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先！”

云裳用大到几乎可以传遍整座竹林似的声音，呼唤着红头发的男子。

没有回应。

云裳皱着眉头，往竹林里走了进去。

“霸——先！你在哪里呀！”

云裳心想，他一定听得到，为什么不回答呢？

云裳在竹林和简陋破旧的屋子里仔细地寻找。

“人家特意做好了饭菜，人哪去了？”云裳嘟嘟囔囔地念着，走回屋前。

云裳用霸先砌好的炉灶蒸了一些粽子，拨开竹叶就马上散发出扑鼻的香味来，云裳大快朵颐地享用着美味。

“我先吃喽……”

云裳一个人坐在石凳上，哈呼哈呼地吹着热腾腾冒着气的粽子，然后吃了起来。

突然，云裳发觉有种被人注视的感觉，她抬起头来，前面有一大片草丛，虽然看不到对方，云裳却觉得一定有人躲在里面。

云裳若无其事地吃完了粽子，站起身来，一边假装在整理东西，一边后退，慢慢地往草丛那边走了过去。

然后，嘿地一声，快步地跑了过去，探出头去俯视着里面。

“果然躲在这！”

“……”

霸先板着面孔，气定神闲地躺在地上，没有像平常一样挪揄云裳。

云裳稍微歪着头问道：“怎么啦？身体不舒服？”

“不是。”

“那就出来一起吃粽子吧！这次的粽子包得可是好吃得不得了呢。”

“凡人吃的东西，我不需要。”

“你……难道是个妖魔？可是，我看你并没有舔玉呀……你到底吃什么东西过活呢？”

“吃点松子，这就够了。”

“是哦，听起来果然是仙人没错。”

云裳笑嘻嘻地看着霸先，霸先的表情越发的表情的不高兴。

“昆仑山上有好多道行高深的仙人，也设置了洞府，这里也会是那样的地方吗？对了，你认识一位名叫小宝的人吗？凡间的故事中也出现过霸先哟，故事里说，霸先是一位非常和蔼可亲的仙人。这么说来，上次你说这里是……不知道是生还是死的人来的，我想，死的人就不会吃松子，对吧？不过，假使是仙人的话，那就说得通了，你看起来虽然很像妖魔，不过，动作却比较像凡人。而且，还会动手做炉灶……啊，你怎么了？”

霸先直接把身子转到了一边。

“你实在是……”

“我实在是什么？”

“这种故事你也信！”

霸先像是听腻了一样，云裳哎呀一声，心情大受影响地反驳道：“这里就只有你和我，当然必须多说说话。再说，我俩对彼此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

“我们还尚未结为夫妻。”

“是的，确实是这样。”云裳的表情并没有任何改变，“昨晚的梦里，我梦见自己躺在一片很舒服的草原上，我想，已经下定决心要在这里住下来了。”

接受自己变成蟋蟀的事实后，竟然发现那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梦。

或许是这个原因，泉水和竹子的颜色都变回原来的颜色，空气也变得如往日般清新。

“真是受不了你……”霸先打从心里感到厌烦似地，把嘴巴撇成八字型，“你当真要留下来？”

“事到如今，为何还要这么问呢？人家已经答应要嫁你为妻了，说话就要算话，娘是这么教我的。”

“真啰嗦，总而言之，我现在没有那种心情。”

“那，何时才会有那样的心情呢？”

“我怎么知道。”霸先起身准备离开。

打算逃走吗？

“等等，你又打算躲得无影无踪吗？”云裳紧追着霸先。

她急急忙忙地探出头去，紧紧地跟着已经迈开大步准备离去的男人背后。

“你狠讨厌我吗？明明是你自己开口逼人家嫁你为妻，为何……”

“啰嗦！”

“这……太为难人了，我是一个十分信守承诺的人。”

“闭嘴！”

霸先突然停下了脚步，凶巴巴地回过头来，云裳眨着眼睛看着对方问道：“你……为什么生气呢？”

霸先凶神恶煞似地，啧了一声，突然将云裳压倒在地。

红色的头发垂到云裳脸上。

云裳看到随风摇曳的竹子和碧蓝的天空。

霸先捏住云裳的下颚，低声说道：“那我就温柔一点。”

云裳回给对方一个甜甜的笑，表情却有点僵硬，霸先把眼睛眯得细细地，突然放开了云裳。

云裳张开眼睛看着霸先，发现霸先已经背对着自己，盘着腿坐着。

“既然有了爱慕的男人，为什么见到我还那么急着投怀送抱呢？”

云裳惊讶地爬了起来，“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看你哭得那么伤心。”

的确，云裳哭过，无声无息地，连自己都不知不觉地，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昨天也一样。”

