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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鸣安顿好黑马,来到酒馆的吧台入座时,天色已步入黄昏。

游离天际的火烧云像是苍天伸出的一根根手指,在霞光的笼罩下与隐隐浮现面庞的群星交相辉映,黑夜的来临就是这么不引人注意。

不过与白昼的人声鼎沸相比,午末的酒馆略显冷清。

这是间完全用石砖堆砌而成的小型餐馆。

没有任何招牌的它,只有一扇饱经风霜的木门,在黄昏的余辉下散发出耀眼的红光吸引顾客。

从几扇不大的铁窗中,外人可以发现里面的空间其实非常宽敞,半圆形的穹顶被华丽的水晶吊灯照得十分敞亮。

鸣扫视四周,发现只有少量食客零零散散地坐在角落,这多少令他稍感放心:“一杯啤酒,不要加冰,谢谢。”

“就一杯?”酒馆老板在帆布围裙上抹了抹手,同时举起一只带裂口的陶杯舀满啤酒,“我这儿的烤全鸡可美味得很呐,您不想来一只灌满洋葱和胡椒的烤鸡下酒喝么?”

然而,他的热情在抬头看清鸣身份后便迅速衰退。老板话还在嘴边,脸上就露出踩到狗屎的表情,像看见什么不吉之物。

鸣倒是满不在乎地脱下斗篷,店里的人注意到他有佩剑:佩剑本身很正常,永乐城直到三个月前才被解放,因此城里人除了小孩基本都携带武器。但老板发现鸣还背着一把弩箭,腰上更是别满制式各异的匕首,俨然一位全副武装的战士。

“不用,方便的话,我想找间价格最便宜的房间过夜。”鸣礼貌地笑笑,但脸上却布满淤青和破皮,使他的笑容大打折扣。

“不好意思,今天客满了。”

“可我看这里人并不多啊……”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发现四周有不怀好意的目光注视自己,他又补了一句:“莫非,你这里不欢迎像我这么帅的客人?”

语毕,鸣一抹秀发,摆了个很臭美的姿势,好像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多自大一样。

“准确来说,大家都不怎么喜欢自大而不内敛的人。”

老板拿起抹布清洁酒杯,他是个矮胖的中年人,唇边留着两撮艺术胡,说这话时语气揶揄,眼角有意无意地掠过鸣的手腕。“特别是像您这种毫不避讳的……杀手。”

“是刺客。”鸣纠正道,同时抿了口啤酒。“嗯,这种走到哪都被人认出来的感觉可真糟糕,这酒喝起来和马尿一个味道,真希望您不会因此多叩我酒钱。”

说着,他抬起右手摇了摇,那上面戴着一个与手铐样式相仿的手镯。

若非其上镶嵌了一颗珍珠状的月光石,繁复的纹路也不像是量产物品,旁人见了还真会误以为:鸣是哪座出逃的犯人。

手镯之上,一枚环状的血色鹰爪图案被雕刻得栩栩如生。它是众人不待见鸣的罪魁祸首,也是象征鸣身份的永恒烙印。

“不会,我从来不宰客,但从下一杯开始,你得多付两倍的钱,因为接下来进店的人可能会被你吓跑,我生意就难做了。”

老板轻描淡写地说,之前的惊愕与不满,都被他完美地融入进举手投足的不经意间,想来经常与鸣这类人打交道。

“我算看出来了,这个世界对长的帅的人存在偏见。不然,今天上午也不会有人一直追杀我。”鸣顶着满面伤疤轻巧耸肩。

“喔?杀伐天的预备队员,原来也会被人逼入绝境?”老板故作讶异地说。

看他的表情,鸣觉得能从他嘴里套出些话,所以附和着说:

“预备队员可没有人权呐,不仅窑子会命令禁止你进入,到哪都都跟瘟神似得。”他将啤酒一饮而尽,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鸣生来就是个开朗的人,所以话题一开,嘴巴也闲不住地直哆嗦

“你说我真要是瘟神就算了,起码还能散播瘟疫报复那些冷嘲热讽的家伙。可你猜怎么着?身为杀手,我却要贯彻为人民服务,哦,准确来说是为雇主服务的政策,屁事都不让做,不准对平民动粗,还不准说脏话,以免玷污组织形象。”

“听你这么说,杀伐天在珏天倒还有颜面可言?”老板似笑非笑地一扬嘴唇。

两人口中的杀伐天,乃是珏天境内数一数二的刺客组织。讲的好听点,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雇佣兵团体。

而说破天窗,这个机构其实就是经常游荡在黑市里的杀手联盟,谁出的钱多帮谁杀人,对外形象极差,成员也都丑恶得令人发指。世人谈及犹如闻虎色变,这也是鸣不受待见的缘由。

“颜面都是死要面子的人强行贴在脸上的,”鸣不舍地凝视着空杯,“正因为我不要脸,所以才能在你这讨杯酒喝。”

他说这话时好像颇感自豪,不仅脸上流露出得意的表情,一只拇指还夸张地指向自己,令人不忍揭穿。

但实话说,鸣的开朗性格总能让他交到好运。譬如他的手镯,其实是杀伐天用来标识新人的装置。世人见到环形鹰爪,便会联想至杀伐天的恐怖。所以戴上手镯的人,在生活中难免遭到针对,鸣对此只能逆来顺受,用欢声笑语瓦解世俗的不公。

“哼,说再多,走上杀手这条道不都是你自己的选择?都已经戴上了誓言锁,还有什么理由抱怨他人?”

