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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亦民那一次来水家坡避难,是因为手下人偷了一个军人的文件包,据说涉及高端军事机密,全城的警察疯了一样拉网严查,逼得这位小偷王只好远走高飞。他下乡来找他哥郭又军,却不知对方早已离开白马湖,无意之间遇到了我。

我再次确认他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以前熟悉的面孔,眼下一个二流子,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你以后怎么办?”

“不知道。”

“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放心,不会连累你的。”

“你……还是不要自暴自弃吧。”

“你是要我学好?我叫你爷,叫你活爷,给你烧高香,这个世界谁稀罕我学好?再说,什么是好?你能讲得清楚?一个老家伙同我说过,当一个银行员工,看见有的人来存一千块,有的人来存一块,会觉得人很不一样。要是当个淘粪工呢,就会觉得人人都一样,裤子一脱都是拉屎喷尿。连皇后、公主喷出的也是臭烘烘,根本不能看。这个世界就这么回事。”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这种振振有辞的厕所理论。

工区同事们好奇于他的街头阅历,但还是不大喜欢他,觉得他懒惰,还挑食,白吃白喝的,一口下流腔十分刺耳,比如把一些街头女叫做“马子”,叫做“楼子”,意义不大明确但联想空间污秽无比,足令女士们义愤填膺。因为主张卖掉我们养的一只猴,因为放毒饵差一点毒死那只猴,马楠大发一通猴妈脾气,更是同他翻了脸,不但不给他洗衣,在他面前收拾碗筷也给尽脸色重手重脚。

“他是个流氓犯吧?”马楠和蔡海伦机警地猜测。

“他是不是抢了银行?”“他是不是走私黄金?”“看他那样子不会是杀了人吧?……”其他人也议论纷纷,加强了对自家物品的看管,晚上睡觉时更不忘记紧闭房门。

作为他在这里的唯一关系人,我只能尽力各方润滑,陪他下下棋,扯几手扑克,带他去见识“醉草”,又叫“睡草”或“懒婆草”的——据说人一嗅到它的气味就会昏昏欲睡。他肯定没见过吧?见他没多大兴趣,手操一根树枝有一下没一下的抽打草叶,我又推介“笑菌”,一种人吃了后会大笑不止的东西;再推介“麻树”,一种人沾上木液会皮肤溃烂的东西——以前农民械斗时常用这种毒液涂抹箭头,打猎也常用它涂抹矛尖。他初来乍到人地两生,对这种奇物怎么说也要吓一跳吧?

我带他去打柴,顺便去找一找野生的山楂和猕猴桃。天已黄昏,枫林血红,桦树金黄,芦花玉白,一大群蝴蝶在遮天盖日而来。风在树梢间梳出嗖嗖的声响。烧制草木灰的烟雾爬上山坡四处弥漫。站在山顶上,远处的群山像凝固的大海,脚下山谷里秋色的斑斓五彩十分浓烈,交织成翻腾和流淌,是诗人们一见就要血压上升瞳孔放大并且“呵呵呵”的那种景象——但他对这一切还是看不上眼。

“你们这里的蚊子也太多了吧?还让人活不活?”他丢了柴捆,使劲抓挠两臂,还有额头上和耳后几个红包,一张蛤蟆脸上满是鄙薄。“做好事,拜托了,这就是你们的广阔天地?你们在这荒山野岭也待得住?你们这里是有金子挖还是有银子捡?乖乖,换上我,早就喝农药了。”

“艰苦环境对人是一种锤炼么……”我的辩解肯定不大有力。

“屁话。你锻炼了,又怎么样?”

“我至少会砍柴……”

“涛哥也会砍柴,那又怎么样?”

“……”

他哈哈大笑,“我也没见一年到头吃生米呵。告诉你,当时居委会也来动员我下乡。我同他们说,铐了去可以,捆了去可以,自己去肯定不行。”

“你妈也顶得住?没被那些老太婆们磨死?”

话刚出口,我就知道自己失言了。我忘记了他母亲已早逝,对于他来说只是一张照片,只是一些稀薄的想象。

“对不起……”

他面无表情,低下头,坐下去,一条背脊弯曲,把头埋在双膝之间,好久没有说话,肩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一条树枝被他使劲地折断,再折断,再折断,几近粉碎。

