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凌飞雪似懂非懂，“你指谁？”她想让厉直把话说得更明白些。

“我说过，我必须忘记那些痛苦，忘记云裳，才能重获新生。”厉直一只伤腿，站立已久，再也站不住，跌坐了下去。他的额头因为疼痛和身体的虚弱而爬满了豆大的汗珠。

凌飞雪紧张了一刹，伸出去扶的手又收了回来，站在原地，低头看着他。“痛苦……难道只有痛苦吗？”她问。

“我和她当然也有过许多快乐的回忆，”厉直因为疼痛而有气无力地说，“可是，从她死去的那一刻起，越快乐的回忆，对我来说，也就越痛苦。”

凌飞雪也理解他的说法，回想起他刚才的话。“你说让我接替她，”她话说一半，双颊已经飞红，“是什么意思啊？”

“你还真是个容易害羞的人。”厉直笑了笑，但因为手臂和腿上的疼痛，笑得很难看，“我的意思，你岂非早已想到了。”

“什么啊，我可什么都没想……”

“那你就看着我，让我来告诉你。”

凌飞雪从方才开始就害羞地别过了脸，这也是她其实明白他的意思的证明。此时她缓缓转头看向厉直，等他开口。

厉直抬起左腕擦了擦额上的汗水，然后看着她，却并不开口。两人相视一久，凌飞雪又害羞地转过了脸。

“这下你明白了？”

“你什么都没说呢。”

“你自己的反应岂非已再一次向你做了解释，”厉直又笑了笑，“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凌飞雪羞到了极处，忽地皱起了眉，双颊的红晕也渐渐退去，又看向他，这一次的目光没了之前的飘忽，“真没想到，你是如此轻薄之人！”

“轻薄？我？”厉直显然很不服气。

“若非轻薄，不久前还要为那位云裳姑娘殉情的你，怎么现在就对我……”

“对你如何？”厉直问，“我对你做了什么吗？”

“你虽没对我做什么，但却想让我……让我接替那位云裳姑娘。”

“你觉得我移情别恋了？而移情的对象就是你？”厉直微笑着问。

凌飞雪看着他那令人反感的微笑，可对他本身却一点都厌恶不起来。“难道不是？若非移……移情别恋，你怎么可能忘得掉云裳姑娘呢？”她反问他。

她忽然感到很紧张，而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期待着一个怎样的回答。如果他说不是，她或许会失望，如果他说是，她好像也会失望。第一种失望是对他的回答，而第二种，是对厉直这个人。

风吹动着厉直眼前的一绺黑发，他半坐半靠在昨夜睡觉的那块平石上，视线始终不离凌飞雪。不过从他的神情和目光中并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顿了一会，“你长得很美……”他忽然说。闻言，凌飞雪既因他的赞美而开心，又因此言更坐实了他的轻薄而生气。

“我也很喜欢……”他接着说。“别说了！”凌飞雪大声地让他闭嘴，可他并未乖乖听话。“但喜欢你的容貌并不意味着喜欢你这个人。对我来说外貌并不是那么重要。说到底我们只是萍水相逢，几乎除了名字之外，互相就没有任何了解了。”

他这话让凌飞雪感到一丝失落，却又让她十分开心，毕竟能说出这样的话，就说明他不是拎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说明他并非轻佻浮薄之人，更不是只看外表的肤浅之人。

“那你三番两次地请我跟你回家，还一点不客气地叫我‘飞雪’，又是什么意思？”凌飞雪问。

厉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相信缘分吗？”

“缘分？”

“如果这世上真有缘分这种东西，”厉直说，“你我的相遇大概就算是吧。”

听了这种说法，凌飞雪想起昨日。方元数十里都无人烟的郊野，有些迷路的她在岔路口听天由命地做出了选择，然后御马疾奔。那种速度，马背上的人根本不可能注意到离大路有一段距离的河中有人溺水，偏偏那时向来都十分温驯的白马忽然惊了，前蹄一扬自己改换了方向，往河边奔去，怎么勒都勒不住。等到河边实在没办法，为免落水之厄，凌飞雪只能跳下马背，踉跄着刚一落地，却见白马已自行停了，正低头悠闲地吃着河岸边新鲜的翠绿青草。冷汗直流的她看着自己这馋嘴的坐骑不禁苦笑一声，然后掏出手绢擦汗。而这时一阵劲风吹过，将她手里没有捏紧的手绢吹飞，飘到了河中心。就这样她才看到水波的异动和水面浮起的气泡，得以从河底救起溺水昏迷、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的厉直。

这或许，真的是缘分呢……一定是，她心想，而且深深地为厉直的想法和自己的这一确信而感到兴奋，不过她兀自嘴硬：“不过是巧合罢了，说缘分什么的也太夸张了。”

“夸张吗？”厉直淡淡一笑，“再怎么也夸张不过你两次正好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吧？”

的确，他两次自杀，不论哪一次凌飞雪若稍迟片刻，他现在恐怕早已喝过孟婆汤，过了奈何桥，正站在转世轮回的通道口呢。

“飞雪，”他说，“我叫你飞雪，只是想和你快点熟络起来，很抱歉让你反感了……”

其实凌飞雪并不反感，她继续静静地听他说：“我因一个女子的死而想要寻死，而另一个女子恰好连续两次救了我性命，这让我不得不相信这都是上天的安排，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是你我之间的缘分。意识到这一点的我似乎已经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可我又不愿永远在过去的回忆中痛苦地活着，所以我需要……需要你再救我一次。”

“既然都主动要我救你了，”凌飞雪皱眉，“又为何还要自杀呢？”

“不，不是自杀，我需要的，是你将我从过去救出来。”

“从过去？”她其实早已懂了他的意思，可仍在谨慎地试探，生怕自己会错了意，“怎……怎么救？”

“给我一个机会。”

“什么样的机会？”

厉直又挣扎着站了起来，这一次凌飞雪总算上前扶住了他。她双手抓着他的两条手臂，注意到他的双手轻轻握着拳，为的是不让手指碰到她的哪怕是一片衣角。于是她脸上不由自主地现出了浅笑，放开了他，又后退了一步。不过现在，两人还是离得很近，能清楚地看到对方脸上的每一寸肌肤，也能看到对方眼睛里的自己。

“飞雪，”厉直开口，“我或许能忘记云裳，或许不能，与之相对的，我或许会爱上你，或许不会。所谓缘分或许只是一系列的巧合，恐怕只有像我一样愚蠢的人才会相信，不过正是这种愚蠢天真的想法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而至于这希望最终会破灭，还是成真，恐怕这天底下最聪明的人都不得而知，更不用说愚蠢的我了。”

凌飞雪明白了，他说的“机会”，是去见证那“希望”最终会破灭还是成真的机会。若破灭，意味着他不会爱上她，若成真，则是会爱上她。

炎热的夏昼，凌飞雪发现自己竟然在打哆嗦。这当然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过度的紧张。她知道自己正面临的抉择，将会左右自己的一生。

看着面前刚刚相识不过一天的男人，足够近的距离让她能听到他因伤痛而发出的较为粗重的呼吸，但却听不到周遭刺耳的蝉鸣。无疑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厉直的身上，这个她所知甚少的男人。

不过她倒是知道一件事——至少自认为如此——只要她给他机会，他一定会爱上她，因为他们同样都是会愚蠢到去相信缘分的人。

而她也一定会爱上他的……或者说，更加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