昨天，阿白离开后，云裳被霸先带进那间简陋破旧的屋子里，在屋子里，霸先像现在一样，紧紧地将云裳搂进怀里，却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就往屋外走。

“我可不是那种没品的男人，我没有缺女人缺到这种地步。”

“我……我又没有说不行。”

“别骗自己了，你就是因为不肯才哭的对吧！”

“才不是！”云裳拭着泪，狠狠地瞪了霸先一眼，“我，已经下定决心要信守承诺了。”

“下定决心……嗯，很好，你是说，你想快点办那档子事吗？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家竟然……”

“因为，不怎么做的话，我的内心就会动摇。”云裳很坦白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至今，云裳喜欢的还是只有辰仙一个人。

云裳这么做是想让自己干脆死了这条心。

不过，云裳绝对不可能死心。因为，她从小就一直爱慕着辰仙。

云裳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痛楚，掩面痛哭起来。

“忘不了。”呜咽声从指缝间传了出来，“我……根本忘不了他。”

然后，云裳一直哭着，脑子里完全没有霸先的存在，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尽情地哭过好一阵子后，心情才终于平静下来。

云裳停止哭泣，抬起头来时，已经见不到霸先的踪影了。

她转过头去，发现霸先又一如往常地，坐在泉池边垂钓着。

云裳一直走到霸先的身旁，小声地道歉着：“对不起……”

“罢了。”霸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地，默默地注视着水面，“自从你来到这里以来，我虽然被你搞得焦头烂额，不过，却也为我带来了许多乐趣。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最爱慕的男人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云裳惊讶地目瞪口呆，“不知道。”

“哦……原来是被抛弃了。”

“才……才不是呢。”云裳用力地摇着头，“都城……凡间，发生了非常可怕的事情。”

云裳将都城所发生的事，彻头彻尾地对霸先说了一遍。

“都过了几百年了，凡人还不能平静地过日子吗……过去，我也是那样。”

听完云裳的话后，霸先竟然说出这句话来。

“你……曾为凡人吗？”

“算是。”

“过去，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男人，一个根本不值得一提的家伙。过去的事情，我几乎都已经忘光了。现在的我，可是一个比过去好上千百倍的男人，绝对不会骗你。”

“哦~~”云裳一直盯着霸先的脸孔问道：“凡人，真的不能平平静静地过个好日子吗？”

霸先继续垂钓着，语气冷冷地说道：“不能，世人总是……这个也想要那个也想要，疲于奔命地追求着远超过自己所需要的事物，为达目的不惜杀人，与人结怨。”

这种话，刚重逢的辰仙也曾说过。

霸先流露出嘲讽似的眼神看着云裳，“你很渴望得到自己所仰慕的男人的爱吗？”

“是呀。”云裳老实地点点头，“我非常喜欢他，也有信心得到他的爱，只不过……他对我到底怀着什么样的想法呢？有时候，我还是会一直这么胡思乱想。”

辰仙是天底下最优秀的方士之一，同时也是东海龙王之子，性格非常安静。

云裳是一位非常非常平凡的姑娘，身无一技之长，也称不上是一位面容姣好的美女。

而且，性格非常软弱。

霸先窃笑着，“对方从曾表说过他对你的心意吗？”

“未曾……”云裳无精打采地回答着。

辰仙说过希望能娶云裳为妻，也吻过云裳，就是没有说过爱云裳。

待在他的身边，在平日的互动当中，辰仙即使没有说出口来，云裳还是可以感受到辰仙自己的爱。

不过，辰仙一离开，云裳心里就一直感到很不安。

“嗯，大部分男人对自己喜欢的女人不会说那些肤浅的话，而且，千句甜言蜜语，在一句真心话之前将相形失色。”

或许真的像霸先所说的吧，只不过是一句话罢了。

因为对方没有对自己说“我爱你”、“我为你着迷”就感到不安，未免太愚蠢了。

云裳苦笑着。“我……确实是太贪心了。”

“欲望和爱情纠缠在一起最是麻烦，欲望太强烈，会因方向错误而陷入嫉妒的痛苦深渊，搞不好还会动手杀人呢。”

云裳想起了姐姐云柳。

云柳原本是一个比任何人更温柔善良的姐姐，后来却因为厌倦孤独的生活，扭曲了内心的情感，甚至还杀了人。

“我听说……那个五皇子觊觎着皇位，不惜颠覆天命，甚至妄想获得金龙丹，这些传闻都是真的吗？”

“真的。”

霸先不以为然地叨念道：“贪心至极！有幸降临人世间，却肆无忌惮地想要彰显自己的家伙，总有一天会发现，自己是多么微不足道，多么渺小。”

