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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八年(5)二月,东晋两位带兵大臣殷浩与桓温相互对立。殷浩上疏请求北伐,计划出许昌、洛阳,先伐石赵,然后扩大战果,收复中原。尚书左丞孔严诚恳言于殷浩,劝其深思廉、蔺屈身之义,与桓温将军和睦,同心协力,庶几可以保大定功。东晋国力有限,必须左右上下一起努力,才有胜利的可能,不然的话,困难重重。可是殷浩不从,一意孤行。他以安西将军谢尚(时镇寿春)、北中郎将荀羡(时镇京口)为都统,进屯寿春。

当时镇西将军张遇屯兵许昌,他属于谢尚的部属。张遇不久前刚刚投降东晋,心里很不踏实。此时的北伐安排,等于让张遇调转枪口向北攻打不久前还是故友的冉魏军队,无论从军事上还是常情上说,都有些不合时宜也不合情理。如果非要张遇做先锋,谢尚应当亲自前往慰问,以扩大政治上的凝聚力,给张遇打气,鼓励他在心情上尽快转过弯来。可是谢尚又看不起从北国反水过来的张遇,没有及时给予抚慰——不懂政治啊。张遇当然觉得担负重任同时也受了轻慢,自忖将来也没有他的立锥之地,胜利了也不会受到尊重,于是据许昌而反,派其手下大将上官恩前往据守洛阳。

于是乎,殷浩的北伐,第一步就因此而受阻。

国家大事,当出于理性,万不可意气用事。殷浩自恃才情茂盛、谈吐清越、名重士林,私下得到皇帝的面授机宜便以为天下没有别人了,妄自尊大,又存贪功之心,拿了国事当成内部斗争的儿戏,这很荒唐。殷浩的北伐原动力来自和桓温的不睦,希望先声夺人以压倒对方,因而是一次轻率的、狭隘的、理念不健全的出兵,政治上先就虚空,本人又刚愎自用听不进良言劝谏,犯了用兵之大忌。谢尚是个富贵骄横的公子哥儿,平日里生活浮华,动辄刑罚士兵,完全不懂政治韬略,也不注意抚慰下属将卒(其后有王羲之的忠言劝诫)的重要性,完全是花瓶贵族的一套习气,安能不败!

如此用心,如此军队,如此将领,不知羲之作何感想?殷浩将要北征,右军将军王羲之以为必败,并以书止之,言甚切至。殷浩以为功劳就在前边,幻想着此一战胜利了就可以压倒桓温,独领风骚,扬名千古,哪里听得进羲之的劝阻?羲之此年五十岁,是知天命的年纪,对政治军事诸方面大事都相当清醒。同时他对殷浩、谢尚的为人风格、长处短处也非常了解,所以作出了必败的判断。国事当前,胜负关乎国运民生,作为重要地方官的王羲之不能不说出自己的看法。再说,殷浩曾是他的府主,关键时刻,须进以忠言。

六月,谢尚、姚襄一起攻张遇于许昌,两军战于颍水之诫桥,谢尚大败,死者一万五千人。这个数字在那个时代可是不小啊!谢尚狼狈逃窜奔还淮南,平时只晓得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姚襄弃了辎重,护送谢尚至于芍陂。谢尚意志本来脆弱,一旦遭遇失败,就灰心丧气,个性乖张、中看不中用的主将此时只管自己逃命,把战争大事、军队管理以及各种事务都交付了姚襄——?一败就撒手不管了。

殷浩听说前边谢尚大败,只好退屯寿春。

谢尚因败被降职——个人受罚倒是小事,那一万五千士兵的性命就那么白白地葬送了?整个北伐计划因为他而泡汤,这责任谁来负担?!

