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魂 断 青 浪 滩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熊家的早饭刚刚开过,便有船把佬前来禀报,浦阳镇下来的船已经湾在码头上了,请张老板上船。熊家的一屋老小立刻结队去码头送客。

“复礼,你歇了一夜就要走,也真是太匆忙了。”大姐松英不无抱怨地说。

“大姐,有机会我还会再来看你的。”张复礼这样说,显得依依不舍。

熊庆坤在暗自得意,昨天永定塔上走的那一遭,还真堵住了郎舅的嘴。这个西帮的说客,匆匆而来,拆塔的话一句也没说,便又匆匆离去。为了让浦阳人从此死了这条心,他还使出妙招,通过迂回的方式,再次作出更明确的宣示:“再过三年,是永定塔的百年祭,到时候我会给你下帖子的。”

“好!如果能抽身,我一定会来。”张复礼明显是在说着客套话。

路途上,张松英走到玉凤身边,塞给她一个红包:“凤儿呀!大姑的一点小意思,拿去买朵花戴。”

玉凤不肯要。

张复礼说:“大姑给的,就收下吧!”

“多谢大姑。”玉凤收了红包。

码头上,湾着一条重载的麻阳船。水边的人都晓得,这是一条下行的顺水船。若逆水回浦阳镇,则应该是空载。张松英不由得产生了孤疑。

“复礼,你们这是──”

一旁的钰龙朝大姑眨了眨眼。张松英领悟到抑或有哪样玄机,便不说话了。

玉凤并不晓得这是一条顺水船。她上了船便对钰龙招手:“哥!快上船。”

钰龙说:“我还要留下来有点事,等下一趟船才走。”

张复礼也迈步上了跳板,对玉凤说:“他有事,我们先走。”

麻阳船装着沉甸甸的一船货,吃水很深。张复礼和玉凤站在船舷上和相送的人挥手道别。揽头工用撑篙对着码头的石阶一抵,麻阳船离了岸,船把佬唱起摇橹号子,大船便顺流而下。玉凤只顾和岸上的大姑挥手,不在意大船驶出的方向。当她回过神来,觉得方向不对,大船早已经下行了十多丈。

“爹!不对呀!船怎么往下走?”玉凤问。

“是吗?船在往下走吗?那我们就跟着它走,倒要看它能把我们带到哪个九州外国!”张复礼笑呵呵地说。

玉凤眼珠了一转,觉得不对劲,上当了。她那红扑扑的脸巴子,陡然间变得惨白,好久都回不过神来。突然间,她看见小丫头石榴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她立刻明白,这是父亲的一场精心安排。

“小姐,进舱来歇着吧!你的东西我全都带到船上了。”石榴走到玉凤跟前小声说。

这时候,张复礼不由分说,便摁下玉凤的头将她往船舱里推。玉凤趔趄着脚步下到了船舱里,当石榴扶着她,让她在船舷边落坐。她屁股刚挨船舷边横着的木板,便“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船把佬们听到刚上船的小姐放声恸哭,一个个都勾起脑壳朝船舱里看把戏。张复礼用眼神示意石榴,让她招呼好小姐,便弓着腰出了船舱。

“张老板,我是这条船的元子号。”迎面走来的一个船把佬,朝张复礼双手抱拳拱手,而后自我介绍。

“老板贵姓?”

“免贵,小的和老板是家门,贱号青发,有幸与老板五百年前是一家。”张青发说:“那年你去汉口,坐滕老板的船,滩师在青浪滩失手,得罪了王爷,我就在船上当差。”

“啊!我记起来了。你是那位新上船的帮舵!”

“张老板的记性真好。”

“时间真快,一晃就是十八年了。”张复礼感慨地说:“都当上元子号了。”

“混口饭吃。”

“船上装的哪样?”

