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先是一个非常奇特的男人。

外表看起来像极了妖魔，行为举止却完全像个普通人，也没有跟阿白或绮罗一样，完全变身过野兽的姿态。

不论白天或晚上，他几乎都不待在屋里。

仔细想想，这间屋子被云裳占用了，屋内只有一张窄小的床铺，不知道霸先到底睡在哪儿。

或许是睡在外头？

白天，霸先多半坐在泉畔垂钓，他可以一整天都维持同一姿势，兴致一来就跑进屋子里挪揄云裳两三句话，然后，手提着酒壶，又跑到外面去。

云裳也没看过霸先吃饭。

他应该是仙人没错，听说，仙人可以辟谷，吸食天地灵气。

他真的像传说中一样，吸一口空气就可以填饱肚子？还有喝酒。

霸先要真是仙人的话，那就和自己脑中描绘的神仙形象大不相同，云裳一直认为仙人应该都是看起来很老的人。

不管他是不是神仙，云裳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云裳很想煮菜做饭，这里却连个厨房都没有，也遍寻不着蔬菜瓜果。

云裳既然是凡人，当然会肚子饿，因此，她跑到竹林里去绕了老半天，挖了几根竹笋，摆在火上烤来吃，再喝喝泉水，勉强充饥。

云裳心想，继续在这里住下去的话，自己总有一天会饿死。

云裳边啃着细细的竹笋边想着，霸先叫自己给他生孩子，只吃竹笋的话，还有力气生出孩子来吗？

即使处在这种状况下，即使情况十分危机，肚子还是饿得咕噜咕噜叫，这一点让云裳感到有点郁闷。

阿白迟迟没有醒过来，云裳闲得发慌，只好专心打扫房间以打发时间，偶尔停下手望着窗外发呆，隔着窗户看着将钓线吹入泉池中钓鱼的霸先的背影。

三天就这么过去了。

第三天早上，云裳一觉醒来就惊讶得不得了。

觉得自己的身子好像缩小了许多，而四周的景象都变大了。

屋顶变得非常高，自己躺着的那张窄小床铺，竟然大得像是可以坐下十个人的桌子。

地面看起来遥不可及。

难道是因为没吃饱就变小了吗？唉，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想法呢。

云裳总算从床铺上跳到地面上来，一只覆盖在白色短毛之下的小脚突然映入眼帘，不过，云裳根本没有时间深入思考。

必须赶快找点东西吃，云裳的脑子里只想着这个问题。

云裳跌跌撞撞地在地面上移动，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撞到一座白色的山。

“……？”

那是一座棱线平缓却微微上下起伏的山。

云裳仔细地观察过那座山后，惊讶得目瞪口呆，她发现自己竟然站在阿白的身上。

阿白的身子大到令人难以置信，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云裳惊讶得不得了。

不知不觉中云裳手腿并用地在阿白身上爬着，她发现映入眼帘的自己的手脚，密密麻麻长满了看起来非常柔软的白毛。

这、这、这……云裳再也说不出话来。

唯一明白的是……大事不妙了！

云裳拼命地跑着，喉咙里不断地发出在吱、吱、吱的怪叫声，云裳跑出那间破旧的屋子，一直往泉池的方向跑了过去，一跑到泉池畔，云裳就赶忙低头看着水面。

看到突然闯入视线之中的景象时，云裳根本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水面上出现一只猴子。

出现一只全身披着看起来非常柔软的白毛、体型非常娇小的可爱猴子。

那对瞪得又圆又大的眼睛，云裳总觉得非常眼熟。

云裳变成猴子了。

茫然之间，泉水突然冒了上来，瞬间就幻化成龙形。

云裳想叫出辰仙的名字，可是，脱口而出的果然还是猴子的叫声。

而且，发现那根本不是一条龙。

就龙而言，身形太细了，绿色斑纹似的鳞片硬得像石头，长长的尾巴卷成螺旋状，双眉交叉，额头上有白色的大包

那怪物用一对通红的邪恶眼神，居高临下地从半空中俯视着云裳。

“看我来吃掉你！”

云裳不知道眼前的怪物到底是蛇还是龙，只知道那是非常可怕的怪物，怪物张牙舞爪地往云裳飞扑而来。

云裳拼命地大叫着，却发现自己只能吱吱吱地发出微弱的小猴子叫声。

云裳被自己的惊叫声吓醒过来。

“原、原来是噩梦一场……”

