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一直都不是一个人。他们都在陪着我，也爱着我。

1

公交车缓慢地移动着。思绪缠着过往，疼痛如潮，在心海一片片漫过。人行道上，到处是飘落的树叶和萎谢的花瓣。路边下水道的排水口处哗哗地响着，似一曲激越而忧伤的歌。

上个月，晓峰抛下我和只有五岁的儿子，离开了这座我们共同生活了六年的城市。他说，他受够了这种一地鸡毛的婚姻生活，再继续下去，他非疯即死。为了他的艺术，为了人生的价值，他要去追自己的希望了。我哭着问：“我和孩子怎么办？”他宽阔的后背硬硬地对着我，绝情的声音冷冷地传来：“这些年，你和孩子已拖累我太多。对不起，你们以后的生活，我无暇顾及了。”他提起装满了画具的大箱子，像被某种力量拽着，没有回一下头就走了。天空阴郁，我牵着浩的小手在晓峰的身后泪流成河。我明白，晓峰已越过我的悲伤，心似脱缰的野马，漫溢着可以尽情奔跑的自由与快乐……

我在浩的学校下车。不一会儿就看见浩跟同学排着队，欢欣雀跃着走了出来。晓峰的离开对他的影响似乎不大。在他眼中，只要妈妈在，自己就是幸福的了。我望着浩，想到福利院的那些智障孩子，他们大多是被父母遗弃的孤儿，在他们幼小的心里，该是何等地渴望爱与关怀啊！

大学毕业后，我选择去儿童福利院工作。这个决定，缘于大二时的一次偶遇。

那天也下着雨，我坐公交车回学校。中途靠站时，一下子上来十多个孩子，后面还跟着带队老师。人虽多，却出奇地安静。他们表情很兴奋，相互间不停地打着手语，目光好奇地在车上的每个角落摸索着。后来上车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纷纷站起来，将座位让给老人和比自己更小的孩子。我突然就感动了，一颗心被他们的美好击得无比柔软。雨雾迷漫中，我没发现生命的残缺，却感到有彩虹在清旷的天空铺陈开来，眩目极了。

与老师聊天时得知他们是市福利院的聋哑孩子，刚刚从公园春游回来。老师望着他们，满目温情地说：“他们每出来一次，都会高兴好几天呢。”

下车时，孩子们用手语跟我说再见。一张张天真纯洁的笑脸，似朵朵盛开的太阳花。

自此，他们的笑常常在我脑海中浮现。在当时，去福利院做老师竟成了我唯一的理想。

只是，当我真正提着行囊去福利院报到时才明白，我要飞向的是一扇很难打开的门，我要进入的是一个极其特殊的世界。刚刚开始的几个月，面对那些智障的孩子，我感到有一堵墙竖在我与他们之间，我走不过去，也看不到他们有丝毫回应。常常是，我的一个基本的动作，或是一个简单的发音，教至口干舌燥，仍是毫无效果。有一次，我教孩子们认苹果，我拿着图片说了近40遍，可是第二天再问时，他们竟没有一个能够记得。我问自己：如果你的教学没有任何意义，你的理想，你的价值，又在哪里呢？我开始后悔自己的选择，甚至也想着要离开这个地方。

那天，既有智障又被严重烧伤的扬扬一边向我跑过来，一边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他小小的身体硬往我的怀里钻，虽然那张面目全非的面孔让我极不舒服，但我还是将他抱了起来。他傻傻地笑着，将永远流不完的口水蹭了我一脸。没想到的是，这时屋子里所有的孩子全都跑到我身边，有的骑在我腿上，有的用双手环着我的腰，有的绕到我身后，用胳膊圈住我的脖子……他们的语言都是不清晰的，但我能听得明白，他们都在重复着三个字：抱抱我，抱抱我……他们的目光泊满了期待与热切，脸上的表情，都好似嗷嗷待哺的小鸟般。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臂，将他们尽量多地揽在怀里。我看到扬扬满足地闭着眼，丑陋的脸上竟有一滴泪缓缓淌落。我的心霎时悲凉起来，这些孩子太孤独了，太缺少拥抱和抚摸了。其实他们同正常孩子一样，也需要来自亲人的爱。只是对正常孩子来说极容易满足的事情，在他们这里，竟成了极难抵达的奢望了。

这时，那个总爱揪我头发的高个子智障儿田田突然跑到我身后，他一把推开正圈着我脖子的小玲，然后，我看到他的手高高地扬起，五指攥成看似很有力量的小拳头。心里有个念头闪过，不好，他要打我！我还没来得及躲开，拳头已纷纷落下。我扭头看他，他也正在看我，一脸的憨笑。我突然明白，他是在给我捶背呢。一股暖流，顷刻在心里无尽奔涌。我想，自己差点错怪他了。我把长发甩到一边，笑着对他说：“田田捶得真舒服，来，再帮老师捶捶这边。”他似听懂了，竟开心地笑出声来，于是更加卖力地为我敲背，让他休息一会儿都不听。其实，他一点也不会敲，轻重不一，且总是敲在我的肩胛骨上，拳头落下时我总会感到或轻或重的疼痛。但我知道，这是幸福的痛。因为田田的手落在骨头上，不也会痛吗？