“天气要冷了,装的是木炭去常德。”元子号说:“一色的栗木白炭。”

“难怪吃水那么深。”

船舱里,哭声仍然没有停歇,越哭声音越大了。

“小姐这是──”元子号问。

“女伢儿耍小把戏脾气,莫管她,让她哭个饱,到时候自然就不会再哭了。”张复礼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在犯着难。

船舱里,玉凤的哭声没完没了,简直没个哭饱的时候。麻阳船在玉凤的哭声中顺水下行,过了麻溪口,过了鹿耳洞,过了小溪河,过了屈望滩,前面就是五里洲,武水在这里汇入沅水,岸上便是泸溪县城。玉凤的哭声,渐渐变得嘶哑,却丝毫没有终止的迹象。张复礼虽然烦心,却是束手无策。对于这个倔犟的女儿,他既不能打也不能骂,只能靠哄,女儿却又不吃那一套。他只有听之任之了。岂料这种无休无止的嚎哭,是船家最大的忌讳。起初,船把佬们碍着大老板的面子,认为哭哭就会停止,便没有做声。后来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小姐的哭声似乎没个尽头,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便纷纷找到元子号,表示出他们的担心和不满。没奈何,张青发出面向张复礼提出交涉。

“嘿嘿,张老板!”元子号不好意思地说:“小姐从球岔上船,哭声就没断过纤。水上的人的忌讳您是清楚的。若是小姐硬是有解不开的心结,非得哭不可,那就对不住了,请您带她在泸溪下船。”

张复礼明白,元子号的话,无异于是在下逐客令。沅水行船,三垴九洞十八滩,每一处都危及到船把佬的身家性命。船家的忌讳他是最能理解的。张复礼左右为难了,若女儿在泸溪下船,她必定会得寸进尺,吵着闹着要回浦阳镇,接下来的场面便更是不可收拾。若想女儿继续留在船上,就必须顺应船把佬们的忌讳,唯一的办法,便是设法让女儿停止啼哭。可这又谈何容易!猛地,他想到了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或许可以让女儿停止啼哭。何去何从,他面临着艰难而痛苦的抉择。正在他百般犹豫之时,元子号又说话了:“张老板,那就对不住了。泸溪就在前头,我叫舵把子打舵湾船,请您带小姐下船吧!”

元子号的话,无异于最后通牒。船舱里玉凤的啼哭声,仍然是不依不饶。张复礼还没有回应元子号的请求,舵把子却已经把舵打转,揽头工手里的抵篙也开始伸向大船外侧的江中,麻阳船开始向泸溪码头缓缓靠拢。张复礼慌神了,连忙说:“各位师傅请慢!”

张复礼说着便下到船舱,来到女儿身边,先把小丫头石榴支开,而后对着女儿的耳朵压低嗓门叽咕了好一阵。刚才还在失声痛哭的玉凤,居然在转瞬之间停止了哭泣。这时,她满脸的哀怨与忧伤,变成了惊诧与错愕。继而她便闭上了一双疲惫的泪眼,无力地瘫睡在大船的舱板上。随着不吉利声音的停止,船把佬们松了一口气。他们不晓得这位大老板用了怎样的招数,使哭得死去活来的小姐居然说不哭就不哭了。

这天,麻阳船在辰州城的中南门码头下锚。时下是十月小阳春。入夜,街市间,店面打烊,铺子关张。只有沿河那一溜摆着竹躺椅的茶馆,又开始了夜间的忙碌;小吃担子的吆喝声,依然回响在街头弄尾……码头上,大大小小的麻阳船、荔溪船、辰驳子,密密匝匝地铺排开。一根根桅杆下都飘起了炊烟袅袅。开餐了,船把佬们借助“包谷烧”的劲火驱散疲乏,点燃激情。整个码头都浸泡在酒香之中。尽管元子号几次举杯相劝,张复礼硬是一口酒也不没喝。他的心事实在太重了。女儿虽然在听了他的那一番话后,停止了啼哭,元子号也不再要求他们在泸溪下船,他的心里却依然忐忑不安。他有许多的话要对女儿讲,可这狭小的船舱又不是讲话的地方。他三扒两咽匆匆吃过夜饭,便带着女儿上了岸。眼睛哭肿了,声音哭嘶了的玉凤,仿佛也正需要找一个地方,对父亲发泄满肚子的委屈。他们沿着河岸往下走,到处是船,到处有人,一直到临近下南门时,才在遍地卵石的河滩上找到了一个避静的所在。