云裳吓出一身冷汗。

赶忙查看了一下手脚，还试着摸了摸脸颊，确定一切都完好如初。

云裳发现身旁的阿白依然没有任何变化，悄悄地下了床走过去看，发现阿白的呼吸似乎比原先轻松许多。

云裳虽然安心许多，却因惊吓过度而双脚瘫软站不起来，暂时无法离开房间。

但肚子却已经饿到了极点。

怪不得会做那么奇怪的梦。

云裳心想，至少喝点自己早先打回来的水吧，于是步履蹒跚地往外面走去。

屋外景象又让云裳惊讶得瞠目结舌。

云裳发现了地上的竹叶，上面摆了好多好多的野菜，其中还有桃、瓜、枣、李子。

“到底是谁……”云裳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的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她一把抓起桃子，一直跑到泉池边。

今天，霸先也一大早就坐在那里了。

云裳气喘吁吁地把桃子拿给他看，然后开口道：“这是你……”

“是又怎样？”

“为什么？”

“为了不让你饿死。”

“谢谢。”

云裳非常真诚地表达了谢意，她虽然不是富有的人家出身，不过，这辈子还没因为吃食而烦恼过。

这是云裳第一次饿肚子。

“更何况……太瘦的话抱起来多没手感啊。”霸先耸了耸肩，又把视线移到泉池上。

云裳很想再好好地谢谢对方，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么做会干扰对方而作罢。

云裳默默地吃着桃子，边吃边看霸先的侧脸。

云裳觉得很不可思议。

霸先垂钓之意不在钓鱼。云裳一直有这样的感觉，这个小小的泉池里根本看不到鱼的踪影，霸先垂钓时，云裳未曾见过鱼儿上钩过。

既然钓不到鱼，那……他为何垂钓？

他是为了钓阿白或云裳这样的人而垂钓吗？

不，不是。

云裳记得，那时霸先着实吓了一大跳。

云裳一直注视着男人的侧脸，注视着覆盖在红头发之下的古铜色肌肤，以及那双冷静地凝视着水面的眼眸。

不知道愣愣地注视对方多久之后……

“我的脸很有趣吗？”

被霸先这么一问，云裳才突然惊醒过来。

云裳抬头望着对方那双闪耀着智慧光芒的双眸，喃喃自语似地问道：“你并不是要钓鱼，对吧？”

“姑娘到底在说什么？”

“说你整天坐在这里的理由呀！你根本不是为了钓鱼，你一直坐在这里，那是因为……对你而言这是理所当然之事，就像呼吸一样，就像睡觉一般。所以，你一直坐在那里，对吧？”

霸先惊讶地微微张大着眼睛，“姑娘为何有此想法？”

“因为，你的脸……看起来很像是……临死之人的脸。”

外公、外婆，还有娘，云裳见过的都是安详离世的人，无论因多重的疾病而受尽煎熬，临死之前的那几天，他们都非常平静。

尤其是娘。

整天都待在床上，既不睡觉，也不像是醒来的样子，张着眼睛，注视着屋顶，她真正看的是过去的点点滴滴，看的是自己的内心。

看到的既不是现在，也不是未来。

看起来……与其说是在等死，不如说只是认真面对着自己的死亡。

霸先开怀大笑着，“原来我像个死人呐，姑娘的话果然有意思。”

“我不是说你像死人，我是说你像临死之人。”

“姑娘说得没错，这里昆仑山既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住的地方。”

“真的？”

“真的。而且，听说来到这里就可以原原本本地追溯自己的本源。”

云裳吓了一大跳，方才梦到自己变成小猴子的梦……

云裳拼命地摇着头，那是梦，决对是梦，自己才不可能不能是一只小猴子呢。

“怎么了？脸色怎么那么差。”霸先兴致盎然地看着云裳。

“你，你自己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古铜色的肌肤，上面还有黑色的斑纹。

“我的脸本来就长这样。”

“真的？感觉跟以前有点不一样呢？”云裳全身上下地打量霸先。

霸先耸耸肩，又回过头去看泉池，“我喜欢自己的这张脸，也满意这里的生活，就像姑娘所说，我在这里垂钓，并无任何目的，虽然偶尔会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东西。”

“泉水中会映照出什么东西吗？”

“当然会，因为我一直坐在这里。”

云裳探出身子望着泉水。

除了绿色的竹子和霸先那张脸外，没看到任何东西。

“要不要跳进去瞧瞧？”霸先说着，“那边的世界和这边连接在一起，跳进泉池里，自然可以回到那边的世界。”

“真的吗？”

“真的。不过，若是情绪不稳就会非常危险，说不定会流向既不属于这边，也不属于那边的世界。”

“那到底会流到哪里去呢？”