“王绶并非微不足道之人。”云裳不表赞同地反驳道：“他确实有些冒失无礼，不过，心地却是好的，想要登上皇位致福百姓，只是……”

云裳欲言又止。

不知道为什么，云裳发现自己继续说下去的话，情绪一定会很失落。

王绶不是坏人，不过，对于他那种千方百计地想要篡夺皇位的想法，云裳始终无法认同。

“姑娘。”

云裳听到声音，抬起头来，发现霸先的表情认真到令自己感到感叹。

“世上尽是些微不足道之辈。”

“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不只是凡人，森罗万象，宇宙间的万事万物，根本找不到令人觉得有意义的生命。”

“你的说法太武断了。”

“我太武断？这可是千古不变的真理，任何生命，终有结束的一天。即使是伟大的仙人、神佛或天帝也都一样。即使是大地、山川或河流也是有生命的。无论生时多么疲于奔命，死后都将归于虚无。生命各有长短，但，终究难免一死。人们甘愿拘泥于一己之欲、活在惊涛骇浪之中，始终是太愚蠢了。稍加了解这个道理，人生便可过得更轻松，得到更合乎自己身份的幸福。恐怕那个王绶也一样，死后就会明白了吧，明白当上天子或是五皇子，都无太大差异。”

“那、你的意思是……人不需要持有欲望吗？”

“与其这么说，不如说是应该更冷静地观察、了解自己，谨守本分才是幸福。”

云裳默默地思考着对方的话。

她想起了在都城的某个角落里那间老旧的寺庙，相依为命的那些孩子们。

看到了他们，云裳就不禁会想，从小就失去亲人的人，很容易在不知不觉中养成了凡事听天由命的习惯。

“王绶提到过梦想。”云裳注视着霸先说着，“他说，没有梦想，人就没有办法活下去。”

“哼，他就是因为这样的梦，才想得到皇位、得到金龙丹吗？”霸先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他还说，自己会成为一代千古圣君吗？幼稚、肤浅！昏庸无能的统治者梦想持续在位，圣君贤帝梦想百年治世，但百姓的生活是不会因此而有所改变的。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和动物又有什么不一样。生活上即便有所改善，寿命即使延长又怎样？死后，都成了幻梦一场。”

“你、你说的未免也太……”云裳惊讶地看着眼前的红发男子。

霸先的想法和许多仙人说不定有共通之处。

和那些怀着厌世观……因厌倦凡尘俗世，进而而躲到深山里的仙人们有共通之处。

不过，云裳还是觉得对方的说法太极端了，她垂下眉毛，注视着霸先，感触良深地说道：“你，显然是生在非常不幸的年代。”

霸先脸上浮出讶然的神情来，“那，姑娘的想法为何？姑娘希望什么样的王，不，希望由什么样的皇帝来治理国家呢？对姑娘而言，幸福又是什么呢？”

“且慢，让我好好想想。”

“现在才要想吗？”

“因为这些日子以来，人家一直过得很紧张……”

云裳正襟危坐，将拳头摆在膝上，闭上眼睛，仔细地想着对方说的话。

各式各样的脸孔，浮现在脑海中后又消失，消失后又浮现。

率先浮现在脑海中的是在都城那座老旧的寺庙里，眼泪汪汪地说，很想和死去的娘亲见上一面的小女孩的面孔。

“最好是每个人都……尤其是孩子们都能够开心快乐的世界。”

“了无新意。”

“不要有那么多人无家可归、挨饿受冻。”

“哼，那就是你所谓的理想中的世道吗？”

“打从心里觉得很重要的人，即使只是一个也好，那个人能够对着自己笑，我就会觉得很高兴。”

很重要的人。

死去的娘亲、外公外婆、云柳姐姐，儿时玩伴、关心自己的邻居、娥瑛、绮罗，还有阿白、辰仙……

辰仙。

云裳张开了眼睛，面对面地看着眼前那对冷淡无比、闪耀着绿褐色光芒的眸子。

“我喜欢充实忙碌的生活。”云裳嫣然一笑地说着，“我打算活到一百岁，活着的时候，希望自己过得既充实又忙碌。许多人生气或哭泣又有什么关系，因为，会有更多人在笑。得以好好地爱自己所爱的人，好好地看着自己所爱的人的笑容，如此终其一生就是幸福。我认为皇帝……要是也有自己钟爱的人就好了。这样一来，他就会自然地了解到，对百姓而言，什么东西最重要了吧？”