在河边两块光滑的岩石上,父女面对着江流而坐。沅水自西向东,静静地流淌着,当空皓月倒映在江水里,泛起了粼粼的波光。南岸的凤凰山上,寺院和佛塔乌黑的剪影,悄然屹立在夜空之下。父亲和女儿默默地坐着,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仿佛是在通过这种沉默,来沉淀岁月的蹉跎,过滤人世的沧桑。

“这样天大的事情,你们为哪样一直瞒着我?”女儿终于开口说话了。她的质问口气,一点也不像是女儿对父亲说话。

父亲为女儿咄咄逼人的问话所震惊。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如若不是这样,你们会永远瞒着我,是吗?”女儿不依不饶地追问。

父亲仍然没有回答。

“这都是真的吗?世上的事情怎么会这样蹊跷?!”

“是真的。”父亲终于说话了:“那时候,他娘在我们家里做丫头……”

女儿立刻明白了事情的全部。世上真是无奇不有,没想到这种只在戏文里才有的奇事,竟然会出现在自己家中,对应在自己的身上。

接下来,父女二人谁也没有说话。沉重的气氛使得地面的空气凝固,天际的流云板结,眼前的滔滔江水,也仿佛停止了流淌。

许久许久,父亲才又小心翼翼地说:“凤儿,你要体谅爹爹的难处。”

“爹爹有难处,就能这样对待女儿,对待自己的两个亲生骨肉吗?”这时,女儿已是泪流满面。

“凤儿,你听爹爹讲──”

“讲哪样?”

“凤儿……”父亲亲切地叫了一声。过了好一阵,他又才喃喃地说:“是爹爹对不住你……”

“爹爹,您只是对不住凤儿吗?”女儿迷离的泪眼,望着栽起脑壳的父亲。

“爹爹还对不住你的娘。”

“您只是对不住凤儿的娘吗?”

“爹爹还对不住你的爷爷和奶奶。”

“爹爹,您对不住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

“您最对不住的,是火儿哥。他因为您来到这世上,却不能和您相认。您根本就没有和他相认的打算,是吗?”

父亲没有做声。他默认了。

“再有,火儿的娘阿春姨,那个贤惠善良的妇人,我是见过的。她为了把火儿哥盘养成人,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您都晓得吗?事到如今,莫讲是得到您的感谢,就连见您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啊!”

父亲想告诉女儿已经去见过她了。他难以启齿。

“您撂下阿春姨,不闻不问,尚且有您的苦衷。可您对于大娘,也是那样不近人情。她为了我们这一家,把心都操碎了啊!”

“凤儿,你不要再说了……”父亲的语气几近哀求。他愧悔交加地说:“这都是爹爹的过错,是爹爹对不住所有的人。”

“您对得住的唯独只有您自己!”女儿气冲冲地说。她连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变得如此的尖刻,这样的得理不饶人!

父亲低下了高傲的头,伤心地哭了。有生以来,他是第一次在人前这样低头痛哭,而且是在亲生女儿面前。在经过片刻冷静之后,玉凤却忽然感到后悔了。她后悔不该对父亲肆无忌惮地横加指责,一点余地也不留。她面对的,毕竟是亲生的父亲。“男儿有泪不轻弹”。父亲却是因为她的胆大妄为而落泪。戏文里,有“子不监父”的说道。父亲即或有过错,儿子也是不能指责的,何况自己还只是一个女儿家……

“爹,女儿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若是想讲,你就讲吧……”

“打从您把实情告诉了凤儿,这一路坐船下来,凤儿就在想,是您苦了大娘,苦了我娘,苦了阿春姨。也是您苦了火儿哥哥,苦了女儿我。可到头来,也同样苦了您自己啊!”玉凤着,便“扑嗵”一声,跪在了父亲跟前的河滩上,喃喃地说:“对不住,女儿不该这样对待爹爹……”

