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保感觉这一次应该不会被坑，走到对面也盘腿坐下，摸了摸身上的衣服，发现依然是囚衣，赶忙脱下来，捡起地上的包袱，解开，果然看见自己的官服，忙换上了官服，拍着自己的衣服，他头一次发现自己穿上属于自己的官服，如此有安全感。

“袁大人。”

因为证明虚惊一场，腾保的心气终于平了，称呼也好多了，开口道：“你昨儿为什么坑我，今儿怎么又反悔了？”

袁崇焕沉吟了下：“昨儿是他们的安排，我并不知情，回去之后发现代替者是你，就把今儿去法场的路给卸了，让你回来换回来。”

“可是没必要啊。”腾保咽了唾沫，心道你既然来去自如，干嘛不一起逃呢？这可是凌迟，不是开玩笑的！

袁崇焕似乎明白他的意思，笑了笑，侧头问：“任小友，今日你去法场的路上想什么？”

“想咬舌自尽。”腾保苦着脸道；“这可是凌迟啊，我简直生不如死，呜呜。”

“嗯，但是我不同。”袁崇焕叹了口气，拍了拍大腿道：“我曾经跟你说过，我在跟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正分配的兵部，那个时候，我曾经亲自去过辽东，险些被鞑子抓住。”

“哦哦。”腾保点头，不知想要说什么。

“可是你会安安分分在兵部待到养老为止。”袁崇焕忽然笑了起来，眉毛弯弯，无限温柔。

腾保脸上出现凝思的表情，半晌，点了点头道：“对。”

“所以说，我跟你不同。”袁崇焕脸上现出几分沧桑来，抬头盯着窗外，月光如水，流泻在窗台上，泛.asxs.点辉光，两个人同时静默下来，不远处响起了若有若无的蝉鸣，袁崇焕这才幽幽开口：“我之所以来，是因为孙师说得对，这已巳之变，这围城之祸，确确实实，是我袁某造成的。”

“不是啊，袁大人。”

因为袁崇焕回来，腾保对袁崇焕的好感又回来了，忙摆手替他辩解道：“袁大人，这个是皇太极太狡诈了，跟你没关系。”

袁崇焕咧嘴一笑：“没关系？要是没关系就好了。”顿了顿，抚掌道：“辽东大捷，是袁某的顶峰，鞑子其实比我们想象的更厉害，我并不是皇太极的对手，却自以为是，以至于功败垂成，导致围城之祸，如今呢，算是真的醒了。”

说完，袁崇焕缓缓闭上了眼，吐口；“你走吧。”

腾保听到这话，似乎还要说什么，忽听袁崇焕又道：“迷魂香坚持不了多久了，你快走。”

腾保到底是小人物，听到这话，未免有些慌张，一咕噜爬起来，径直向外走去，走到门口，回头看着袁崇焕，见袁崇焕盘腿坐在稻草上，神情一片安然，走出门外，安魂香的气息被清洌的夜风吹走，腾保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再回头看着牢门，也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寒津津的，他裹紧了衣服，快步向外走去……

回到家里，母亲急急地问他怎么了？他只摇头不说话，半夜起来把家里的地契财产都拿出来，裹成一团，然后给了母亲和妻子。

“这个你们拿着，赶紧回老家台湾过活。”腾保神色严肃地嘱咐道：“这个城怕是要破了。”

“什么破了？”母亲大惊地问：“鞑子又来了吗？”

腾保默然良久，苦笑道：“本朝怕是不能持久，若是要躲避兵乱，还是出海更好。”

“那你呢？”新婚燕尔，妻子对骤然分开十分不满。

“哦，我？”腾保咬了咬牙，低声道：“我很快去追你们，你们且去安置，老家还有几分良田，可以守着过活。”顿了顿又道：“你们安下，我也放心了。”

婆媳两个对望一眼，只得点头答应了，腾保吩咐家里的仆人们收拾东西，雇了车连夜赶路，终于把家送回去了，等把母亲和媳妇送出了城，已经天光大亮，知道今日是袁崇焕行刑的日子，老百姓们早早赶到菜市口观刑，一路上人越来越多，等腾保走到刑场的时候，已经人山人海。

腾保挤不进去，有些着急，只能在外面眺望着，正在拥挤的时候，忽然听到那边人群耸动，有人在喊：“来啦，来啦。”

这么喊着，刑场这边忽然敲锣打鼓，喊道：“来啊，来啊，五两银子一钱肉，谁买，谁买？”

“我买。”很多人开始往前挤，那些没钱的只能往后退，就这么着，腾保被挤到了前面，见刑场已经布置下了，前面一溜的凉棚，下面是监刑官们，中间那位是个面生的官，不知什么来路，左边是庞成庞大人，右边是杨太监，一脸得意洋洋地坐在那里，低声吩咐着旁边的小太监。

袁崇焕脱了外衣，绑在了行刑柱上，看着兴奋雀跃的百姓，一脸的漠然，旁边的两个刽子手，一个磨刀，一个在水盆里洗手，忙忙碌碌，第三个刽子手则拿着锣鼓，一边敲打，一边喊道：“一两银子一块，一两银子一块！”大概因为卖得太贵，从五两银子一块，变成了一两银子一块。

因为便宜，后面被挤走的老百姓又涌了上来，纷纷道：“我买，我买。”

腾保本来被夹杂在前面，被后面的力量拥挤着，又一点点上前，很快挤到了人群最前面，看着刽子手正拿着刀在袁崇焕脸上比划着，似乎正在打量从哪里下刀。

“哎哎哎，大爷，你买不买？”第三个刽子手见腾保在最前面，却不掏银子，十分不满地推了他一把，道：“若是不买，就后面去。”

就这么一推，腾保向后面仰去，他只觉得有无数双手正在扒拉自己，而自己眼前，却一直是袁崇焕那张漠然的脸。

“我买。”他从兜里掏出五两银子，对着刽子手扬了扬，刽子手见到有钱的主儿，咧嘴笑了起来，拍着他的肩头，把他拉到了最前面：“站这边，站这边，这边下刀看得最清楚。”

腾保被他连拖带拽，到了离袁崇焕最近的地方，一抬头，见刽子手已经下刀了，第一刀，是胸口，熟练地一剜，一块圆润的肉被挖了下来，袁崇焕的身子因为疼痛，微微颤抖了一下，神游的表情有些醒悟，眼眸里也渐渐有了焦距，最后终于看清眼前的人——竟然是腾保，穿着一身家常休闲的员外服，戴着四方平定巾，憨厚的脸上显出几分惊惧的茫然，正呆呆地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