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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二

他们说4月1日是我的幸运日。

因为那只该死的猫,我在那天从八楼跌了下去,差点连脑浆都摔了出来。

他们花了一天一夜才保住了我的命,医生摘除了我的脾脏、半个肝脏和一段肠子,用钛合金制作的金属条、钉子和关节代替那些摔得和被捏碎的方便面一样碎的骨头,现在我的右臂和右腿中的金属成分大概比骨头还要多,屁股也有半个是金属的。不过这还不算是最刺激的,据说在被送到医院的时候,我只剩下半边脸,大脑露在外面,而现在我的脑壳也大部分成了钛合金,其硬度之强,估计连普通的点二二口径子弹都打不穿——现在我成了半个“金刚狼”,后半辈子骨折的概率将大大降低。

我醒过来后不久,就从外科主治医生的口中得知了这一切,他说这些的时候,露出难以掩饰的得意神色,就好像刚用扑克牌搭了一座金茂大厦的模型似的,直到没什么再可以向我炫耀。父母和我妻子把医生叫到一旁,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好用目光跟随他们,我看见爸爸搂住妈妈,妈妈哭了起来,我的头被固定住了,无法转动,这个角度看不见医生,我尽我所能地把能睁开的左眼再往右边斜,但只能看见妻子的脸,我听见医生正在小声地和她说话——听上去情况很糟,医生们总是这样干,告诉你好消息,然后把坏消息留给你的家人——妻子苏羽看我的眼神,含着七分惊恐,不过我后来才知道,她之所以那个表情,倒不是因为听到了什么可怕的消息。

两天后,当滴入我血管的吗啡没那么多,用舌头舔一下嘴唇都足以让我痛不欲生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的脸毁了——医生们只顾着做那些最了不起的改造,至于粉碎的脸骨和瘪进去的鼻子,可以迟一些再搞定。

代表所有人来看望我的两个同事显得兴高采烈,他们谈笑风生,告诉我我缺席的时候公司的新八卦,并一致认为我是01年最幸运的人——从八楼摔下去还能保住性命,这份“幸运”可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拥有的。不过由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敢靠近我握我的手,以及看我时闪烁的眼神,我可以清楚地领会到他们口中“幸运”的讽刺意味。他们做的唯一一件明智的事,就是把水果篮放在了离我五米开外的房间角落——对于一个只能吃流质度日的重伤患者而言,苹果和桔子唯一的用处就是用来砸那些出现在我视野中的讨厌鬼。

当我用超过10的心跳表示抗议的时候,他们终于如释重负,急匆匆地告辞了。

头两个礼拜,爸妈和苏羽每天晚上轮流来陪我,这是最让人困扰的一件事。到了傍晚的时候,我已经被时不时的查房和疼痛消耗掉了大部分精力,只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但是他们却不厌其烦地和我讲话,并要求我用点头和摇头回答他们的问题——殊不知我动一下脑袋的感觉,就和被保龄球砸中差不多,但我偏偏又没办法告诉他们我的感受,那真是让人崩溃的一段日子,我有时会想,难道你们他妈的弄醒我就是为了这样折磨我吗?!

这个周五,轮到苏羽来陪我,她照例还是用那些乱七八糟的琐事来让我头昏脑胀。“三楼的大妈不当心从楼梯上滚下去了,据说严重得很,要换髋关节。”——他妈的你这算是安慰我吗?“对了,我们下个月去日本度假的行程,你别担心,我托朋友改签到明年了。”——我开始有点担心今后要怎么通过飞机安检,即使我脱到只剩下内裤,金属探测器依旧会疯狂地叫个不停,我不确定是否每个安检员都会相信这种听上去只会在科幻片里存在的手术,他们会不会干脆让我躺在X光机上照一下来验证我的说法,那种用来照行李的X光机辐射之大大概照三次就会让人得癌症,但如果非得这样,那我也只好接受,据说有些女性自杀炸弹客会把炸弹植入Ru房里。“我咨询过医生了,医生说你的伤不会影响我们要孩子。”——我知道,清楚得很,医生的器官摘除列表里没包括我的蛋,所以我一点儿也不担心这种事,知道我现在担心什么吗?我担心的是今后还能不能站着尿尿……