女儿的举动令父亲始料未及。他不知是悲哀还是欣喜。他用颤颤巍巍的手一把将女儿揽到怀里,和女儿抱头痛哭起来。

“凤儿啊!是爹爹不好,是爹爹把你骗到船上……”

“凤儿明白爹爹的良苦用心。”

“爹爹本不想让你离开浦阳镇,又必须让你离开;爹爹本不想把真情告诉你,最后还是告诉了你。”

“凤儿明白了一切,可火儿哥哥他……”

“看来,他只能永远被蒙在鼓里了。我在想,这就是他的命。每个人如何安身立命是上天早就排就了的,火儿又何尝不是如此。他生活在母亲和如今那位父亲的身边,要比跟着我这个不为他所知父亲还会好得多……”

玉凤从父亲的怀里缓缓起身,她说:“火儿哥哥凭着一身的道艺,吃穿不用发愁,生活会过得好。只是他到这世上走一遭,连自己的生身父亲是哪个都不晓得,这对他简直是太不公平了。”

父亲叹了一口气,说:“这件事情,不让火儿晓得,比让他晓得要好。爹爹当年做的事情毕竟不光彩,若是捅破了,他在人前反而抬不起头。”

父亲的坦诚,令女儿感到十分惊讶。女儿对同父异母哥哥的关切,却仍然是那样难以释怀。她说:“火儿哥哥和钰龙哥哥是同年,而且还要大几个月。钰龙哥哥早就成了亲,儿女都有了四个,火儿哥哥却还是单打鼓,独划船……”

“火儿的事情不是我们能管得到的。他的娘只怕比任何人都要急,就让做娘的去替他操心吧!”父亲说着,把话锋一转:“你如今离开了浦阳镇,以后在哪里安身为好,爹爹想听听听你的想法。”

“从爹爹把实情告诉了凤儿,在船上,凤儿就一直想着这件事。”女儿说:“浦阳镇我是必须要离开的。在那里,我永远都会在尴尬中过日子,永远都会有一种负罪的感觉。至于镇江,凤儿是不能去的。凤儿若是去到那里会让爹爹为难。如此说来,汉口便是凤儿惟一的去处了。”

“凤儿啊!难得你处处为爹爹着想,都是爹爹对不住你。”父亲再一次表示歉疚之意。他说:“爹爹对你是有一个安排的。你浦阳镇上的大娘,也认可了这个安排。前回爹爹路过鹦鹉洲时,就同你万伯爷和翠伯娘商量过了。在你娘过世以后,他们就搬进了芳草第。你就和他们住到一起去,还住你原来的房间。他们是你的亲人,是靠得住的好人,是一定会善待你的。”

“爹爹放心,女儿到了那里,会跟着他们一屋人好好过的。”女儿说话时,已经泪流满面了。

父亲接着说:“你年纪不小了,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了。我和你万伯爷和翠伯娘商量过,委托他们为你作主,在汉口找一个本分可靠的人家。你就在汉口成家吧!你出嫁时,爹爹会为你准备一份体面的嫁奁。汉口还有我们家的生意,我会经常到汉口来看你的。你有个好的归宿,过上称心的日子,爹爹也就放心了。”

“凤儿认命,听从爹爹的安排。”女儿这样说。她的声音是颤抖的。

夜渐渐深了,风也渐渐住了。河滩上,出现了夜间少有的闷热。高天的流云,一时间压得很低很低。月亮躲进了云层,星光隐没在夜空。沅水悄无声息的江流,缓缓驶向远方,消逝在黑压压的天宇之间。凤凰山上,宝塔寺庙在夜空中的轮廓,也变得模糊起来。河滩上,宁静得叫人背皮发麻。只有女儿的哭泣声,父亲的唏嘘声,悲怆地撒落在冷清的卵石上,朦胧的江流里,而后又悄然消逝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第二天,麻阳船歇在北溶。清早,大船起锚,过了碣滩,便是长达二十里的深潭。摇橹的船把佬们喊起了高亢的号子,大船在碧波荡漾的潭水中缓缓前行。这天,张复礼不像往常一样参与到摇橹的行列,而是一个人闷坐在尾艄上,望着潭水发呆。忽然,他听到了元子号张青发的声音。

