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收拾停当，坐到客厅里正要看电视，海涛从里屋走出来道：“我要回学校去了。”

刘姐客气地挽留道：“都这时候了，外面还下着雪，你就别回去了。这儿有房间和床铺！”

“不，学校每晚都要查寝室的。”海涛微笑着说。

“检查能有啥事？”影华看他不领刘姐的好意，抬起脸看着他，话中似乎多有不满。

海涛没说话，但表情上还是坚持回校。刘姐忙取一把折叠伞给他。他道了声谢谢接过来，开了门往外走。刘姐示意地看看影华。她会意地一笑，立刻推说道：“我也要回家了！”忙拿起鞋柜旁的雨伞。刘姐呵呵笑道：“看，要走都走了。”便又向影华眨眨眼睛。影华故意噘着嘴走出去，几乎与海涛是一前一后走出来。刘姐关门时特意伸头朝外看看，便微笑着扭身进了屋。

黑暗中，海涛下到楼梯拐角处，阴冷的风将雪花从楼梯口的窗户上吹进来，飘进脖子里，凉凉的很是惬意。他的酒意醒了大半，不禁打了个寒噤。

影华恰好走到他身后，分明看出他心里有事，便暗笑他的迂腐和执拗，竟扑哧笑了出来。他扭头看她跟在身后，出言道：“怪好笑吗？”便迈步向楼下走去。影华紧咬着嘴唇不再笑，跟着走下去，偏又解释道：“你小心一点，没灯！我看看下面的雪有多大了？”话里有关心，有不满，更有下楼的借口。可是海涛已经一阵小跑到了楼下。她疾步跟上，差点儿撞到一起。

楼下是另一番天地。已是九点多的光景，整个县城结束了白天的疯狂和骚动，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明亮的灯光下，雪花漫天飞舞。风不大，与雪花缠绵着，肆虐着，掀起行人的衣襟和头发，把冬夜的清凉与惬意送给每一个夜行的人。雪花们跳起精彩的舞蹈，优美绝伦，自由潇洒，轻松浪漫。街道完全被大雪覆盖，仿佛铺上一床白色的床单。行人踏步而过，留下一串串歪斜的脚印。偶尔有汽车疾驶而过，便划出两道黑色的伤痕。但是很快的，这两条伤痕又被无数的天使覆盖成茫茫的一片，与周围弥合成一体。远处的夜市喧声阵阵，给宁静的县城增添了一抹热闹的生机。站在此处，能够看到那儿升腾的一股股热气，在斜射的灯光里向着天空散去。

两人撑着雨伞，傻愣愣地注视着眼前的雪夜奇景。

“你真要走，还是说瞎话呀？”影华看着痴了一般的海涛，故意发问。

“不走能上哪儿呢？”他似答非答。他似乎对落雪情有独钟，自小就有几分痴迷。那时每逢雪日，母亲总坐在门前的板凳上纳鞋底，父亲则带着他在院内堆雪人。有时父亲还要抒情地吟咏几句诗词，引得海涛愣愣地看着他。那种日子虽是清苦，但不乏温情和挚爱。而今父母都去了另一个世界，只留下他一人生活。看着这些从天而降的雪花，他似乎突然明白了，人本来就是一片雪花，在经历了寒冷的漂泊之后才凝成灿烂的模样，随风飘落到人间，不料却将一身的光洁溶入到污秽的泥土中；而且，爱就像雪花对大地的痴情，既然要将美丽展现给人看，便不惜把身躯降落到人间，去溶解这种污秽的生活。

海涛不由为这种突发的感触感到称奇。他为何有这般诡异的想法呢？他实在弄不懂。却听影华说：“那，我就送你一会儿吧！”他心中一片茫然，虽未回话，却迈开了脚步。她欣喜地跟着他。雪路上留出两道足迹，在昏黄的灯光里缓缓地向前方延伸着。

雪依然在飞。寒风舞起雪花，不时落在他们温热的脸上和脖子里。他们顾不得这些，只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他们的身影映照在雪地上，动画般地跳动着，时而又长又宽，淡如薄烟笼罩在身边，时而又短又粗，似一团黑球微微晃动。走在后面的影华看到这些，不由笑起来。海涛听到她吃吃发笑，停下来扭身望她。她便手指着他的影子问：“你看你的影子像什么？”海涛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地面上撑着伞的身影，自顾笑道：“像什么？像个大肉球！”他抬头再看她的身影，反问道：“你的呢？”影华扭身摇头笑道：“你像个肉球，别人的不也是一样吗？”海涛一听乐了，他还以为她只会奚落人，没想到她竟这般诚恳，倒是自己太小心眼了。

两人继续朝前走。他们渐渐靠近了些，再近了些。最后，他们终于并排走在一起。当影华发现两把伞老是碰撞到一起时，干脆收了自己的伞。雪花不是雨，他们同撑一把伞就能够挡住这点儿风雪的。

