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几如定格，但老妪却久久地未曾说话。整个人依稀都有些精神恍惚，似乎正在努力回忆着某件悠远深长的记忆。

侠义群雄见她行为如此奇怪，一时莫名其妙。

众人正茫然不知何故，却听那老妪终于用僵硬的嗓音喊话道，“万仲达，想不到啊，你我二人，居然还有再见的时候！”

昆仑掌门无渰子道人的俗家名姓，却正是单姓万，双名仲达的。

只不过，他已出家数十载，就连自己本人，对于这个曾经的名字，也早已经淡然恝置疏离。遗忘已久，此刻听来，当真令其感到陌生无比。

虽然感觉是如此生疏，可道长却毕竟仍知道是自己曾经弃用的俗家名姓。

蓦然听到，昆仑掌门人在略感诧异之后，许多纷纭陆离的前尘旧事，也随那三个字一起齐涌上了心头。

对此，老道士似乎有一种不胜其重的悸动。他情不自禁地慢慢后退了一步，把左手按在胸前，似惊忡又似惘然地，沉静了好长时间。

沉吟犹疑，又一瞬息后，他方平息了内心复杂难言的波澜，缓缓问道，“无量天地，请恕贫道眼拙，竟未能识荆。施主究竟何人？却不知施主，又怎知道贫道早年的俗家称呼？”

就在无渰子这么问话之际，旁边的无涓子眼角忽然一跳。

她似乎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就变得紧张起来，下意识里，更连忙向无渰子身边靠近了两步。

他们两个原本就相距甚迩，无涓子再靠近，顿时就使得两人之间，已不过才两、三寸的间隙。

这般情形，庶几都可说是紧密相贴了。

无渰子身为正派掌教，毕竟甚为注重自己的形象与影响，因急忙又往旁边让开了一定的距离，使两名男女道长彼此之间，看起来并不显得那么不尴不尬。

而无涓子对此似乎早就有所了解，心知二师兄定然会这般。因怅然若失地轻轻摇了摇头，可她脸上，却仍依稀挂上了一缕极涩然的微笑。

表情虽然很淡，但只要细心留意，却仍旧可轻易能够体察得到，看得出来。

那酱紫色衣装的老妇人双目恶狠狠地瞪在无涓子的脸上，语调森然，透着古怪别扭的吃味意绪，极其不爽地冷哼道，“余羽仙，亏你这么老的岁数了，几十年的道姑生涯是怎么过来的？

你们昆仑派的道又是如何修的？啊？瞧你这副急吼吼的着相着色模样，当真让人看不上！

修心养性、坐忘入定，看来你是空自浪费了大半辈子，却半点也没有学到的了。

哼哼，也不想想，老身现在都已经如此苍老了，可你看到老身出现，仍旧紧张着急得忙脚忙手、心慌气短的，赶紧忘乎所以地往万仲达那厮身边靠紧了。

我说啊，都一把年纪，老骨头老古董老玩意啦，早都过了那道坎，谁还会没事就来跟你抢男人？

啐，你还真是个老不羞。老身现在心老气老人更老，除了吃吃喝喝，什么都不感兴趣。难道你眼瞎心盲看不清，依旧害怕我还有当年的精力，来拼了性命跟你抢汉子么？”

这老太婆气质独特，看上去像个挺厉害的能人高手的样子。

可此时此刻，她说出来的话，却这么的没涵养，显失水准不说，且只顾往尖酸刻薄上挂着，不遗余力无所不用其极地去阴损无涓子道长，实在让人有瞠目结舌，莫名其妙之感。

须知老妪她口里直呼其名，之后数落毁骂不休的“余羽仙”三字，却正是无涓子道人未出家以前的名字。

听完那老妪调侃、揶揄加嘲讽的一席话语，无涓子脸庞却竟然异样地浮现了一抹微红。

但她仍强自镇定心神，勉强斥责对方道，“你……你少再满嘴胡说了。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昆仑掌门无渰子直到此刻，却还是未能将那老妇人和记忆里的谁给联系起来。

放任回忆如行空天马，恣意搜索搁置忘阈几十年的庶几全部尘封旧事，他依然也未能找到那个较相符合的人选，因而又不禁喃喃地问道，“施主究竟是何人？请恕贫道眼拙，确实未能想起。也请休要再胡言乱语，恶意中伤敝师弟了。”

无渰子那迷茫的神情，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假装。而唯其并非伪装矫饰，尤更加倍令那老妇人感到恼怒与愤恨。

只见她将牙关一咬，恨恨地说道，“你当然不会认识我了。我知道……老身一直都知道。

哼，只要有这个妖精一样的羽仙在你身边，你哪里还能想得起从前那个楚楚可怜的闺妹呢。

呵呵呵，万仲达，万仲达啊万仲达，你好哇，死蚂蚁！虚伪薄情，几十年仍旧一点都没有变。

没变，毫无任何变化，连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还是那个就只会惹我生气的蠢材！

总是帮着她，护着她，替她说尽好话，无限开脱偏袒，却从来都不管不顾我的感受，一丝一毫都不顾及！”

老妪将这番宛若控诉一般的话语无比怨毒地说讲出口似乎恨比天高，可眼里眉梢，却分明又充盈了一种绵然无尽、满是眷念的幽怨之意。

随着老妪的怨言，无涓子脸颊上的红晕已经不用细看就能轻易让人发现了。

她见无渰子直至现在仍旧不明所以，心中不由暗自叹息道：我知道，其实岂止是她，若非这些年我和二师兄同在昆仑修道，他只怕连我是长何种模样，也早就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是的呀，二师兄的修道，是纯粹明净的修道，可比不得我，多年以来，都只不过似是而非。

也对，她方才责骂我的话都对。所骂的话，全都是言之凿凿，入木三分。

曾有人说，最了解你的人，往往并非亲人，也不是朋友，而是你的敌人，你的对手。我不知道对别人来说，这话有几成准确度。可在我而言，确实如此。

眼前这个女人，确实就是我这一生之中，最大的对头。可也偏偏就是她，比我本人，更为了解我自己的内心的真情实感、真实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