“张老板,前面就是垭角洄了。”

“啊!是到了垭角洄吗?”张复礼站起身来,下意识地律了律长衫,从船篷上朝前方望去。

“要不要着个人上岸,去把当年的那个滩师叫来?”张青发这样问。他是当年那场误伤神鸦事件的亲历者,晓得是张老板不惜花费银两,赔了王爷一只金乌鸦,才救了那个惹祸滩师的性命。

“算了吧!”张复礼没让人去叫那个叫尹长久的滩师。他说:“把他叫了来,他又要千恩万谢一番。事情过去这久了,老让人家谢来谢去,又何必呢!”

张复礼的这番话,显示了大度与豪气,令元子号肃然起敬。而他并不明白,张复礼不见尹长久是另有缘由的。十八年前,他岳家的大木排就在这垭角洄被歹人砍了缆子,十一个排古佬,连同大管事易桂和都在洪水中葬身鱼腹。那肇事的真凶长疤子就是在尹长久屋里落的脚。尹长久曾向他提供了凶手的证据。他却出于对婆娘的成见,掖下了破案线索。就这样,案子没破,凶手没除,幕后黑手一直逍遥法外,他的岳家也就蒙受冤屈到今天……当他再次来到这里时,回首往事,不由得感到内疚和自责。他站在船头,仿佛听见洄水中屈死冤魂的呼喊。他们本可以雪洗冤情,却因为他的一念这差而丧失良机。对于那个尹长久,他与其说不想见,还不如说是不敢见。对这件事情的处置,不能不说是他人生中一大的败笔。当他回过头来感到懊悔时,却已经无可挽回了。

麻阳船到了垭角洄,上了一位飚船的滩师,而后向下游的烧纸铺驶去。上船的滩师是尹长久的远房侄儿。当年尹长久闯下大祸时,他还没有出道。得见张老板,他恭敬有加,自不待说。张复礼从滩师处得知,尹长久依然开着那间豆腐坊。独生儿子也由于他闯下的大祸,不能从事河下的所有营生,只得跟着老子打豆腐。尹长久的那件事,居然还累及到子孙,是张复礼所没有想到的。

麻阳船在烧纸铺下了锚。船把佬们照例要到岸上,备办明天去波伏庙上香的祭品,同时还要吃一餐丰盛的“神护”。

这天的“神护”,吃的是乌鳊。开席之前,父亲告诉女儿说:“凤儿,今天吃的鱼,是沅水里最好吃的鱼,长在这青浪滩的急水滩头,叫做乌鳊。不是任何人都吃得到的,你可要细细品尝呀!”

玉凤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想,莫讲是乌鳊,就是龙肉,也只有那个味道。

“神护”开席了。元子号先说话:“伙计们,今天的‘神护’,吃的是张老板的发财乌鳊。”

张复礼端起酒碗说:“这一路上,复礼给弟兄们添了不少的麻烦。特意买了点子乌鳊,给各位做下酒菜。来!我先干为敬。干了!”

人们跟着张复礼,把一碗碗包谷烧喝了个底朝天。

张复礼和船把佬喝酒的同时,还特别注意关照身边的乖乖女。他不住地往凤儿的碗里夹乌鳊鱼肉;不住地要女儿多吃点。心事重重的玉凤,把这盖世的美味吃到嘴里,却是如同嚼蜡,索然无味。

那位从垭角洄上船的滩师,几杯烧酒下肚来了兴致,端起酒碗,大声地对张复礼说起话来:“张老板,我有句想对你说,不晓得你愿不愿意听?”

“滩师有话只管说。”

“我们垭角洄有人说,我长久叔搭帮你活了命;你搭帮我长久叔发了财。”

张复礼听到这话,心里别有一番滋味。当年那享誉沅水的壮举,居然成了一种对等的关系。仔细一想,却又不无道理。一时间,他竟不知如何答言。

元子号看出了张老板的尴尬,制止滩师的放肆:“你吃醉了,说话没边!”