八月,羲之闻谢尚兵败,又致书殷浩:

知安西败丧,公私惋怛,不能须臾去怀。以区区江左,所营综如此,天下寒心,固以久矣,而加之败丧,此可熟念。往事岂复可追,愿思弘将来,令天下寄命有所,自隆中兴之业。政以道胜宽和为本,力争武功(此处指出殷浩用心褊狭),作非所当,因循所长,以固大业,想识其由来也。自寇乱以来,处内外之任者,未有深谋远虑,括囊至计,而疲竭根本,各从所志,竟无一功可论,一事可记(此语可见羲之对东晋的无所作为和将帅无能何其悲愤),忠言嘉谋弃而莫用,遂令天下将有土崩之势,何能不痛心悲慨也!任其事者,岂得辞四海之责!追咎往事,亦何所复及?宜更虚己求贤,当与有识共之,不可复令忠允之言常屈于当权。今军破于外,资竭于内,保淮之志非复所及,莫过还保长江(退淮保江是羲之审时度势的正确主张,见后文)。都督将各复旧镇,自长江以外,羁縻而已。任国钧者,引咎责躬,深自贬降以谢百姓,更与朝贤思布平政,除其烦苛,省其赋役,与百姓更始(此为羲之此信的核心,即多为百姓着想,不要只求个人虚名),庶可以允塞群望,救倒悬之急。使君起于布衣,任天下之重,尚德之举,未能事事允称,当董统之任而败丧至此,恐阖朝群贤未有与人分其谤者。今亟修德补缺,广延群贤,与之分任,尚未知获济所期。若犹以前事为未工,故复求之于分外,宇宙虽广,自容何所?知言不必用,或取怨执政,然当情慨所在,正自不能不尽怀极言。若必亲征,未达此旨,果行者,愚智所不解也。愿复与众共之。复被州符,增运千石,征役兼至,皆以军期,对之丧气,罔知所措。自顷年割剥遗黎,刑徒竟路,殆同秦政,惟未加参夷之刑耳。恐胜、广之忧无复日矣。

这是一封披肝沥胆的血泪之书,也是振聋发聩的为民请命之书。在王羲之的书信中,此篇的情绪最为放达最为激烈,也是少有的长文。从这封信中,我们可以见出羲之对军事情势的分析是多么的精辟。王羲之不仅是位杰出的艺术家,在政治上军事上也有卓越的天分。假如羲之能够穿越历史进入今日,见国人只知他是大书法家,一定会说:我心之皎皎处,在于家国;书者,小数也,世人不当罔顾我的《致殷浩书》啊。或者,他默然不语,怫然而去,也说不定。

殷浩对于羲之,不仅是知己,也有知遇之情。当初是殷浩苦口婆心劝羲之尽快结束赋闲生活出来为国家做事的,因了这一层,羲之对殷浩也就特别关注,言语如同掬示,既为感情,也为国家。羲之不仅将政经军事分析得十分明确,同时也指出了殷浩的缺点,有些句子等于当面指责:像你这样拿了国家大事当儿戏的就应深刻反省。“未达此旨,果行者,愚智所不解也”——谁都不明白、谁都不赞成的事,你为何还要刚愎自用一意孤行!羲之特别指出,这次行动不仅是军事问题,在治国方略上也弊端多多、沉疴深深。“自顷年割剥遗黎,刑徒竟路,殆同秦政,惟未加参夷之刑耳。恐胜、广之忧无复日矣!”

这段话,千古以来,少有士大夫能够说出!译成白话就是:近年来政策昏庸,只晓得盘剥百姓,压榨黎民,苛政严刑,路上的行人中多是刑徒,这和秦始皇有什么不同?照这样下去,我看陈胜吴广那样的起义很快就要出现了!

试问,千古以来有几人能发出这样的呼喊?

羲之太明白了,太悲愤了,痛心疾首,几近拍案而起。

羲之多次劝止,殷浩曾一度回心转意,羲之甚感欣慰,以为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可是殷浩到底还是求功心切,而用意不在国家而在抑制桓温,利令智昏,以至于误判局势继续错误行径,文人的一味任性最终糟害了国家。羲之曾有书曰:“源书已发,吾欲路次见之;亦不欲停……”源,即渊源,殷浩也。羲之甚至想于殷浩出兵时拦路谏止。即便这样,殷浩亦不欲停止其走向深渊的错误步伐。

