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第2章 践约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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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火把点起来了,不时发出的毕剥声,衬出了场中寂静。只听曾八少爷朗朗说道:“既如此,我们可以动手了”,声音亲切,亲切得叫人想拉手。

果然蔡七公子伸出手来:“稍安勿躁”。他此时脑海中闪现着与儿子告别时的情景:“爸爸,你就要去了?”脸上没有笑容撒娇,也没有天真烂漫,有的是过早的坚毅与冷峻。他只点点头。摩挲着孩子的脑勺,波浪在心中翻滚:儿子,你何其幸也生在世家,又何其不幸也生在这样的世家!末了,他叮嘱儿子:“如果他躺着回来,千万不要给他报仇。”儿子不点头,也不摇头,一如自己先前送别三位慷慨赴死的父兄,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于是毫不犹疑做出了一个决断,于是儿子的面容便朦胧在一片烫烫的雾里。

“七公子,有何见教?”八少爷催促道。

“刚刚心血来潮,想告诉少爷这次来时我做出了一个决断;但惕然心惊,心惊真不该多此一举。”声音柔和,柔和得同样能掐出水。

曾八少爷像受了感染,幽幽说道:“一个决断?不说也罢,如此最好!其实在我开始练神脐轮的那晚,我也做出一个决断了。”

两人不再说话,相隔一丈,静静盯着对方,久久没有发动。突然,曾八少爷动了,动得极为缓慢,招式只是一个普通的童子拜观音,蔡七公子似乎心领神会,随手应去,也只是一招平凡的美人轻拂面。接下来,两人到底没有直出绝招,反是先演少林武当,次及手铲拈指,末及飞腿陀鼎鞭陀。同样招式,今由两人使出,威势与前大不相同,众人只看到一黑一白两团影子,幻变成无穷景象:蝴蝶在翻飞,蜻蜓在追逐,蛇在地行,鹰在空击,猛虎下山,黄莺穿叶,农夫铲地,村姑拈花,陀螺侧旋,飞燕斜掠。大家看得如醉如痴,浑然忘我。

惟那斟酒的老管家,心中冰雪明亮,两人均已决断,此番演练只是留给后人的纪念了。陈姓老人自入曾家,便常闻“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怀着此念,索仇者雄赳赳慨然受死,以尽人子之责。今番两人,看样子是既要清算家恨,又要以身化解世仇了。老人对两人的决断和命运,且敬且悲,老泪又要涌出,转念一想,入地狱而能消除仇恨,惠及众生甚至天下苍生,是为神也,亦是为佛也,于是他也做出了一个决断。当下击鼓吟唱起来。是自古就流传在梅山的歌谣,曲调简单,旋律回环,尾音长颤,似唱还说,似说还泣,似泣还恨,似恨还喜,郁郁乎有楚辞之风:

“盘古开天地兮天地立,天地立兮中生人。

天何高远兮日月行,地何厚泽兮万物兴。”

这时,两人正沉醉在变化百端的攻防里,对外界似浑然不觉。慢慢地,两人身手渐滞渐凝,终而凝结不动。不动的瞬间,两人已将内气提到高限。八少爷神脐轮悄旋而出,此番波气无形无色,无声无息,但却波波致命,对方功力稍差,早已软伏当场。七公子的鬼眼剑芒,亦是无光无影,无嗅无味,吞吐之间,剑剑追魂。两相抵消,竟无半点异样。众人以为两人只是静持。惟老管家看出端倪,歌鼓在交替:

天地育人兮人呼吸,人呼吸兮人气生。

人气生兮身堂堂,身堂堂兮日月仰。

两人充耳不闻,杀气节节上升,这时众人也已看出影响,七公子脚已下陷,八少爷身已后退,时光在流逝,七公子腿已深陷一尺,八公子躯已远退一丈。惊心动魄的对峙中,攻守渐有变化,七公子不再下陷,反在点点上升;八少爷也不再后退,而在步步推前。靠近的瞬间,两人再次出手!这番热身,双方内气盈盈,外芒厉厉,正处攻防的最佳。谁也不退不让,竟是峨嵋的牛背功,极狭的空间无可旋避,就像只筛子,粗细高下,立筛立判!电闪光掣的瞬间,三十六招小擒拿使完;接下,两人身形疾转,大开大合,三十六手大擒拿又告罄,谁也不能捏折手指,扣抓臂腕。最后硬拼硬,是峨嵋的寸拳又寸掌,想击倒或震出对方,但都打在一堵棉花墙上,立遭反弹。