“我没醉,我讲……的是真话。”滩师舞手撒脚地说。

张复礼却说:“元子号,你让滩师把话讲完。”

滩师趁着酒兴,大话大句地说:“你替我长久叔赔……了伏波王爷一只金……乌鸦,王……爷保佑你发……了财。可你的心……不诚,讲话不……算数,打了折……扣。你赔……给王爷的金……乌鸦,只是鎏……金的乌鸦,不是纯……金的乌鸦。你只是发了点小……财,发不了大……财……”

元子号是当年事件的亲历者,见酒醉的滩师满口胡言,便吩咐脚划子:“滩师马尿喝多了,快扶他去睡,明天早起还要驾船飚滩。”

第二天清早,麻阳船在烧纸铺的码头起锚。“神护”上醉酒的滩师,经过一夜的酣睡已经完全清醒。他威风凛凛地站立船头,憋足了气,运足了神,准备引领大船,冲下偏口,飚过铜钉。

父亲见女儿闷闷恹恹,想让女儿开心,便神乎其神地对女儿说起了偏口飚滩的事:“前面的河段叫做偏口,是青浪滩最凶险的河段,特别是其中的铜钉。麻石公公的故事,爹爹是早就给你讲过的。那江中就有麻石公公背上的五颗铜钉。大船若是撞到铜钉上,那可就不得了。凡是下滩的大船,都要从垭角洄请来滩师领航,绕过铜钉保得安全。每次大船到了那里,伏波王爷会派他的神鸦来护航。船上的人要对飞在天上的乌鸦抛食,这样的奇景是很难见到的。”

要是在往天,女儿会感到特别新鲜,兴奋。如今,哪怕再惊险,再稀奇的事情,也提不起她兴致。她甚至想到,青浪滩的铜钉再凶,尚且有神鸦护航,有滩师引领,她以后的日子,却是那样孤立无援。她更为关心的,是生命之船将要湾靠的那个码头,能不能为她遮风避浪,抛锚下趸?她的心里一片茫然……

麻阳船在青浪滩急驶,前面的不远处便是偏口。远处的丛林里,一只只乌鸦腾空而起,朝着麻阳船飞来。鳌头和尾艄上,几个抛食的帮篙和脚划子,都已经各就各位,做好了抛食的一切准备。张复礼来到鳌头,抬头看了看天上飞来的鸦群,而后对着船舱里喊:“石榴,快招扶小姐出来看,要飚滩抛食了。”

在小丫头的催促下,玉凤来到了鳌头。石榴用手遮在额头上,观看着天上的乌鸦,起着吼:“呀!乌鸦真的飞来了。”

玉凤没得兴趣。她没有看,更没有吼。

“注意站好,靠边点,莫挡了抛食的手脚。”张复礼这样对女儿进行交待。这时候,麻阳船离偏口越来越近,乌鸦也眼看就要飞临大船的上空。

麻阳船一进偏口就如同离弦的箭矢,追波逐浪,飞驰在激流之中。成群的乌鸦在大船的上空盘旋着。一个个饭团,一块块肉食,从鳌头,从尾艄抛掷到空中,被飞来的乌鸦准确无误地接食。张复礼也加入到抛食的行列。这些食物将堵住乌鸦的嘴巴。飚滩时,乌鸦的鸣叫被认为是不祥之兆。面对这般景象,石榴又是拍手,又是叫好,玉凤却显得出奇的冷峻。她没有为这人间的奇景感到惊异,而是为乌鸦们觅食的艰辛发出了由衷的嗟叹。她害怕将来自己也变成这样一只乌鸦。为了获得小小的饭团和肉食,也需要经受如此残酷的摆布。

“呀!乌鸦好灵便!”石榴惊呼。

玉凤却喃喃地说:“乌鸦真可怜!”