“冥府。”霸先夸张地说着。

云裳吓得跑开了。

……

在霸先的帮助下，云裳免于饿肚子。

不过几天来，云裳还是噩梦连连。

梦见自己变成小猴子后，又梦见自己变成了小猫，这一次梦见被一只全身通红的老虎攻击，眼看着就要被老虎吃掉时，才惊醒过来。

第二天又梦见自己变成了老鼠，叽叽叽地在屋顶跑来跑去，而且，突然就被蛇吞下肚子里去了。

然后，又变成麻雀，遭到狐狸的袭击。

不知道为什么，云裳觉得自己越变越小……

尽做些奇奇怪怪的梦，云裳根本没办法好好地睡上一觉，白天也睡不着。

云裳没来由地认为自己已经无可救药了。

或许是身心俱疲的关系吧！

阿白病情稳定，依然躺着，呼吸看起来已经顺畅了许多，不过，还没有醒过来。

和阿白说说话、打扫屋子，云裳觉得忙完这些事后，坐着发呆的时间增加了。

今天晚上，云裳梦见自己变成了蟋蟀。

云裳发现自己躺在床铺上，一觉醒来就变成了一只小虫，想出声说话，当然说不出话来。

只能挥动着背上的翅膀，试着发出悦耳的声音。

这实在是太讽刺了，云裳心想。

身为人的时候，最不擅长的就是乐器，没想到现在……

云裳飞到屋外，嗡嗡嗡地低飞着来到泉池畔。

啊~啊~啊~

刺耳的叫声不断地钻入耳朵里，仔细看，云裳发现有无数乌鸦飞过上空。

云裳心里觉得很害怕。

那些乌鸦眼看着就要俯冲下来吃掉已经变成蟋蟀的云裳似地。

云裳探头看着泉池。

她发现池底浮出好几个小小的光点。

是萤火虫。

好想到那边去哟，那边没有乌鸦……云裳探出身子，想要跳入水中。

就在这个时候。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这个大笨蛋。”低沉的咒骂声传来，云裳发现自己的衣领被人用力地往背后扯了过去。

衣领？

不知道什么时候，云裳发现自己已经恢复人身了。

“啊，这……？”

不是在做梦。

云裳身上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衣裳，取代了厚厚的棉衣，坐在池畔。

天还没亮，四周漆黑一片。

深更半夜了，霸先还在池畔钓鱼，钓线依然垂在泉池之中，霸先打从心里感到厌烦似地说道：“看来你真的是整夜都在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害我无法专心钓鱼。”

云裳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霸先，然后将视线移到水面上。

泉水的颜色出现了变化，原本是鲜绿色的泉水，已经变成混浊的颜色了。

钓钩像有生命似地跳动着，简直像是嫌水太脏。

云裳回过神来，发现竹子的颜色也不再像原来那么的翠绿。

天空阴沉沉地，连空气都整个变沉重了。

“这都是因我而起吗？”云裳歪着头问着。

“除了你，还有谁会把那么无聊的梦带到这里。在里昆仑山，无论大地或水，都能像镜子一样反映出每个人的心境。”

云裳环顾着已经失去美丽色彩的景色，心里非常难过，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紧紧地咬着嘴唇，低下头去。

“说说看，你到底梦到了什么。”

“蟋蟀……”

云裳将自己做的梦，粗略地对霸先说了一遍。

云裳以为说出来后一定会被对方取笑，没想到，霸先表情异常认真地一直听到最后，然后，鼻子哼了一声，紧接着说道：“是你对自己没有自信吧。”

霸先直截了当地说出。

或许是吧！云裳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那是因为……”说着，眼看着就快要掉下眼泪。

那是因为，阿白吃下五彩灵芝后一直还没醒过来，说不定会永远处在昏迷不醒的状态下。

那是因为，刘禅观主就在云裳的眼前死去，他被如人咬到，被吃掉一大块肉，很快便死掉了。

那样的光景，始终无法从云裳的脑海中消失。

当时，云裳吓得手足无措，若不是阿白挺身而出，自己一定会像刘禅一样被如人吃掉，同时也救不了那群孩子。

我实在是太软弱了……

和阿白离开都城的时候，因为拼命地想救阿白，根本没有心情去思考这些事情。

可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安静了。

自己是一个非常软弱的人，这样的想法一天更甚一天，像在呼应这样的想法似地，眼看着梦中的自己一天天地越变越小。

然后，眼看着自己的想法一天比一天消极。

姐姐云柳之死，是因为云裳太软弱了吧？

辰仙经常将自己丢在山上，也是因为自己太软弱的关系吧？

那一天，辰仙送药进城时，云裳要是坚持跟着去，就不会被王绶抓走，阿白也就不必和如人对峙吧？

自己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