羲之有一书:“得都(下)五日书,今送。谢即至。想源得免豺狼耳。”谢即至,指谢尚从许昌败回的事——这个草包将军大概快到了。此时,羲之仍希望殷浩能中途收场避免全局之惨败,“得免豺狼”四个字就是“庶几不至于十分狼狈”的意思,其中有关切也有讥讽。尽管如此,羲之的希望还是落空了。无能之人且执于偏狭之心,岂能有成?羲之反对殷浩轻率北伐的态度之坚决、情绪之激烈,显示出他对国家大事的极端焦灼,殷浩不听劝阻,亦可见这位书生气十足的将军之冥顽不化。不久,前方有山桑之败,东晋军队损失殆尽,殷浩仅以身免。

这一时期,羲之十分关心国家军政大事,曾多次致书司徒司马昱。在其给司马昱的第一封信中,王羲之曾力陈殷浩之不宜北伐,同时论及经国达治之道,言辞恳切,其情其意,如杜鹃啼血:

羲之死罪:荀、葛(此处指荀彧、诸葛亮)各一国佐命宗臣,观其辙迹,实奇士也。然荀获讥于忧卒,意长恨恨。谓其弘济之心,宜被大道。诸葛经国达治,吾无间然。处事而无玷累,获全名于数代。至于建鼎足之势,未能忘已。所谓命世大才,以天下为心者,容得尔乎(难道不值得我们学习吗)?前试论意,久欲呈,多疾愦愦,遂忘致。今送,愿因暇日,可垂试省。大期贤达兴废之道,不审谓粗得阡陌不?

当年羲之在会稽做司马昱的王子友,过从甚密,彼此信赖,故有此建言。只可惜司马昱(后来当了皇帝)政风浮薄,昏于大事。当初做会稽王,年纪小,幼稚顽皮一点儿也就罢了,如今执掌经国之大事,却依然故我,羲之对此不能不忧心忡忡,所以写了这封信,劝其向曹魏的荀彧学习,学习人家那种境界高远、头脑清醒、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精神,学习诸葛亮那种“处事而无玷累”的高尚情操。对于位极人臣的司马昱,羲之敢于直言若此,是冒了风险的。学者麦华三对羲之以上两件书信曾有如下评论:“其经国抱负,抗衡谢安。至于披肝沥胆,剀切陈辞,其辞则戆,其意则诚。两笺词情,荡气回肠,与《兰亭》一序,为一生三大杰作。”

麦氏此论,可谓明心见性之语,近代学者少有达到这等水平的。他将王羲之的《致殷浩书》看做和《兰亭集序》同等分量的作品,实是高人之见。如果将羲之写给殷浩的两笺加上致司马昱的两书,更可见羲之的卓然不凡处。可惜他的忠言没能受到足够的重视,这也从侧面证实当时东晋政权的昏庸无能。北伐事败后,王羲之的心情极为悲伤,为国事而悲伤,为未来而悲伤!

距上次致书不远,羲之又对司马昱提出了退军保淮的战略建议:

古人耻其君不为尧、舜,北面之道,岂不愿尊其所事,比隆往代,况遇千载一时之运?顾智力屈于当年,何得不权轻重而处之也?今虽有可欣之会,内求诸己,而所忧乃重于所欣。《传》云:“自非圣人,外宁必有内忧是。”今外不宁,内忧已深。古之弘大业者,或不谋于众,倾国以济一时功者,亦往往而有之。诚独运之明足以迈众,暂劳之弊终获永逸者可也。求之于今,可得拟议乎!夫庙算决胜,必宜审量彼我,万全而后动。功就之日,便当因其众而即其实。今功未可期,而遗黎歼尽,万不余一。且千里馈粮,自古为难,况今转运供继,西输许、洛,北入黄河,虽秦政之弊,未至于此,而十室之忧,便以交至。今运无还期,征求日重,以区区吴越经纬天下十分之九,不亡何待!而不度德量力,不弊不已,此封内所痛心叹悼而莫敢吐诚。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愿殿下更垂三思,解而更张,令殷浩、荀羡还据合肥、广陵,许昌、谯郡、梁、彭城诸军皆还保淮,为不可胜之基,须根立势举,谋之未晚,此实当今策之上者。若不行此,社稷之忧可计日而待。安危之机,易于反掌,考之虚实,著于目前,愿运独断之明,定之于一朝也。地浅而言深,岂不知其未易。然古人处闾阎行阵之间,尚或干时谋国,评裁者不以为讥,况厕大臣末行,岂可默而不言哉!存亡所系,决在行之,不可复持疑后机,不定之于此,后欲悔之,亦无及也。殿下德冠宇内,以公室辅朝,最可直道行之,致隆当年,而未允物望。受殊遇者所以寤寐长叹,实为殿下惜之。国家之虑深矣,常恐伍员之忧不独在昔,麋鹿之游将不止林薮而已。愿殿下暂废虚远之怀,以救倒悬之急,可谓以亡为存,转祸为福,则宗庙之庆,四海有赖矣。