两人不想久耗,跳出深陷的地坑,兵器架上先后取了剑枪,先是八少爷剑出挽花,七公子剑迎插花,一旋一荡,一拖一架,一挑一压,就毁了两把好剑;后是七公子长枪颤出九个枪头,锋芒难测,防不胜防。八少爷以笨对巧,横抡一枪迫压,就打出枪头现了真形,实对实,又毁了两把长枪。

一阵静寂,鬼眼剑、神脐轮倏忽显出厉芒来,青色的厉芒!无形的杀气已聚为有形的杀器,好比摊开的手指攒成了铁拳,威力岂止增加一倍?鬼眼剑已聚为一把八寸青剑,吞吐间似毒蛇吐信;而神脐轮也聚为一只碗大的青轮,旋切如飞轮,轮刃即刀刃。两人都要临空取势,身子渐升渐高,直至丈二!青剑青轮在空中缓缓靠近,大家都知道,两人的决战,这回真到了生死关头!

这时鼓声已停息,老管家已忘了击打,眼前的青轮青剑,让他沉浸到了另一幅画面里:普陀山岛的南海,晴朗而无风,两位中年男人正在水面上忘情对演,其它海域只是三尺浪,而他们脚下却波旋浪卷,高达丈余,不时,两股方向相反的急流猛然对撞,溅起的浪峰竟至三丈,双方试图外借海水之力击落对方,潇洒的身影凌掠在水雾里。最后两人像变戏法,一人倏忽现出柄尺二的白剑,另一人现出一轮玉蝶,对喊一声小心了,白剑大战玉蝶,性尽罢手,不分胜负。

父亲的叙述成了画外音:我家先世祖就是偶见这一奇观,才有幸结识曾蔡两家始祖,他们二人初次见海,不由惊感海天之阔,无欲无意间,而得“外借内溶”之谛:水流海中,风推波而助其澜也,是水借风力而显其威,风力可借,世间万物孰不可借?大能而大借!然人生天地间,区区血肉,能量几何?呼吸间,两位始祖又有大悟:天地之气,物生之源也,日精月华,物能之散也,何不聚纳体内,溶而化之,为我所用?于是贯、纳、聚、散,让天地之气能,贯入五脏,纳于丹田,聚为气器,散故而纳新,反复而无穷,量累质变,新上境界。武学中上乘的吐纳心法,成就了他们。

眼见大有起色之时,两人却现走火入魔之象:蔡始祖日纳阳精而全身滚烫,曾始祖夜聚月华而遍体冰凉,身伤体损,奄奄一息,心灰意冷之际,两人同时一笑,互给对方输气,身体不日痊愈。蔡始祖哈哈大笑:“我能胜你了,吾不言。”曾始祖也笑道:“吾知尔怎么胜我了,我亦不语。”两人各找隐蔽处所,日纳阳精,夜聚月华,聚气散气,阴阳调合,虽是各有侧重,却殊途同归。三个月后,两人对抗,竟轻飘飘升至八尺,蔡始祖攒气为一柄尺二的白剑,曾始祖则聚气为一轮圆润的玉碟。两人相约比于海上,于是,就出现了上面那幅图景。最后,蔡始祖现出一尺青淡之剑,曾始祖则显出一只淡青之碗,剑吞吐,碗旋切,又是难分高下。

当时,我家先人与魏师宾先祖,尊“读万家书,行万里路”的古训,游历天下,欲高其识见,养其浩气。登过岳阳楼,又结伴来至普陀山游历,才得以亲见此等神功,后大家成莫逆之交。一日,大家尽“射者中,奕者胜,觥筹交错”之欢,惟蔡公郁郁寡笑,兴致索然。面对大家疑问的目光,曾公哈哈笑道:“吾知其心病矣。”原来,近个三月过去了,蔡公武学毫无进展,勉强加力,竟丹田苦痛,此乃上回走火入魔,自伤体壁之故也,曾公又何尝不是如此?两人不由劝道:“物有阴阳,艺有境界,更高境界留待有缘,何必自苦如此?”蔡公不由叹道:“其实此功危机四伏,不练也罢,后人更不宜轻练。”曾始祖点头道:“平淡是福,不如归去。”蔡始祖亦开颜一笑:“不如归去,平淡是真。”当晚,尽欢而散,翌日大家遂返归红尘。

八寸青剑终于出击了!一尺的空间,竟也发出犀利划过的啵气声,剑轮相碰,滋滋作响。青剑一旋一吐,穿不透青轮;青轮一吐一旋,绞不断青剑,但两人均感身心一震!

