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房里褪去袍子的辰仙心里知道，这件衣袍远比自己想像中还脏。

因为布料是黑色的，所以才看不太出来，不过，上面确实沾上了许多血渍。

那是英招的血。

闻到了血的气味，辰仙轻皱起眉头，“蛊毒？”

就在他喃喃自语之际，有人说话了，“槐江山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黑暗之中有个身影摇摇晃晃。

是娥瑛。

“你听到什么风声了吗？”

“只听到一点点。”娥瑛露出已经缺了好几颗的黄牙一笑，“不管老身想不想听，各个山头发生的骚动都会传入耳里，尤其像槐江山这种有着茂密森林的深山里，老身的儿孙们可多着呐！”没有颜色的眼瞳紧盯着辰仙，“你难道就无动于衷吗？”

辰仙并未作答，继续默默地换衣服，待他穿上新的黑袍正系上腰带时，娥瑛又开口说道：“就算你挑了多么不起眼的衣裳穿，还是徒劳无功，像你这样器宇不凡的人无论走到哪儿都会引人注目，人们终究会看穿你异于常人的身份，妖魔们也嗅得出你那高贵的血统，不管你躲到哪里，他们终将聚集过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

“殿下，接下权杖吧。”

辰仙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不过，乌黑的眼眸像利箭一般瞥了娥瑛一眼，然后径自走出房外。

娥瑛跟上辰仙跑到走廊外，大声嚷嚷道：“整个天下都会动荡不安，这皆是因你而起！”

辰仙走到回廊一半的地方停下脚步，深深地发出叹息，但他只是站在回廊上，并未回过头来。

接着，娥瑛又继续开口道：“一切起因都在于你，都是因为不该诞生于世上的你来到了这个世上，老龙王才会被囚禁于天牢，东海才会失去秩序，老身难道说错了吗？”娥瑛对着默不吭声的辰仙苦口婆心地好言相劝：“你必须肩负起平定动乱之重责大任，接下权杖，成为新一任的东海龙王！”

“简直荒唐！”

辰仙再度往前迈步，但是娥瑛不容许他这么做，“没志气的小子！就是因为你一直下不了决心，所以才不敢碰自己最心爱的姑娘！”

“你在胡说些什么？”辰仙转过头去。

他脸上的表情异常冷静，不过，黑色的眼睛却紧紧瞪着娥瑛。

娥瑛的脸上浮出惧色，以颤抖的声音说道：“老身在说云裳的事，想要人家当你的新娘，却让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心离去，等人家离开后，却又千里迢迢地把她接回山上，而且到现在还不敢把她搂进怀里。这都是因为你一直无法下定决心，一点也没有继承龙王之位的气概，但是自尊心又不容许你就此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方士，你连自己的事情都下不了决心，更别论去爱人家姑娘家。”

“闭嘴！”辰仙大步走向娥瑛，紧紧抓住她的衣襟。

好轻，野兽特有的臊味钻入鼻腔之中。

“我问你，你是不是又对云裳胡说了什么？”

“老身只是建议她要穿得更有女人味，然后多亲近殿下。”

“小小的狐狸精，尽会耍些小聪明！”

自从娥瑛出现以来，辰仙就已经隐约明白，娥瑛及其背后的妖魔都很希望他能登上龙王的宝座，因为让最了解、最熟悉妖魔之人登上王座，对妖魔自身最具优势，因此才会如此费尽唇舌。

虽然令人心烦，不过他本以为不多加理会倒也不会出什么乱子，但是这种想法显然太天真了。

娥瑛难道想把云裳扯进来，把她当成一颗驱动辰仙的棋子吗？

难以言喻的怒火在胸中扩散开来，每当辰仙激动的时候，黑色瞳孔中就会泛出蓝色的火焰跳跃不已。

“给我滚！”辰仙低声吼道：“别再靠近云裳！”

“倘若老身拒绝呢？”

辰仙眯起眼睛，眼中的蓝光更明显了，扯住衣襟的手更加使劲，娥瑛的眼里显然露出害怕的神色，就在这个时候——

“你在做什么呀！”一道细柔的声音响起，一双白嫩的小手用力拉开娥瑛，“放开她，你何必要这么粗暴。”

娥瑛故作哀号，想博取云裳同情，“哎呦，小云裳呐，都是老身不好，冒犯了皇子殿下。”

辰仙突然松手。

云裳无法支撑娥瑛的体重，一屁股跌坐在地，娥瑛夹杂着啜泣声夸张地不停咳嗽，云裳将散发臊味的娥瑛紧紧地抱在怀中，抬头瞪着辰仙，“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有必要扭着她的脖子吗？”

云裳瞪着圆圆的大眼睛，显然是在责备辰仙。

“唉……”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于是辰仙移动脚步准备离开。

“等等，辰仙！”

结果在药房前被云裳追上了。

“你是想说老狐狸的事吗？”

“不是，是之前那个神兽的事情。”

辰仙俯视着云裳，“英招？”

“他……刚刚去世了，我和阿白一直照顾他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云裳的衣服和手上满是斑驳血迹。