这封书信的大意是:作为人臣事君之道,谁不想效法古人建构千古隆业呢,况且现在就有这样的机会。羲之在这里谈及的千载难逢的机会,指永和五年夏后赵首领石虎死,中原大乱,东晋因此获得进攻黄河流域收复失地的机会。古人有倾一国之力而成大业者,无不是审时度势,上下努力而有所成就的。一个国家的战略决策,必宜审量彼我,万全而后动。现在看,全部收复失地的大功并没有把握,也未可寄予过多的期望。实际上,我们的军力严重不足,多年战争,遗黎歼尽,万不余一。而且后勤补给也是问题,千里馈粮,自古为难,况今转运供继,西输许昌、洛阳,甚至达于黄河以北,这是极为艰巨的、几乎不能企及的军事目标。多年来赋税严苛,人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如今再要他们拿出最后一点儿力量支持战争,派出仅有的男丁去打仗,日子怎么过啊?虽秦政之弊,未至于此。基于当下的现实,王羲之指出:现在征税征兵的负担日重,整个国家处于竭尽状态,照这样下去,以区区吴越之地企图经纬天下十分之九,不仅没有胜算,且必定失败,一旦国力耗尽,必会引起民愤进而动摇国家。根据我朝实际情况,现在绝没有力量一举拿下全部失地,应当及时地将战略方针从退黄保淮改为退淮保江。

王羲之深恐当朝不采纳他的保淮主张,说了很多谦恭的话,意在表明自己的忧虑不能自已。王羲之说:会稽不过是后方一郡而已,给您说以上这些话与我这个地方官的身份不符,我之所以妄言国家军政大事,实在是心有焦虑,不吐则寝食难安。实际上我这些话都是因为顾惜担忧国家的安危啊。常恐伍员之忧不独在昔,麋鹿之游将不止林薮而已——引用的是一则吴越典故。越国人曾向吴国提出要求,希望能自由出入吴国以便购买吴国的大米,吴王夫差觉得很好啊,打算批准越国人的出入境要求,伍子胥却说,不要可怜敌人。“虎不可以喂以食,蝮蛇不可恣其意”,如果顺从敌人之欲,麋鹿将游于姑苏。此话暗喻吴国将会因此政策而亡国,到那时王城的姑苏台将荒废得四下里都是麋鹿。羲之试图以此警告当政者:以上的建议绝非危言耸听!

结果怎么样?完全应了王羲之的担忧:没有那么大的国力,没有那么强的军队,将领素质也不行,妄想一口吃下中原,结果弄得个灰头土脸,大败而归。殷浩北伐,未大动而大败,事未成而先折,给予王羲之很大的打击。羲之心中向往的、筹划的、赞美的北伐是那种全国动员的正义之举,而非出于宗派的炫耀争夺;是那种深思熟虑、志在必得、一往无前的战略壮举,而不是草率从事、进退逍遥、小孩子过家家似的花拳绣腿。这样的军事行动,这样的军队,应有同仇敌忾、上下齐心、灭此朝食的气概,而不是像谢尚那样不负责任地草率胡来。为此,羲之事前向殷浩等关键人物衷心相告反复规劝,还向司马昱提出如何革除弊政的请求,其心可掬,其情可叹!(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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