酒馆老板饶有兴味地将空杯摆放整齐。誓言锁即是鸣的手镯,任何杀伐天的新人都会佩戴它告知天下:自己是一个杀手。

“那你觉得,杀伐天的刺客替补有几个是真正自愿的?不说别人,起码我就是被迫的。如果不接受组织给予的身份,就得饿死街头,或是给卖到边疆充当奴隶或者鸭妓。我在八岁那年可还在偷窥青梅竹马洗澡呐,谁能想到十年后会成为雇佣兵?”

鸣像是遇见知心朋友似得对老板敞开心扉。他身为杀伐天的初级成员,近日刚被选为职业刺客的预备人选。

为实现转正,从而摆脱地狱般的杀手训练,鸣戴上了誓言锁,在刺客教官的见证中立下毒誓。

从此,鸣开始在别人都知道他是谁的前提,执行刺杀任务。据说这项传统自百年前便延续至今。

杀伐天的高层认为,不能在极端环境下——即身份暴露的状态下——猎杀目标的人不配当杀手,杀伐天要的精英中佼佼者,也因此很多新人都活不长。

“那你是来喝酒的,还是来跟我讲人生的?再乱放狗屁,我就赶你出去。”酒馆老板往鸣空杯里加满啤酒,“这杯算我请。”

“谢谢。”鸣点头致谢,双手捧过酒杯,终于说道正题,“因为我想从你这里打听情报,关于赏金对象伦德尔的线索,你是否知道些什么?”

他露出那种“你懂”的表情,伸出两根指头,朝向酒馆的一侧墙壁。

顺着鸣的目光看去,只见斑驳的墙纸上张贴有什么人的通缉传单。纸张因为久经潮湿便得泛黄发皱,但仍能辨清画面。

“伦德尔?你说那个半夜袭击妇女的连续杀人狂?嘿,整座永乐城谁不知道他,他已经嚣张好些时日了,可没人能抓住。”

老板捻着他的小胡茬,凝视了通缉令一会,随后将目光仔细审视鸣的全身,似乎想从他身上看出什么猫腻。

墙上贴着两张标有人物头像的告示,可能是为了强调故意而为之吧,画面上都是一个留着毛笔胡的胖老人,眼神邪恶。

“说不定我能抓住,我听说他最近一次作案发生在你的酒馆门口。”鸣一脸诚挚地注视对方的眼睛,他试图从中找到答案。

他就是为此而来的。

身为杀手,鸣每个月都要完成一定量的刺杀任务维持生计,任务本身随机指派,所以这之中也包括为民除害的赏金任务。

“希望你的狂妄与你的好运成正比,不然教别人听见,你这话会让你脑袋搬家。”老板警告他,“我为什么要冒风险把消息告诉你?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会付钱。”鸣眯起双眸瞟向四周,确认无人注目后,从腰带解下一个钱袋,“整整三百绡尔,当然,里面不包含酒钱。”

“哦?”不得不说,三百绡尔这个价位非常诱人。

毕竟一个农民,辛苦劳作一年换得的收入也才五百绡尔。对于这所装潢破败的酒馆而言,三百绡尔意味着一笔巨额收入。

“着实是高昂的价码,但我凭什么相信你?”鸣知道老板心动了,只是依旧有些怀疑,“这些天来找过我的人有镇国守,也有和你一样的杀手替补,我对他们每个人说的都一样,要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付我这么多,我也没必要在乱世之中开酒馆了。”

“就凭他们没有像我一样付你三百。”鸣回应他一个漂亮的微笑,“有钱能使鬼推磨,自然也能换出别人询问不到的情报。”

作为孤儿,鸣比一般人更清楚这个世道,也更容易察觉到常人不会留心的小细节:这间酒馆在门前发生命案后照常营业。

所以他才会凿定原本只想套话的想法,看看从他嘴里能淘到什么。

“看来你比之前来找我的人都要聪明。”

老板笑眯眯地看着鸣,“进去谈?这里人多耳杂,不方便我们交易。”他利用给鸣加啤酒的躬身凑到他耳边说。

“不用,就在这说吧。”鸣摆摆手,“反正今夜过后,他的通缉令就会从这座城市消失,犯不着这么到黑漆漆的屋子里点起蜡烛,我这个人讨厌狭窄。”

“希望您的实力也和您开朗的个性一般浩瀚无垠,您想了解些什么?”