一个大浪拍击船舷,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玉凤的衣衫。麻阳船一会儿浪峰,一会儿谷底,在浪涛中穿行,玉凤一个趔趄险些儿绊倒,转过身抓住船棚的边沿。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一个更大浪涛拍击大船,激起的水柱从她的头顶轰然落下,她顿时浑身湿透。石榴对着她大喊,要她回到船舱,她却是无动于衷……

这时候,滩师手握抵篙,全神贯注地站立在鳌头的两个将军柱之间,履行着职责。一只只神鸦从他的头顶掠过,啄食着抛向空中的饭团、肉食,也隐住了他的心神。只见他瞪大两眼,密切地注视着江中和每一道水流。引领着大船绕过暗藏在水下的“铜钉”疾速前行。这时候,大船颠簸得更厉害了。尾舱被巨浪托起,船头倾刻直插水中。须臾。船头又高高地扬起,尖舱里顿时出现了积水。脚划子立刻用木瓢将积水飞快地舀出。这时,抛食的人们不敢有丝毫懈怠。任何疏忽都可能引起乌鸦的鸣叫,那是绝对不允许的。张复礼作为其中的一员,注意力高度集中地抛着食,女儿就远离了他的视线。麻阳船在滩师镇定而果敢的引领下,变戏法似地在激流中夺路前行。险滩中的五枚“铜钉”,前面只剩下两枚。就在麻阳船即将冲出险境时,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出现了。

“不好了!小姐投水了!”有人大声叫喊。

“胡说!她是绊倒下去的。”另一个人立刻否定了前者的说法。

紧接着是小丫头石榴的哭喊声:“小姐!小姐!”

张复礼顿时就懵了。他往激流中一看,果真是女儿在汹涌的浪涛中挣扎着,呼喊着。他撂下手中的食盆,一个纵身,便跃入了激流之中……

滩师和元子号随即同声发出指令:“舵把子把好舵,抛食的一刻也不能停!”

麻阳船依然在避绕着“铜钉”前行,一个个饭团,一块块肉食依然抛向天空,神鸦依然准确无误地啄食……

张复礼下到水中,立即回过神来。他相信女儿是落水而决不是投水。他一定要把女儿救上岸。他几次游到了女儿的近边,却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儿,够不到,拉不着。最后一次,他已经抓到了女儿的衣服,一个大浪打来,又将父女抛向了两边。他曾练就极好的水性,到了这关键的时刻,该派上用场了。翻滚的浪涛中,女儿的头和手,忽沉忽浮,忽隐忽现。他竭尽全力朝着女儿的方向游去,却总是施展不开手脚。这时候,他感觉得背后有人对他推了一掌。他被推上了一块裸露的礁石。回头一看,原来是元子号也下了水。元子号吐着嘴里的水,大声对张复礼说:“那里有漩涡!你莫动,救人有我。”元子号说着奋力朝玉凤的方向游去。这时,大船已经下了“铜钉”,护航的神鸦也各自散去。元子号又是泅水,又是潜游,当他认为已经到了玉凤的所在时,玉凤的身影突然不见了。张复礼大叫一声:“凤儿!爹爹来了!”便纵身跃入激流。不一会,张复礼的身影在几沉几浮过后也消失在元子号的视线。元子号急了,用尽浑身的解数,想通过潜游寻找这父女二人的下落。他没有取得任何效果。当精疲力竭的元子号随波逐流,一路被推到庙角码头时,才气喘吁吁地上了岸。船把佬们告诉他,张家父女已经被冲到了庙角下面的鳜鱼洞。鳜鱼洞是沅水最深的地方,二两丝线落不得脚。元子号顿时就懵了。浦阳镇上的头牌大户,他募化的金神鸦供奉在伏波庙的神坛,为万人所敬仰。而他和他的女儿,怎么就偏生得不到伏波王爷的庇佑呢?

麻阳船上的船把佬,垭角洄的滩师,一齐来到鳜鱼洞边,默哀凭吊。小丫头石榴更是哭得死去活来。这时候,成群的神鸦,也飞到了鳜鱼洞的上空盘旋着,那凄凉而悲怆的鸣叫,融入青浪滩的涛声,交织成一曲催人泪下的挽歌……(未完待续)

『添加到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热门推荐

相关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