“你怕吗？”海涛不知是随意还是故意地问了这一句话，眼睛却不看她。

“不怕！有啥可怕的？”她小声地说，声音有些颤抖却不失坚决。

“我是个孤儿。你不嫌弃吗？”海涛像是自言自语，但他要向她强调这些，他认为。

“嫌就不会跟你一起走！”影华似乎在赌气，又像在噘着嘴撒娇。她咽了一口唾液，头发一甩，身体震动了一下。她想起了张爱玲的爱情名言：“爱一个人，可以卑微到尘土里，开出一朵瘦小的花来！”她的眼睛闪烁着泪光。她想，我的爱是否也这样卑微？她又否定地摇了摇头，她觉得这并不是卑微，而是一种崇高和伟大。她以为，能和海涛这样穷困的男孩谈情说爱，本身就是一种崇高和伟大。

风雪肆虐，平地上的积雪随风在地面上旋转飞舞。海涛的伞竟支持不住向一边倾斜过去，影华立即伸出手，握住了伞柄，两只手共同撑住了摇晃的雨伞。他感激地看着她，目光中也闪着晶莹的光芒。

走过大街尽头，风雪似乎小了许多。此时从远处传来了动听的歌声：

“你那里下雪了吗？

面对寒冷你怕不怕？

可用炉火温暖你的手？

可用微笑填满你的家？

你那里下雪了吗？

面对孤独你怕不怕？

想不想听我说句贴心话？

用不用我为你留下一片雪花？

……”

听着如此温婉纯美的歌，两人不由靠得更近了。海涛收起雨伞，与她一起并肩走在这风雪肆虐的街头。

她看得出来，这并不是他返校的道路。但她清楚他们在走他们要走的路。这条路上可能有更多的崎岖与坎坷，也可能有更多的风霜雨雪，但这都无关紧要，只要有另一颗心志她相伴，她就不会感到孤单。

自小以来，她一直是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着。父母亲太看重他们的生意和金钱了。她的哥哥一直在上学，他很少陪伴她。他大学毕业去了省城，已成了家生了孩子。她几乎没能体会到哥哥对她的疼爱，所以她一直要强得像个男孩子。上中专时，有几个同学写信给她，但她看不惯他们的轻狂和直白，总是紧闭着心扉。那时的她就是一朵含羞带刺的玫瑰，根本不会向任何人绽放的。她也有看上的男生，可是人家只顾追求其他的女孩。她便怀疑自己并不漂亮，自卑地回避着一切。毕业后，她更不愿向别人宣示自己。当姨父要介绍海涛给她时，她仍是迟疑不决。可是一旦与海涛接触这么久，她已深深地看中了他的诚挚与坚毅。她不图他的任何条件。他实在没有条件可图。他是个穷孩子，穷得一无所有。她却喜欢这种一无所有，有时还会唱起崔健的《一无所有》。然而她的哥哥身上存在着天生的优越感，他根本看不起任何穷孩子。所以她看不惯他的逍遥自在。她甚至可笑地认为，只有穷孩子才能让她驾驭一生，才不会让她无端地伤心流泪。

风雪渐小。无人的街头灯光阑珊，两人停下来，却都默默无语。两颗心在激动地跳跃着。四目相对，深情融化了凝固的空间。他的手已拉住了她的手，身体更加靠近了许多。

他伸手将她揽在怀中，昂起头来，望着空旷深远的夜空，不觉泪流满面。

她也仰面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着清澈的泪光。她想看到他的毅然决然，但是除了那温热的泪水滑落到她唇边外，她没看到他流泪的双眼。她不知所措，将脸深埋在他怀里。他那“呯呯”的心跳在告诉她，他的胸中在汹涌着更为激越的波涛。这一点，也许是她永远无法感知的秘密。

两人就这样相拥在静谧的街头。北风卷起雪花，掀动着他们的衣襟，吹乱了他们的头发。当泪水凝结成冰，他们不再相拥而泣，便不约而同地踏上了归程。他要护送她回家，她更期待着他的护送。在那道楼梯上，当他又要下楼时，她拉住了他的手，暗声说道：“别回了！你回去我还要送你！我家床铺多，爸妈都在店里。你明天再走吧！”

她的挽留让他不能拒绝。他们手拉着手，轻手轻脚进了屋门。

就在这个风雪涌动而又温情四溢的冬夜，两人坐在屋内，开始畅谈彼此寂寞的心思。她把所有的热情向这个坚强的男孩倾诉着，连同她对爱情的理解和追求。海涛为之动容而又扼腕叹息。他也将那晚自考报名归来所做的梦讲给她听，逗得她笑个不停。这笑声既让他沉醉，又让他想到了另一个人。可是这时这地的他，已经全然忘却了那份热情和思念。（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