲,母亲情何以堪。他当机立断,从母亲的怀里一把抱起季儿,直奔前厅,正巧与从街弄子回来的印蕙娇相遇。

印蕙娇见季儿眼泪汪汪的样子,忙问:“季儿怎么啦?”

季儿抽泣着说:“同学喊我做‘和尚儿’……”

“他刚才在跟奶奶告这个状,我把他抱了出来……”张钰龙说。

“这是胡说八道,莫理他们就是。”印蕙娇说。

季儿哭着说:“我是不理他们,他们天天这么喊,难听死了。他们还说,爹爹还到庙里同和尚认了亲……”

张钰龙忙说:“莫听他们的,没有的事,他们是在胡说八道!”

印蕙娇迟疑了一会,说:“莫哭了。让他们去说,季儿不在观澜书院读了就是。明天季儿就坐船去辰州府,去那里读虎溪书院。好吗?”

“好!”季儿听说要去辰州府读书,破涕为笑了。

张家的三个男伢,伯儿去汉口坐庄,仲儿去天津读书。本来要让季儿去辰州读虎溪书院,奶奶不能身边没有一个孙儿,便把季儿留在了身边。书院里发生的事情,使刘金莲警醒。晚饭时,儿子、媳妇再次提出季儿去辰州读书的事情,刘金莲便没有异议了。

钰龙和蕙娇洗过澡脚,回到卧房。白日里连续发生的两件事,使得钰龙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那件事情你晓得很久了,是吗?”丈夫问。

“是的。”婆娘回答。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丈夫问道。继而说:“那是我的出身根本呀!”

“光彩吗?”婆娘反问。

丈夫回答不上来。过了好久,才又喃喃地说:“光彩也好,不光彩也罢,反正是我的出身根本……”

婆娘含着眼泪说:“是的,我是晓得很久了,还是在娘家做女的时候,我就听到过外面的风传……”

“你当时就不该答应这门亲事。”

“我身不由己,父命难违。”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丈夫栽下了高昂着的脑壳。

“讲这个做哪样?我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命中注定。”婆娘这样为自己开脱,也安慰着丈夫。

“浦阳镇已经传了三十多年,惟独我一个蒙在鼓里。”丈夫伤心地流泪了,问婆娘:“你怪我娘吗?”

“怪她做哪样?她是好人。”

“你怪那位和尚吗?”

“他更是值得同情的好人,没得必要怪他。”

丈夫说:“真是相见恨晚啊!最可叹的是:相见过后,便是永别。他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他说‘阴错阳差’是一切罪孽和不幸的根源。真是一点也不错。”

“谁说不是这样?我们走到一起,原本也是‘阴错阳差’。如今是木已成舟,儿女都有了四个,又还能怎么样呢?也就只能将错就错了。”婆娘发出感慨。

“把伢儿们一个个打发走,是你的主意?!”丈夫问。

“是他们外公的主意。”婆娘告诉丈夫。

“多亏了他老人家。”丈夫充满感激地说。接着,他问婆娘:“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婆娘不假思索地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可眼下有婆婆在,我们哪里也不能去。”

“就在这里硬挺着?!”

“不这样硬挺着,你还能怎么样?!”

“能挺得下去吗?要是火儿有天晓得了自己的身世,他找上门来,我们怎么办?”丈夫问。

婆娘回答:“按照火儿的禀性,他即或晓得了自己的身世,也是绝对不会找上门的。”

“你有把握?”

“有!”

丈夫不放心:“万一他找上门来呢?”

“没有万一。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婆娘把握十足地说。(未完待续)

『添加到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热门推荐

相关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