“对不起……”我拍拍他的肩,与他一起挑柴下山。

这一天夜里,我终于被他说动心,决计不再在这穷山沟里傻等机会。事实上,自马涛一案告破,树倒狐狲散,大难临头各自飞,我也在暗暗找出路。“病退”看来是较为可行的首选,很多哥们姐们都成功了。但我能吃会睡,一百多斤骨肉健康得太让人沮丧,拿什么哄过医生的眼睛?我曾广泛打听坊间经验,在胸透时偷偷往肺部贴一锡箔纸片,或在体检前大嚼麻黄素(据说能收缩血管)与避孕药(据说能升高血压),加上量血压时似坐实蹲,暗暗用力,咬牙切齿,一心把要命的血压计水银柱给挤上去。遗憾的是,结果不是锡箔纸片露馅,就是水银柱升得仍不够高,我只得一次次垂头丧气走出医院。看着那些出入医院大门的病人,看那些幸福的肺结核、高血压、风湿症、胃溃疡、罗圈腿……我嫉妒得差一点欲哭无泪。

我没法再装豪迈,誓言自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卧薪尝胆也甘之如饴。这些话自己听了也虚。时间在一年年耗去,我得有一个决断。

“这好办。”贺亦民喷了一口烟,“我来打你一个骨折,等你户口回城后再接上就是。我认识一个妙手接骨的神医。”

“万一接不上呢?我是说万一。”

“瘸了就瘸了,也比你死在这里强吧?”

“你这算什么主意?”

“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你懂个屁呵。”

我不愿当瘸子,但想一想长痛不如短痛,为了夺回城市户口,为了合法地回到文明和进步,我既然无望招工和升学,既然没钱给官员送礼,那还能有什么招?再想一想,不就是一根骨头吗?我在红卫兵武斗时中过弹,左腿腓骨已非原装,眼下再上一次手术台,不算什么大事吧?就当自己再一次战场挂彩,伤痕累累地荣归故里,比暴尸沙场还是要强几分吧?

这一夜翻来覆去没睡好。

第二天,我带亦民再去打柴,来到一个旧村落遗址,找到几堵土墙,一条石板路,还有一块刻有“酒酣醉卧”几个字的残碑,似乎有点什么来历。这是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偏静处,便于动手。他要用扁担砍我的腿,我担心旧伤叠加新伤,今后不好治,没同意。他要用大石头砸脚,我怕他野蛮操作,搞得我太痛,也没同意。最后,我选择了左手(不如右手那么重要),选择了中指和食指(据说断两指是病退的起码伤残标准),塞在两扇厚重的木门之间。这样,他一脚踹上来,两门狠狠地相向一挤,指骨便可望嘎嘣一声断裂,我便可能在惨叫声中一举成功了。接下去,拍一张货真价实的X光片,我便可以理直气壮地拍在干部们面前,走回自己梦中五光十色的城市呵城市。

他朝我嘴里塞了一条毛巾,“准备好了?”

“好了。”

“你放松,不要运气。你一运气还不容易断。”

“我放松了……”其实我早已冒汗。

“你这鸟毛,哆嗦什么?”

“废话少说两句行不行?你要踢就踢。”

“你这筛糠的草包样子太好笑了。”

“臭疤子,你手脚利索点,不然我把你筑到尿桶里去!”

我再次闭上眼,感觉到对方丢了烟头,朝目标看了一眼,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发动全身扑了过来。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的那一瞬,他卟嗵一声翻倒在门前,原来是抬脚之际被我横插一腿,蹬得失去了重心。“神经呵。”他眨眨眼,摸摸屁股,见我的左手早已抽出门缝,“你臭狗屎糊不上壁呵?你连做贼的格都没有,还想干大事。这又不是要你的命……”

我瘫软在地上,与他相对而坐,取出嘴里的毛巾,擦拭头上的汗珠。“对不起,我还得再想想,再想想……”

“尿胀卵,我晓得你就是个尿胀卵。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你最好把你的冬瓜汤一直喝到死!”他跳起来拂袖而去。

回到宿舍,我想给他一支烟,但烟盒已空了,于是我们各自撅起屁股去“打狗”,就是搜寻地上的烟头。我们照例划区包干。我把门厅、寝室、饭堂都划给他,只给自己留下门外的地坪,算是弥补对他的一份抱歉。“你不要生气,我再想想么……”我对他一再赔上笑脸。

这天晚上,我脑子里再次冒出多年前那个想象:人生是一部对于当事人来说延时开播的电影。与其说我眼下正在走向未来,不如说一卷长长的电影胶片正抵达于我,让我一格一格地严格就范,出演各种已知的结果。我可以违反剧本吗?当然可以。我可以自选动作和自创台词吗?当然可以。但这种片中人偶然的自行其是,其实也是已知情节的一部分,早被胶片制作者们预测、设计以及掌控——问题是,谁能告诉我下一分、下一秒的情节?那个情节就是我的两个指头再一次塞进门缝?

我把这两个指头摸了又摸。(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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