朱玄昌若是一个真心爱着妻子和子女的人，或许云柳就不会受到伤害，王绶也不会千方百计地想要篡夺皇位。

极尽藐视百姓的存在，残杀酷世人的酷刑等事就不会死灰复燃。

云裳终于了解到，自己每次和王绶说话的时候，为什么会感到那么难过了。

王绶想登上皇位，并不是为了造福什么人，他只不过是想当皇帝而已。

现在，云裳终于了解到，王绶无论多么热切地谈论着理想中的君王论，都无法感动自己的原因了。

尽管王绶曾经告诉过自己，要如何治理贪官污吏，支援地方大兴土木，灌溉田地，让全国百姓免于饥饿，都无法感动自己。

那是因为王绶根本不知自己到底要让什么人幸福……

当时，王绶说出的即便是自己的名字，云裳也会欣然接受吧。

当时，王绶就算说出登上皇位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比任何人更幸福，云裳也会认同他的做法吧。

“生命微不足道又有什么关系，无论是人、小猴子或蟋蟀都没关系，越平凡的生命就越想拼命地活下去，我的想法显然和你不一样。”

云裳说到这里时，突然陷入沉思之中。

听到一半就沉默不语的霸先，突然大声地笑了出来，拍着膝盖，抱着肚子，心情非常愉快似地笑个不停。

云裳莫名其妙地皱着眉头看着霸先，对方笑得太夸张了，因此，偷偷地瞧着男人的脸。

“你……没事吧？”

这句话把霸先问得更是大笑不止，笑到眼角都渗出泪水来。

“胆敢在我面前高谈阔论的家伙曾有数百人，都是一些被尊称为真人的大仙，或被奉为朝中最有智谋的大臣，而能够提出这么单纯想法的人，你还是第一个。没想到你竟然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这些话来。”

“失礼了。”

“早在六百年前认识你的话，历史说不定就会改写。”

“诶！！！什么意思？”

霸先停止大笑，然后说出了令云裳感到非常意外的话。

“告诉你一个真相吧，这世上没有永生不死的生命，即使服下金龙丹……依然不能避免死期到来。”

“可是……金龙丹不是也被称为长生不老药吗？”

“肉体可以长生不老，精神却脆弱不堪。”

云裳目不转睛地盯着霸先看，红色的头发，脸上有黑色虎斑的古铜色肌肤。

云裳总觉得，他的一举一动何凡人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不过，他注视着自己的眼眸，总是隐约地透露出一抹寂寥感。

“为什么？”云裳问着，“这种事情……为什么你会知道呢？”

“等等。”

霸先转身朝着泉池方向，捞起钓钩，检查过后，又把钓钩投进泉池之中。

“送你一样东西，谢谢你逗我开心。”

云裳心想，他或许是要请自己吃新鲜美味的鱼吧！可是，云裳并没有看过霸先钓到过鱼。

霸先闭着眼睛，嘴里叽里咕噜地念着咒文似地。

突然，钓竿垂了下去，钓线被绷得紧紧地，钓钩沉入水底，云裳屈膝跪在泉池边，探头看着泉池。

钓线从翠绿色的池水中钓出一条细细长长的东西来。

霸先站起来，动作熟练地摆动着钓竿，把那猎物钓上岸来。

猎物冲破水面，在天空中跳跃着。

云裳惊讶得目瞪口呆。

“剑？”

剑发出嗡嗡的低吟音，落在霸先的手上，他松开缠绕在剑柄上的钓线，把剑递给云裳。

“收下吧！”

“为何？”云裳困惑地双手接下那把剑。

那是一把十分笨重的阔剑，剑鞘为银色，上面没有华丽的装饰。不过，剑鞘上的飞凤纹雕刻得非常精细，令人印象深刻。卷绕在剑柄上的皮革黑黝黝的，一看就知道是一把被使过无数次的剑。

“这是一把石剑。”

云裳来来回回地注视着霸先和手上的长剑，“石剑又如何？”

“此剑可斩蛟龙。”

“蛟龙？”

“石神将已出世，天下大乱也是不得已之事，既然你想过充实忙碌的人生，那我就把它赠与你。”

“霸先，你的意思是？”

“你可以回去了。”霸先淡淡地说着，“拿着那把剑，回到心爱的男人那里，活个百年给我看看！里昆仑山不是你这种对人生没有任何疑虑的姑娘该待的地方。”

“你是要休了我吗！？”

对于云裳突然说出来的这句话，霸先惊讶得不得了，“蠢人，你还没嫁给我，为何说休呢。”

“话是没错，不过先前跟你说过，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那样的决心，我敬谢不敏，连你也都免了。”霸先冷冷地说着，然后转过身子背对着云裳。

云裳抱着旧旧的石剑，呆呆地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