青剑愤怒了,八寸紧聚为七寸,色渐渐透出淡紫,青碗也变为淡紫之杯,而厚度已加,又几番拼撞,双方仍堪敌手,接下,六寸,五寸,浓浓的的五寸紫色剑!剑头更为犀利,吞吐如电;而青轮也聚为纯纯的铜钱紫轮,旋切更迅更利。空气灼热起来,很多人萎顿在地。

紫剑出击!

山河变色!

紫剑穿不透紫轮!

两人脸色凝重,目不转睛。紫轮也怒不可遏,奋然旋切而出,直切紫剑,一阵相持,两人的身体在空中颤动,痛苦而急速地颤动,紫轮也切不破紫剑!

这时鼓声又起,猛然转急,声音颤抖:“北山有鸟兮南山张网,鸟不他飞兮偏坠撞网。网破鸟死兮奈命何,奈命何兮气昂昂!”

蔡七公子眼珠似要冒出,闭目一眨,紫剑竞一分为二,其色略淡,大小略分,“鬼眼雌雄剑”,老管家惊呼出声,只见雄剑相持,雌剑直扎对方胸部。欲破气源。曾八少爷早已轮分两面,护住要害,只见相持的紫光,互吐互切,一会儿上,一会儿下,此时的比拼,全凭内气内芒,须臾间生死立判,强者存,弱者亡。

突然,紫剑微收,蔡七公子惊疑道:“你是女娃?当年那双花绣鞋就是女娃!”原来两人虽是以气芒对敌,但离身体相触也不远,七公子只觉对方胸脯大而软,弹弹颤动。曾八少爷竟低头不语,肃穆的脸上露出一丝羞涩。一经喝破,大家都看出八少爷是个女儿身。怪不得,与蔡公子比起来,健美中总有一种柔媚。

蔡公子身形一滞,下落一尺,眼波一眨,心念万转,又下一尺,脸色似喜非喜,似悲非悲,发出一种像笑又像哭的声音:“命运为什么让我们结仇?我们何辜要生在这样的世家?”

静!久久的沉静,深陷在同情和敬仰的三千弱水里!没有人能回答。在令人窒息的沉静中,原本朦胧的儿子面容,一眨一眨格外清晰起来。闭眼,终于抹去了清晰;再次开眼,蔡公子眼神异样清湛。一咬牙,身形复高,竟至丈三!

曾八少爷,不,曾八小姐,了然洞悉了对方的心路和决断,盯了蔡七公子一眼,透出一种怜而敬的柔情:当断而断,义无反顾,这才是顶天立地的真正男儿!不,真正的女娃也是立地顶天。她想起了那晚,抬回来的父亲已气息微弱,但强挣扎着嘱咐儿女们,不要再给他报仇,蔡家鬼眼剑已有小成,尤其七公子资质极佳,将来成就远在乃祖之上,难以超越。面对爱女,父亲充满内疚和遗憾:以前,只让你督促兄弟们练功,不准你绣花,以后,你就只绣花吧。末了,父亲叹了一口气:可惜你是个女娃,要不然,你的资质和万年何首乌奇遇----不过,如此也好,也—好----

父亲的话,撩开了往事一幕幕,八小姐从小就对绣花情有独钟,五岁时常偷偷看母亲刺绣,妈妈美丽而沉静,嫁来曾家,总是向菩萨虔诚祈祷世仇的化解,但也无怨无悔,只是一有空闲就呆在内室绣花,似乎唯有如此,心灵才有一分宁静,灵魂才有一丝喜悦。八小姐看着学着,在妈妈悠悠的轻歌里恬恬睡去:红线线那个蓝线线,说不尽那千色万彩,牵着针走着线,走不完那千姿百态,描一架彩虹弯山崖,燃一树杜鹃映山寨。游一双鸳鸯水中戏,飞一对蝴蝶逐欢爱。粉嘟嘟再绣玉女金童儿,活脱脱哈气盈盈跳下来。

十二年前的那晚,她绣完那幅“麻雀雄鹰图”,因父亲去世而郁郁寡欢的母亲也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乖崽,你这雄鹰麻雀不哈气也能飞起来!

但十三岁的女儿没有笑,凝着铁青的坚毅。记得站在入土为安的父亲新坟前,她心里一遍遍问道:“父亲,从此我真的可以一心只绣花吗?”望着旁边一动不动扼腕发誓的兄弟,她最后反问道“父亲,我真能做到只绣花吗?”此时盯破了坚毅内涵的母亲突然哽咽:乖崽,你真要麻雀子拼老鹰飞么?

【作者***】:二章:践约(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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