“是吗？”

云裳皱起眉、睁大眼，默默地注视着辰仙。

辰仙却三缄其口。

又来了，每当云裳用这种表情望着自己，就是已经抱定某种主意的时候。

而且不容他人推翻。

绝对。

“你有什么事？”

即使不想多问，不过辰仙还是开口了，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果然还是应验了。

“我必须去一趟槐江山。”

“为什么？你想要我这么问吧。”

“英招死了，或许是蛊毒的关系，身体竟然融化了，还好最后留下了一小块骸骨，他临终前说，即使死了也要回到槐江山，必须要回归那块土地，并且希望我能亲手埋葬他。”

辰仙皱起眉头问道：“为什么他会要求你做这种事情？”

“因为他错把我当成某人，希望我能原谅他某件事，还说即便是遭蛊毒入侵，但只要能得到我有如祓濯的谅解，就能无牵无挂地回到山上。”

“他需要的不是你。”

“我知道。不过，我已经答应他了，答应会替他完成夙愿。”

辰仙拿云裳没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云裳，你要知道，槐江山如今正在动乱之中。”

“我知道，辰仙拒绝英招请求的事情也听说了。”

多么率直的眼神，不管是什么样的妖魔鬼怪，辰仙从没畏惧过，不过，现在却对云裳的视线感到无法招架，他最无法忍受的就是这样的自己。

“你是在责怪我吗？”

“我认为既然人家都舍命前来拜托，就应该要答应他的请求才对。”

“你根本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来龙去脉？” 云裳歪着头。

辰仙重重地叹了口气，“槐江山的山主要求我以龙王之子的身份协助平乱，并且接下星之杖，也就是东海龙王持有的权杖。”

那是可以汇集群星之力，能够强化所有结界的权杖。

一旦接下那把权杖，便可拯救失了阵石的槐江山，解救接二连三遭到云游仙人杀害的妖魔们。

可问题是，接下权杖就等于是接下了龙王的宝座。

“我只想平平静静地过日子。我不是在龙宫长大，而是由青龙山的仙人抚养成人，可以的话，我想舍去龙的本性。”

“所以你才不想和这件事有所牵扯吗？”

“没错，而且我也不希望你被卷入其中，你能明白吗？”

没想到云裳老实地点点头，但是不一会儿，她又斩钉截铁地说道：“辰仙，你这个样子不行，草率应付死者的心愿会遭报应的。”

还是老样子，辰仙总是无法预料她会说出什么话，他感到困惑而沉默不语。

云裳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我娘经常这么告诉我，人死后就会和祖先的灵魂一样前往极乐世界，所以为了避免遗祸人间，必须尽心尽力地帮助他们完成心愿，让他们升天。无论是人、妖魔、或神仙都一样。”

云裳用她那双深色的眼眸看着辰仙，说出了一句大道理。

“他撑着中毒的身子从遥远的深山赶了好几天的路、还不顾性命地求你帮忙，你难道不想多少为他做点什么吗？”

“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只是在于你会不会做，或你想不想做罢了。”

辰仙沉默以对，云裳则难过地揪起眉，接着别过头去。

“你要去哪儿！”

“当然是槐江山呀！我虽不像辰仙那么厉害，但如果只是英招临终的遗言的话、应该还可以帮得上忙，我一定会帮他把尸骨埋在山上。”

“你以为槐江山的那些家伙会让你上山吗？你是凡人，他们一定会视你为敌，到最后你会落得被他们吃掉的下场。”

辰仙故意吓唬云裳，却见她毫无反应、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我不会让你去的。”

听到辰仙的话，云裳回过头去。

“我会把门锁上。”

“那我就翻墙出去！”

“山路已经被雪掩埋了，靠你的双脚是下不了山的。先提醒你，敢叫阿白帮忙的话，别怪我把阿白制成药材。”

天马的肝脏可以用来炼制万能丹药，但是云裳这下却噗嗤一笑，“你明明就不会那么做。”

辰仙无奈地摇了摇头，“为了不让你前往漩涡的中心，我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云裳，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

云裳不可置信地张大了眼，“我不明白。”

“别这样，你不是答应要和我一起去兰城吗？”

云裳的脸上微微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不行，和现在的辰仙一起去，一定不好玩……”

真顽固。

辰仙伸手推开药房的门。“算了，随你去吧。”说完，就迳自往房里走去，关门前还不忘提醒：“只不过，阿白的事情我是认真的，我也会把靠在围墙上的梯子搬走。”

“太过分了！”云裳大声抗议，“辰仙，你不可以软禁我，我要去我自己想去的地方！”

辰仙一脸茫然地靠着桌子，然后拿起书本，原本坐在椅子上的白发少年仰头望着辰仙，“你是说要把咱的肝脏制成丹药？”

“不然你说，还有别的方法可以让她死心吗？”

阿白小声嘀咕着，用手撑着下颚，“既然你都说了那些重话，咱想云裳是不会再拜托咱了。不过，那家伙会怎么做，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辰仙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后点点头，“嗯，我当然知道。”