虽然他们不是正常的孩子，但他们与正常孩子一样，都是渴望爱和被爱的。我决定安心留在福利院，再难教的孩子，也总得有老师来教。教总比不教强，学点就比不学强。如果人人都不教，他们就彻底成了废人了。我知道，对待他们需要的并不是好的教学方法，也不是渊博的知识和技能，他们最需要的，只是耐心，是无休止的重复。在这里，耐心就是爱。只要有爱，就能把不可能变成可能，因为在人世间没有爱不能抵达的地方。

在福利院工作的第二年，我认识了晓峰，他来画画时发现了蹲在花丛中正在教孩子识花的我。他说：“白雪，你从外至里都是一方美丽的净土。我跌进这方净土里，再也不想出去了。”在他疯狂的追求下，我们认识不到两个月就结了婚。婚后，我与他也曾有过一年的恩爱幸福。他每天从早到晚吟诗作画，快乐得像个孩子。浩出生后，我们的生活渐渐远离了风花雪月，日复一日都是令他无法忍受的平淡与琐碎。他开始同我吵架，脾气大时竟会对我动手。两个人的相处越发不堪，一场场大雪，在灵魂深处冰冷的飘飞。他强忍到浩5岁，终于还是走了。他离开的脚步坚定有力，没有丝毫留恋。

这世间，我唯一的亲人只剩下浩。我想象着，浩在我温情的目光和无限的爱中，会渐渐演变成一个比我还要高大的男子汉。现在他依赖我，而以后，我可以依赖他。这个与我相依为命的小男人，是我坚强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只是，似晴天霹雳般，命运竟突然将他从我的生命中夺走了。

那天，老师组织孩子们去看电影。归校的途中，一辆在汽车道行驶的卡车突然失控地向正在人行道列队前行的学生们冲过来……最终，这场车祸造成17人受伤，而不幸遇难的5个人当中，恰恰包括只顾推开同学而忘记自己安危的浩和班主任贾老师。我疯了般狂奔到出事地点，看到浩小小的身体覆在宽大的白布下，显得削薄而孤单。很久很久，我除了无休止的流泪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后来，浩被授予“小英雄”称号，但这些对我毫无意义。我只知道，我的希望没了，我的生命里只剩下绝望了。

4

浩的离开令我心念俱消，人生于我再无半点光亮。我不再去福利院，更确切地说，我哪里都不去。我在床上摆满了浩的照片，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再接着哭。我不做饭，也不吃饭。我只知浩在想我，而我，也一心只想着到天堂去陪浩。

第三天，饥肠辘辘的我仍在有气无力地落泪。门铃突然响了。我无精打采地打开门，面前出现的竟是同事张老师和田田。我转身又回到床上，继续面无表情地一张张翻看浩的照片。这时，田田跟进来，笨拙地趴到床上，然后开始不声不响地给我捶背。我躲开他，一脸不悦道：“别烦我！听清楚，我现在不需要这个！”但田田竟然又跟了过来，仍继续他令我极不舒服的敲打动作。当他的拳头落到我的骨头上时，隐隐的疼痛竟一下子点燃了我心头的怒火。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狠狠地在他脸上抡过去一巴掌。田田呆住了，我亦绝望地垂下头，摆摆手，示意张老师带走他。而田田却摸了摸脸，然后依然继续给我捶背……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趴在床上痛哭起来。

过了不知多久，我听到张老师说：“饭做好了，白雪，趁热吃吧。”我摇头，表示没有食欲。这时，田田终于从床上跳下去，端起饭竟拿起勺子要喂我。真是让人哭笑不得。要知道他连勺子都拿不稳，平时吃饭，一般都是让阿姨喂。勺子在他手里晃荡着，送到我嘴边时米饭几乎都洒在地上了。他却不气馁，再舀再喂，重复再重复……看他忙得满头大汗的样子，我终于张开了嘴。

第二天，许老师和扬扬又来了。许老师还带来了一些蔬菜水果。他们仍然是一个捶背，另一个做饭……接下来，每天都会来一个老师和一个智障孩子。同样仍是一个捶背另一个做饭。一个月过去了，我渐渐地发觉自己不那么悲伤了。我开始主动做饭、吃饭，也能够把浩的相片放回到相册中了。

听同事说，是田田提议来家里给我捶背的。然后，几乎所有的孩子都争先恐后地要来。后来，院长决定每天派一个老师和一个孩子。原来，我一直都不是一个人。他们都在陪着我，也在爱着我。

人世间的温暖似片片疗效强大的膏药，柔软地贴敷在心灵的伤口上。如枯木逢春，绝望里，幸福就这样突然开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