“伦德尔的行动规律,作战方式,善用技能,以及,他所属的种族还有背后的势力,越详细越好。”

“应有尽有,包您满意,”不知不觉间,老板已将对鸣的称呼换成敬语。

“但恕我直言,我所知的情报并没有那么耳熟能详。我只能把我亲眼看见的告诉您,至于这些口述内容值不值三百绡尔,在我说完后,可不提供退款服务哦。”

“如果花钱就能把人捉住,我想镇国守的军人早就撤销悬赏,不会白送我钱了。”鸣点点头,将装满钱币的布袋推向对方。

“痛快,我就喜欢和您这样的刺客打交道,不像之前来打听线索的人,他们连一个铜板都不舍得给我呐。”

将钱袋小心翼翼地纳入围裙之中,酒馆老板的大红鼻头像灯泡一样亮了起来。

“您的运气不错,伦德尔经常在晚上开始活动,就在附近。前段时间他专找女人下手,但通缉一出,就饥不择食了。”

“接着说。”鸣抿了口啤酒含在嘴里,进入聚精会神模式。

“嗯,他的形象想必不用我多加赘述。一个秃顶的糟老头,留着一下巴杂乱的胡须,脑袋后面扎有两条长鞭。接下来是他的作战方式,伦德尔总是一人行动,迄今为止,我还没见过他携带随从或保镖,但值得一提的是,他懂得一些召唤法术。”

“可知道是什么派系的法术?慧法,还是族耀?法术的色阶又有多高?”鸣一语中的。

“这个不太清楚,因为每次捕猎女性,伦德尔都只用一个魔法,那就是召唤深渊恶兽。体型大概和戏班演的巨人那么大,不高,但是非常壮,活像一头站起来的水牛。至于法术的色阶,我只清楚法术的召唤阵是蓝色的,不知道对你有没有帮助。”

“蓝色?好,看来是一个中上水平的法师,除此之外,他是人,还是别的什么?”鸣叩叩吧台,示意老板继续说下去。

“毫无疑问,是个人,如假包换。”老板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实际上,他昨晚才在我这喝过酒,当时可把我吓坏了。”

“那真希望我脱斗篷的时候没把您吓着。”

鸣若有所思地扶起下巴,将空掉的酒杯连同酒钱一同交付老板。

他之所以强调伦德尔是不是人类,是因为三个月前攻克永乐城的就是穷凶极恶的恶魔。

哪怕今日早已失地复收,但鸣仍认为城里有大量的恶魔同党潜在,这种生物可不是简单处理就能杀死的。

“起先我还担心这些情报是否值三百绡尔,但现在看来,非常划算。”

估摸着店外的天空步入暗沉,鸣穿回斗篷,在胸前随意地打个结,向老板招手道别。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酒喝多的关顾,老板送他的时候说了奇怪的话:

“祝您好运,我伦德尔口述的情报,怎么说也比业余的情报贩子更货真价实嘛。”他像鸣刚进店时那样揩揩手,笑容满溢。

“伦德尔?呵呵,你莫不是想试探我醉了没有?还是说你的真也叫这个名字?”

鸣上下打量起老板,怎么看都觉得这个油光满面的中年人,和通缉令上行将就木的老者没有半分关系。

“年轻人,酒喝三杯就醉还当啥杀手,早些回去养猪吧。不过嘛,伦德尔的酒是特别的。我猜您应该开始双腿无力了吧?”

“什么……”

“砰!”

鸣还未来得及拔剑,整个人便失去重心瘫倒在地,他终于想明白了一切:“你……你就是伦德尔。”

话还未出口,鸣看见一直端坐角落的食客纷纷起身,眼缝中渗透出红光的怪人四面八方地向他走来。

与此同时,鸣的左右两侧,两圈萦绕着蓝色光晕的圆形法阵自一点徐徐展开。

在法阵的中心,两只长着牛角的巨大人头浮现身影,正如伦德尔本人所说,法阵中召唤出的怪兽形如立牛,魁梧的肌肉像拧紧的毛巾般紧皱,并充满蛮力。

“嗡——!”

率先展开回应的是鸣的手镯,他手腕上,那颗拇指大小的夜明珠亮起蓝白色的潜光,这象征着法术的使用和危机的到来。

在召唤兽粗鲁的喘气声中,伦德尔离开了吧台。“也是这家店的老板,我尊敬的客人。”

语毕,他拍拍手,将盛有三百绡尔的钱袋举至众人上空,指着鸣说道:“尽管不是女人有些可惜,但现在,我们打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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