幸运的是,在她提出任何一个需要我点头或摇头来回答的愚蠢问题前,医生来查房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个狭窄的病房一下子涌进了一大帮人。我半睁开眼,看见那个擅长摆弄钛合金骨头的外科医生,以及另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医生。房间里变得有些吵。我可以感觉到其他几个随他们一起进来的鬼魅一般的实习医生——通常他们都躲在阴影中,一言不发,我甚至搞不清楚他们究竟有几个人。外科医生将我的病历递给另一个医生,他们轻声交谈了几句,后者凑近我,我惊恐地看见他伸出手,连忙闭上眼睛,那只手拨了拨我那半边受伤的脸,奇怪,并不疼,然而半秒后,疼痛在我脑中爆炸,令我几乎昏厥过去。然后我听见他在我耳边告诉我那个“好消息”——我的生命体征已经稳定,他们决定明天开始给我做面部整形手术,大约需要三到四次手术,我就能够复原,但是在那之前,他需要我尽量提供高分辨率的各个角度的面部照片。我仍旧闭着眼睛,等待疼痛过去,我听见苏羽满口答应,说明天就回去找照片,然后轻轻拍我的肩膀,问我家里电脑的密码——你又弄疼我了,你这没脑子的女人!

然后,有什么东西被塞到了我那只尚完好的左手里,我微微睁开眼,是几张夹在夹纸板上的纸和一枝笔——那承诺帮我把脸修复的医生向我简单解释了手术同意书的内容,苏羽问能不能代我签字,医生说不行,当我神志清醒的时候需要我亲自签名,代签需要第三方在场见证。我拿起笔,在夹纸板上敲了两下,表示我可以自己签名。苏羽将文件翻到第二页,将签名栏对准我的笔尖,我歪歪扭扭地在纸上签下我的名字。她继续往后翻,我又签了一遍,这次的签名比前一个好看了一些。当她准备把文件从我手中拿走时,我忽然按住夹纸板,然后在纸的空白处写道:“Shutup,bitch!”——没办法,写中文实在是太累了,英文会轻松一点。

苏羽惊愕地看着我,这是她唯一一次如此长时间地凝视我受伤的脸,我再次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解释。

直到我出院的那一天为止,她都再没来陪过我,不过之后爸妈来守夜的时候,话倒是少多了。

直到此时,这件事最恐怖的部分不过是我被摧毁的脸而已。

在接下去的半年中,我的人生就是在整形外科和物理治疗室之间徘徊。在第三次整形手术之后,我的右脸颊已经不再像枯萎腐烂的柑橘一样凹陷,我即使把纱布拆掉,在走廊上也不会把偶然经过的小孩子吓得恶梦连连。那基本可以算是一张正常的脸,只是看上去有些陌生——那应当归咎于我厌恶拍照的性格,由于可参考的照片不多,所以整形医生就自说自话地承担了一些“创造性工作”,我的颌角变得饱满,鼻梁笔直地插进额头,就我对美学浅薄的认识,这种手法师承自米开朗基罗——每次查房他都要仔细检查我的鼻子,那似乎是他的得意之作。他对我说,还有最后一次手术,一切就大功告成。甚至,连钛合金头骨上罩着的头皮都开始长出头发来——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相比我的脸,我身体的情况就要糟多了,我的要求不高,并不指望拖着这副残躯还能再赢一次公司足球联赛,如果能与豪斯医生一样拄着拐杖度此余生,已经很让我满足了——但现在看起来希望渺茫,最近一次在理疗室里我凭自己的力量试图站起来,感觉就像抱着一台钢琴爬十楼一样累。

但我终于还是出院了。虽然不得不坐在轮椅上,术后肿胀的脸上还包着纱布,将整张右脸都包起来,只能用左眼看到半个世界,但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依旧是件让人兴奋的事——这意味着我已从死神的指缝中溜了出来,我很想对着它竖起中指——混蛋,想再抓我一次嘛,来毁灭世界吧!

苏羽似乎也忘记了我恶毒咒骂她的那件事,特意买了黄色玫瑰来接我出院。

苏羽推着我走出医院门口的那一刻,我惊讶于外面的世界竟然如此嘈杂。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几乎会错以为每分钟有几百辆车开过去,但睁开眼却发现这不过是条冷清的四车道马路而已。大概医院住久了就是这样。(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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